则一·子母愁
一天,象州的泰牼侯宴请四方豪杰,许多谋士侠客纷纷赴宴,希望成为这位王侯的客卿。泰牼侯平易近人,义薄云天,有着很好的名声,于是宴会上座无虚席。宴饮进行到一半,泰牼侯觉得歌舞无趣,便玩起转盘戏(注1),请诸宾客说些趣闻。几轮过后,转针指向一名盲眼剑客,其貌不扬,外表沧桑,寡言少语。剑客听闻左右告知游戏结果,突然起身,从怀里掏出一物,竟然是一把长剑,顿时宾客大惊,泰牼侯众护卫几欲冲上前去,将其按到在地。泰牼侯却哈哈大笑,让众人不要惊慌,且听这剑客一言。
“王侯可识得此剑?”然而他不等泰牼侯回答,又说,“此剑名曰子母愁。”
原来他要说故事便和这剑有些关系,乃是一则怪谈。
剑客姓陈名广,游历四方,希望闯出一番名声。在来象州之前,他曾在燕州闯荡,跑到燕州侯府上愿做客卿,但却被门童拦住,说他无才无德,武艺不精,不予引见。陈广心里气闷,与这门童较上了劲,在燕州城里住下,希望做出名气来,但事与愿违,他日日好勇斗狠,有输有赢,却仍旧名不经传。终于一日,他旅费即将告罄,愁苦无比,在酒馆里借酒浇愁,听闻邻座两名酒客谈天,似是讲些怪事。
这两人有些酒醉,谈论起燕州下一个小县里的事情来。在这小县里有一名卢姓老妪,寿命奇长,至今已年逾六百。这老妪家底殷实无比,曾与人联姻十数次,都无所出,真叫一无子老石榴。县人看其古怪,又极端长寿,纷纷认卢妪为邪魔,几百年中花费重金请能人异士驱魔,却不是驱不掉,就是说无魔可驱。说来也怪,卢妪家中无人事商农,更无人做官,也无亲属,更无一子半孙,却总是富甲一方,府里丫鬟小厮从不缺稀,也不见卢妪买过什么人入府。这些下仆都年纪不大,与小儿少年无疑,寡言少语,总有种出世的味道,叫人不舒服,且隔一段时间便换。有胆子大的人问过卢妪,这些钱财仆役从哪儿来,卢妪往往笑而不语,答非所问,或直言:“不可说也。”
久而久之,自然无人再问卢妪,也无人与其搭讪,县人更加恐慌,渐渐疏远卢妪,甚至店铺商家也排挤不断,不做交易。卢妪干脆将县里的府邸买了,迁居至郊野山林中,建了个卢园。此后她便不常在县上常现,只有几个下仆时不时在县上打听时事。
县人没消停几年,就开始有小儿失踪之事频频发生。有未曾断奶的婴儿,也有已蹒跚学步的孩童,还有已然识字启蒙的少年。这些失踪的孩童若是走私被拐也就罢了,往往多数是好端端在家里玩耍,父母转过背去,再一回头,哪里还有什么影子?这事儿每隔那么三五年就发生几次,县人都开始怀疑是卢妪所为,县令甚至派出十几个壮实青年前往卢园排查,都一无所获。
就这样过去数百年,这县便被临县唤做失子县,每到了小孩失踪频发之时,父母只好紧紧看护,又祈祷上天别让自己的骨肉分离,但总不能断绝此事。
这年就刚好是失踪频发的时候,听闻是失子县县令家里刚生了孩子,数日前差点被盗,幸好这县令是懂点门道的,用羊血和猪尿泡、糯米糊粘了一个假孩儿,才保住爱子不凭空失踪。不过这卢妪老妖,肯定不得手不会罢休,隔天县令府里就暴毙了好几个那天在场看护假孩儿的家丁,指不定哪天还要来偷,带回家里去做成浓汤,沾着囊饼吃。
陈广那时血气方刚,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浑人性格,觉得此事定是一个契机,若是将这卢妪斩杀,一定能在燕州闯个名气,正好与客栈租赁期到,无力支付下个月的旅费,便收拾行囊,连夜赶往失子县去拜会县令。
这县城也是有些古怪的。县中心有一老宅,据传闻是卢妪几百年前曾居住过的府邸,由于县人恐其妖异,一直未有人买下居住,现在牌匾脱落,杂草丛生,一个人影也没有。陈广逮住两个小儿问了前往县令府的路,没想到竟然是在这废弃老宅的旁边。当时日头高照,他浑然不怕,就是走到门边,却刚巧碰见县令夫妇与一名老管家在指挥几个壮汉,将两个蒙了白布的东西抬出去。陈广在刀光剑影中活的久了,鼻子一闻就是两股血腥味,心里寻思这必定是两个死人,说不定是给那卢妪所害。只是这县令府好生奇怪,也没几个下人,那数名壮汉看着也并非是府里的家奴。
陈广开声去询问县令夫妇此事,两人却是连连摇头,叹息不已。原来他走了两三天才到这有些偏僻的失子县,县令家里却是每日死人,都死相凄惨,下仆都惊慌失措,深恐自己便是那下一个牺牲品。县令没得法子,将那些外面雇佣来的全部放了出去,也好让他们免于遭受血光之灾。这两个家丁就是最后两个,今晚妖物怕是长驱而入,抱起孩儿便走……
这等好机会怎能错失?天不怕地不怕的剑客毛遂自荐起来,说自己有办法治退邪物,只是要与婴儿同处一屋,不需其他闲人陪伴。县令早已六神无主,当即疾病乱投医起来,将陈广请入府中奉为上宾,好酒好菜招待了,又按照他要求布置一间卧房,婴儿放在床正中间,而陈广则是坐在一旁,伺机而动。实际上这剑客并不通那些神秘之事,只是凭借自己的胆量和身边一把利剑,打算以孩子为诱饵,骗出卢妪,以剑斩首罢了。
县令夫妇无比忧心孩子的康健,但又没有什么驳斥陈广的说辞,只好依他意思办了。两人心急如焚,守在门外,甚至夫人时不时敲门去问孩子是否还在,有无不适哭闹等等,都被陈广喝退,让他们再等。就这样,陈广伴着小儿油灯,一直枯坐到了三更天的光景。他在县令家里吃喝时贪了几杯美酒,时间一晚,不由得昏昏沉沉起来,上下眼皮打架,心下是觉得这妖物断然不会来了。就在他如此思索时,的敲门声又响了,原来是夫人的贴身女佣,前来探望孩子。陈广不耐烦,本想让她滚开就是,但酒意上涌,一时间没做出反应,这女佣就推门进来了。
她年纪大约二八豆蔻,长得唇红齿白,却有一种木讷之气,陈广见她进来也不好多说,心里更是笃定妖物不来,挥挥手让她靠近床榻去看看那小子,自己则坐在原地,在酒意里沉沉浮浮,不甚清醒。
女佣一面伸手去撩起帘子,一面哼着安抚小儿所哼的夜曲儿,慢慢弯下腰去,陈广迷迷糊糊中视线就移到了她的后颈去。这女佣穿的乃是一件缝了碧绿衬里的鹅黄色衣衫,这乃是盛夏七月,天气热得紧,谁家下仆穿衣还缝个双层衬里?!陈广当即大惊,酒全变做冷汗流出,瞬间将利剑出鞘,斩向妖物五官姣好的脸孔。大约是突然生变,妖物不及作法,只使手去遮挡。利刃一闪,砍下她两只手掌前半,还有四只手指,脸上也留下一条深痕;伤口中也不见有血液流出,只冒出些似水养流淌的尘土色东西来,果真妖异。妖物吃痛受创,厉叫一声,化作无形,撞门而去,斩落地上的两只半掌也化作虚无。
事出突然,陈广呆愣片刻后,抱起小儿,冲进县令屋里,直言已砍下妖怪两只前掌,但不慎令其逃脱,要县令差人,赶往卢园探查。县令见儿子安然无恙,大喜过望,命官差前往探查。只是这卢园地处荒郊野外,当大队人马冲入其中时,才发觉姗姗来迟——哪有什么庄园,只是一片房屋般的乱石堆罢了。其中一块特别大的石头上,有两个鲜血淋漓的半掌手印。
此后,陈广为防卢妪妖婆再来行凶,在失子县住了两月,无事发生。临别前,县令赠送陈广重金礼物,为他写信引荐至燕州侯府。
燕州侯听闻他治退妖婆之事,便与其他客卿一道同他宴饮,通宵达旦,人人尽兴,除了一名姓韩的方士,燕州侯尊他为韩先生。韩先生听了他的事,便愁眉不展,不与其他人嬉闹,似是沉思什么。待到天明宴席结束,韩先生找到陈广,与他说这卢妪并非妖物,而似是换生灵,乃是某种精怪抚育之凡人。他以前在山上学艺时曾听师傅说过一名精怪,唤做养儿妇,最是喜爱小孩,常常带走他人幼子,至太虚中养育,视如己出。凡铁武器难伤精怪,这卢妪想来是养儿妇座下的换生灵,为了取悦尊主精怪,盗取他人幼子。陈广伤她养子,这精怪必然来此报复,还要多加小心。剑客听这酸书生胡言乱语不以为然,应付几句便径自去睡了,将他劝解小心之言抛在脑后。
正所谓不听人言吃亏在前。陈广在梦中果然出事,迷蒙中见一女子推门而入,年四五十许,身披灰袍,头戴冠冕,神情威严。她行至陈广床前,居高临下,直直看着他的脸,剑客心道不好,想要拔剑,却发觉浑身不能动弹,四肢不听使唤,只能一直盯着她看。稍作镇定之后,才发现这女子手上还抱着县令的儿子,这孩子跟了她,不哭也不闹,会和在母亲怀里一样。
“蠢物,你伤我儿。”女子伸出手,两只按于他眼上,陈广只觉得双眼剧痛无比,感觉颅内也疼痛不止,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痛死的时候,突然听见当啷一声,枕边用来砍伤卢妪的利剑自己出鞘,顿时他感觉女子移开了手,低声说了句什么,狂风大作之后,她就消失不见。
女子消失之后,陈广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浑身冷汗不断,双眼不能视物。他惊慌失措,连鞋子都没穿,抱着剑跑向韩先生的房间。方士告诉他,那是养儿妇来报仇,幸好他这剑砍过换生灵,有些灵性,知道护主,以后他只能剑不离身,居无定所,才能保住一条小命。陈广清晨就拜辞燕州侯,只身一人,买了匹马南下,日夜剑不离身,路遇高人,诉说此事后,高人将此剑命名为“子母愁”,取伤过养儿妇之子,又吓退养儿妇之事。
说到这里,剑客沉默片刻,解下眼睛上的布条,众人顿时倒抽一口冷气,原来他眼窝只剩下两个大洞,那伤口竟然像是像被人用手掐出来似的。
泰牼侯佩服陈广的胆量,想将他收做食客,请方士保护,但陈广回绝,不愿为王侯府上引来精怪。
次日,陈广带着子母愁消失在象州城外,从此没人再见过他。
泰牼侯觉得这件事特别,便令伺文官记下,写在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