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埃里克
暮色带着冬末最后的寒意从天空慢慢的压下来,飘荡的风中混着松树和苔藓味道。埃里克缩在火堆边,看着树木干枯的枝叶在细微的噼啪声中,经由舞蹈的火焰之手,化为灰烬。尽管整整一天都坐在与头发同样颜色的红色火苗亲近的位置,可埃里克仍然在不断发抖。
因为灰大师,他就在火堆的对面。和之前任何时候一样,他的身上散发的刺骨寒气,让埃里克想和那块在火上烤的干面包交换。也许那样都不会觉得暖和呢,埃里克觉得。被灰大师是从水下的怪物的手中救出后,灰大师就点起了一堆火,让埃里克能靠干身体,喝到热汤,只是埃里克都需要自己动手。
袭击埃里克的怪物叫水豹猴,埃里克从没听说过这种怪物,灰大师却似乎很了解。他告诉埃里克:“水豹猴是一种极为凶猛的怪物,它常常埋伏在水下,迅猛的从隐藏中扑杀它的可怜的受害者。用它所钟爱的凶残的眼神,锋利的牙齿和尖锐的爪子享受它的大餐。尽管体型相当大,它们依然可以完全的蜷缩埋伏于仅仅三尺深的水下。它和狒狒很相似,但是却长了狗一样的头和后腿。而当它上岸后,它总让自己的身体保持着近似于匍匐的姿态。这种怪物最好辨认的地方是它有‘第五只爪子’,那条长长的,顶端是一只肌肉发达而有抓握力的手的尾巴,你就是被那种东西掐住脖子的。哦,对了,大部分水豹猴会说雷尔夫语和下界语。”
“它会说话?”埃里克有些惊讶,也不太相信。
“大部分魔兽都会说话。”
“可它没对我说哪怕一个词。”
“你会对烤猪排、烤鱼或者牛肉说什么呢,对它而言,你就是同样的东西。”
此后的整整一天,埃里克都只能跟着灰大师在火堆坐着。康斯坦德叔叔和泰夏安都没有出现,埃里克几次提议要不要去找他们,都被灰大师拒绝了。
“康斯坦德?你没必要担心他。就个人的经验,我肯定的告诉你,野人杀不死他。一点血液就可以让康斯坦德恢复活力,野人对他而言,不过是一群活动的食物。而且他那种生物很难死的,说不定把他切成碎块埋到土里,到了秋天都能长出新的来。”灰大师借着火光看着他的书,他谈论康斯坦德就好像在说一个从没见过的人,“泰夏安已经去鬼风堡求援了,在他回来前,你最好老实待着。”
如果灰大师真是的想安慰埃里克的话,那他安慰人的方式让埃里克感觉难以接受。依靠血液恢复活力,好像是只有血族才有的能力。而“那种生物”也是什么意思?埃里克听过凤凰浴火重生的故事,可被切碎后还能复原的,传说中只有巨魔一类怪物才有阿。没有十尺身高,没有灰绿色皮肤,没有粗大手脚的康斯坦德叔叔又不是巨魔,怎么会切碎了都能再生呢。
“可我还是想去找他。”康斯坦德叔叔是为了保护我才陷入危险的,我不能干等着什么都不做。埃里克一边大口的咬着烤热的面包,一边小声说。面包又干又硬,咬起来还发出沙沙的声音,吃下去的感觉像是在嚼木头渣。
没有得到灰大师的回应,埃里克偷偷看着他说:“可以吗?”
“可以啊,你要做什么就自便。”灰大师眼睛都没抬,“森林里到处都是野人和野兽,饥饿的野人大概很喜欢你这种胖小子,野兽也是一样。”
“所以我想请您陪我一起去。”埃里克鼓起勇气说。他觉得灰大师肯定不会答应的。
“不去。”灰大师没让埃里克感到意外。
他真是个冷酷的人,一点儿也不在乎其他的人,除了他的那本书,不知道他还关心什么。埃里克想到了康斯坦德叔叔讲的关于灰大师的传说,他真像是会做传说中“杀死一个城市的领主的全家”“暗害臣服的蛇人酋长”或者“对抗血族特使”那些事情的人。可灰大师还是及时出现救了我,不然我现在已经变成水中怪物的一顿大餐了,埃里克想。灰大师应该是对的,夜晚的林子里充满了危险,埃里克听过厨娘讲的故事:树木精怪在夜里从土里用根当作脚走来走去;女巫们在月亮下的林间空地聚会,围着一大口翻滚着古怪汁液的汤锅跳舞;长着翅膀的怪物在树梢上飞行,或者蹲在树上随时准备扑击路过行人;还有野人和魔兽,埃里克已经见识过它们的可怕了。
可有些事情是必须要做的。如果是特拉维斯,他一定不会丢下康斯坦德叔叔,他会抡起那把带着火光的双手剑“燃血”,与康斯坦德叔叔并肩战斗;弗雷姆则依靠神赋予的火焰大概就能驱散野人了吧。我什么都没有,埃里克往火堆里加一把干柴,但我是卡兰家的人,是不能将身边的人置于不顾的凤凰。
“那我就自己去了。”埃里克把面包全部咽下,他站了起来,“谢谢您,灰大师。”埃里克看了看自己的随身带的东西——莉莉安姑姑给的匕首,装着护身符、玺戒和其他东西的小口袋,还有脖子上的厄运水晶。这些就足够了吧。让我燃烧。
埃里克大步的离开火堆时,灰的目光也没离开过的他的书。
营火被埃里克留在了身后,火焰跳动的声音让位给了风的低语,可离开灰大师的身边,让埃里克觉得稍微暖和了点。
黑暗在埃里克身边聚拢,他小心的在错杂的树木之间移动。该怎么去找康斯坦德叔叔呢,白天的时候,就没能找到的他的所在,现在连看都看不清楚,又该如何去寻找。我要是有骨碌碌那样的本事就好了,骨碌碌是莉莉安姑姑养的火鸦,虽然长不好,可比猎犬都厉害,依靠一点点的气味就能找到要找的人,埃里克想着。他回头看着身后,遥远的地方还有火光,灰大师还在火堆边看着他的书吗?也许我应该回去再求求他,他是巨龙的弟子,高塔的大师,特鲁西埃叔叔的师兄弟,应该有办法找到在漆黑的树林里找到康斯坦德叔叔吧。可还有脑子还另外一个声音说着,求他也没有用,你应该清楚,埃里克•卡兰。
是的,灰大师已经说得很明白,没什么必要再去打扰他看书了,埃里克对自己说。有时候,埃里克会感到灰大师像父亲,对自己严厉又冷漠。但父亲的严厉仅限于对自己、特拉维斯和弗雷姆兄弟三人,冷漠更是自己专署的待遇。对家里委身的附庸们、仆人们甚至奴隶,父亲都毫不吝惜他的热情和大度。埃里克记得自己在武技训练时被赫拉德家的加兰德、特利斯坦两兄弟欺负后向父亲哭诉,父亲却只是哈哈大笑,反而夸奖他们很有勇气。而灰大师似乎对所有人都一律漠视,埃里克想象不出灰大师像父亲那样大笑会是什么样子。他像冰一样,和凤凰完全相反。灰大师也不愿意和其他人说话,只是看他的书,那本书就那么好看吗?会比《凤凰王传说》和《游侠骑士安格尔》还好看吗?
不知不觉,埃里克已经远离了火堆,他没什么方向,只是像赌气一样在森林里摸索着。摇曳的树影仿佛鬼魅在枝叶跳动,咕咕的叫声忽远忽近,匍匐在地上的乱草里好像有什么在抖动着。
耳朵后面的一阵凉飕飕的感觉,埃里克觉得好像有人在对着自己的后脖子吹气,他的心怦怦的跳得厉害了。不能回头,听说很多野兽和怪物都会藏在人的背后,等对方回头的时候突然袭击过来,埃里克想着。可身体已经不由自主地猛转了回去,还好,没有绿眼睛的野兽,或者红眼睛的怪物,什么都没有,是风吗?让人不安的夜风啊。
埃里克把匕首握在手里,他反复告诉自己,我受过武技的训练,应该知道匕首怎么用。训练,我真的受过训练吗,埃里克还记得自己第一天兴匆匆与家里的孩子一起参加武技训练时的情景。那根本不是训练,只是被特利斯坦欺负而已。特利斯坦虽然没有大哥特拉维斯那样的天生神力,可也比同龄的其他孩子都高,也壮实,和他的一对一的练习,只是单方面的挨打。特利斯坦知道我要离开后,还骂我是只会逃跑的胆小鬼。埃里克不明白,自己面对特利斯坦时,从没退缩过,虽然我有过不上武技课的想法,但那只是想法,他又不会知道。难道是因为我要去特鲁西埃叔叔那里吗?他认为我是从家里逃走的吗?
无边无际的夜色中又传来几声悠长的嗥叫,是野兽,在什么地方?埃里克下意识的挥动了几下匕首,后来他才发现,都没把匕首从鞘中拔出来。也许待在火堆边更好,不,应该不去看什么军营才对,为什么路面上要有那些讨厌的拒马,没有它们,是可以直接沿着帝国公路走到特鲁西埃叔叔那里的。
埃里克其实对特鲁西埃叔叔也没有太多印象。两年前,他离开永聚城前往新领时,埃里克才六岁。即使在永聚城时,特鲁西埃叔叔也很少回家,他是巨龙的弟子,高塔的大师,不对,他之前还不是大师,所以需要花很多时间在高塔忙碌。每当特鲁西埃叔叔回家的时候,他总会陪埃里克玩,向埃里克展示他掌握的法术。他能像大多数高塔法师那样,对风火水土四种自然元素进行重塑,也能凭空制造出石头墙壁或者召唤出异界的生物,但他最擅长的还是变化之术。埃里克模模糊糊的记得,最初的时候,特鲁西埃叔叔会变成蛮族、精灵或者其他什么种族,之后是变成飞鸟或者走兽,开始只能全身,后来也可以只让身体某些部分改变。
我要是有这样的能力就好了,埃里克想。成为一名高塔的法师也不错,只是必须穿上黑袍。比起黑色,埃里克更喜欢红色,有时候他甚至觉得白色更好。不过,在帝国白色是禁忌,是月亮女神的敌人太阳神的颜色,在月神教会的影响达到帝国宫廷后,很多喜欢白衣的家族,也都不得不改变穿着。埃里克就听朱利安舅舅抱怨过,什么“古时候的天鹅还可以有白色羽毛,现在却只能穿黑衣了”,“黑衣,和法师不是一样了么”之类的话。黑衣,朱利安舅舅差点真的穿上高塔法师的黑袍,据说外公曾打算让他进入高塔,成为某位大师的弟子,但朱利安舅舅似乎没有入那位大师的法眼。“他说我没成为法师的天赋呢”,埃里克记得舅舅似乎抱怨过。我会有成为法师的天赋吗,埃里克真的很想知道。
一声饱含不满的低沉吼叫让埃里克的胡思乱想结束了。真应该早点结束,埃里克一个激灵,差点咬到舌头。如果不是太投入,他不可能现在才注意那头吼叫的野兽。那应该是一只愤怒的猫,一身黑黄相间的条纹皮毛,身子几乎贴在地上。它耳朵竖起来不停的晃动,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埃里克。埃里克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大的猫,大概比他平常见过的猫大几十倍。不太可爱的猫呢,甚至有点可怕,尤其当是埃里克注意到那只大猫的脸上沾满暗红色的污迹,还有它的前爪下面按着一个人的时候,这种感觉变得更强烈了。那个人还活着吗,埃里克看不出来,在猫爪下的人一动不动,大概是死了吧……
大猫的身体像弓一样向后收拢,是准备扑上来的架势。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埃里克挥舞了几下匕首,这次是出鞘的,应该能吓住它吧。“猫猫乖……”埃里克知道怎么哄小猫,不能看它的眼睛,对这它的耳朵吹气就可以了。可埃里克实在无法把眼睛挪开,还有耳朵,要怎么去吹呢,它大概不会自己把耳朵凑过来吧。
“乖猫猫……”我应该靠过去,没什么可怕的,只不过是一只长大了的小猫,我是凤凰,飞鸟不怕任何走兽。埃里克向大猫迈了一小步,大猫的身子伏的更低了。它要扑过来了,埃里克知道,家里的小猫们都是这样的。胸口为什么会发紧,面对特利斯坦的时候都没有过呢。是的,因为他拿的是钝剑,而且没想过要让我受伤。埃里克攥着匕首的手变红了,他对大猫喊着:“别过来,我不想伤到你的。”你最好也别伤到我。
大猫从嗓子里挤出比埃里克的声音大三倍的吼声,它对埃里克的耐心和容忍似乎已经耗光了。黄黑条纹的大猫四肢猛蹬地面,身子腾空飞扑向了埃里克。
它过来了,我可接不住它。埃里克不由得想后退,可他的腿笨拙的彼此拌住,让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埃里克下意识的低下了头,双手握住匕首,把双臂向前伸去。它过来了,埃里克都闻到大猫呼出的带有血腥的微热气息。它的爪子,它的牙齿,都过来了,它们会撕开我的衣服,撕开的胸膛,抱歉了父亲,弗雷姆,特拉维斯,埃里克在瞬间只想起了父亲和兄弟们,我大概是要死了。我会大声地叫出来吗,埃里克的眼睛紧闭起来,等着痛苦的临时。
先叫出来的似乎是大猫,埃里克听见大猫发出一声奇怪“嗷呜”,然后是翻滚的声音。他睁眼看到大猫在不远处的地上打了个滚,它的身侧插着一支羽箭。大猫的视线离开了埃里克,而是转向了另外一边,似乎有个持弓的人在不远处的树后出现。
“滚开,野兽!”持弓的人厉声喝道,他又搭上了一支箭。
大猫的嘴里传来含糊不清咕噜声,它起身来回的走动,重新思考战斗下去的得失。最终它还是放弃了,一个纵身跳上了雪松粗大的枝干,带着还插在身上的箭,逃走了。
惊魂未定的埃里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看着持弓的人。持弓的人则抬头小心的看着阴影重重的枝叶,直到树枝摇动的咯吱院去,才疾步上前,去查看那个先前在猫抓下的人。
“哦,无底深渊阿。”持弓的人把面朝下趴在地上的人翻了过来,他的脖子已经被咬烂了,看样子是死掉了。“愿月光能带给你永恒的安宁。”生者用带着些口音的雷尔夫语为死者说了简单的月神的悼词。这种口音有点像住在家里的牛头人库拉埃尔,库拉埃尔曾是驻桥城的郡守。在城市沦陷后为了躲避惩罚,委身于卡兰家。牛头人是舅舅的好酒友,说话就是这种样子的。持弓者的目光没在死去的人身上多作停留,他转头看向埃里克:“你没事吧,小子?”
“是的。我没事……”埃里克吃力的站了起来,他觉得脚有点痛,大概是刚才摔倒的时候扭了一下,“我想我没事……非常感谢您对处于困境的我施与……”他按照之前所学的礼仪,向对方致谢。
持弓者大概是没心情等埃里克说完那一套冗长的致词,他继续问道:“你这么大点的小子,怎么会一个人在林子里,没人跟你一起吗,你的家人呢?”
“我要去新领的叔叔家,但康斯坦德叔叔……我正在找他……”埃里克答道,“你看见过他吗?他穿着……”
持弓的人依旧没让他说完话:“没看过,一路上除了野兽之外,什么都没有。”他打量了一番埃里克:“这么说,你和家人走散了吗,小子?”
“是的。”埃里克点了点头,“我在找康斯坦德叔叔。”
“我在附近有堆火,你跟我一起过去暖和暖和,一个人在夜里乱走是很危险的。”持弓者不由分说,拉起埃里克就走,“这狗年月,到处都是不幸的人。”
那个人的穿着类似帝国士兵,一套半身胸甲,两片绑在小腿上牛皮护腿,还有一定有冠羽头盔。可他的武器有点不伦不类,没有长矛,没有大盾和短剑,只有一张弓和一把反曲刀。埃里克慢慢的跟着他,有点矛盾的想着:我是在找康斯坦德叔叔的,如果仅仅是为了待在火堆边,那从灰大师身边离开又有什么意义。但和大猫的遭遇,死去的人血肉模糊的脖子,还有一步一疼的脚又让他对火堆充满了向往。真是怯懦阿,埃里克越走越慢。
“怎么,对陌生人不放心吗?”持弓者看出了埃里克的犹豫,他说道,“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几个月之前,我可还是帝国的一名骑士,保护鳏寡孤独之类,是我的本职——”他的声音拉长,狠狠淬了一口:“呸,说得好听而已,我自己都不信。不过,要害你早害了,把你留给大山猫就可以,对不对?所以没什么好担心的,担心也没用。我叫卢尔•威尔斯,你呢,小子?”
“埃里克。”埃里克乖乖的松鼠一样点着头答道,“您曾是一名骑士?”
“如假包换。”自称卢尔的前骑士回答,“我家老头子年轻的时候在外闯荡,交了不少朋友,也攒够了钱。他到了岁数以后,在靠近红河谷地找个野人出没的地方,自封为当地的老爷,把野人召集起来当他的臣民,最后还让一个女野人给他生了孩子,那就是我了。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反正我一出生,就是铜颅堡威尔斯男爵的继承人。等老头子一死,我就把他留下的家产变卖,买了马和武装,加入了帝国的军队。很简单,对不对?”
“我想是的。”听到了野人,埃里克想起来在军营被围攻的情景,“您的母亲是……”
“是个野人,没错,我家老头子也不是什么文明人,所以没差,我们一家都是野人。”卢尔笑起来,露出一口白森森尖牙说。
“那么……”
松枝之间又有一些响动,卢尔一把捂住了埃里克的嘴,他拉着埃里克迅速靠上最近的雪松,仰起头看着上方层层叠叠的黑漆漆的枝叶密网。带着发亮眼睛的大猫的脸从树影之间透出,卢尔和大猫又对峙了一阵,埃里克看见大猫身上插着刚才卢尔在它身上留下的箭羽。是刚才那只,它又回来了。过了一会儿,大猫的那张脸重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一阵树枝晃动之后,其他声音也跟着消失了。
“仇恨比饥饿更难耐吗,野兽都成精了。”卢尔低声骂了一句,他放开了被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的埃里克,“我们要快点回到火堆边,小子,大部分野兽都怕火,希望这只成精的也不例外。”
既然不打算叫我的名字,你又何必问呢,埃里克无奈的想着。现在到底是怎么,埃里克也无法很好的理解了。我是来找康斯坦德叔叔的,不应该跟着卢尔去他的火堆,不然我离开灰大师就没有任何意义了,埃里克想着。可他不太会抗拒别人,也不懂如何表达自己的意见,只能任由卢尔拉着走。
经过了一段沉默而急速的行走,火光发出的黑暗中一点微亮,出现在了埃里克的眼前。
“就是哪里了吗?”埃里克小声问。
“没错,我们到了,小子,我还有几个同伴。”卢尔说,他提高了一些声音,“马克,康特?”
没有人回应,埃里克只看到火堆边唯一的人,是一个躺着可能和站着一样高的大胖子。卢尔几乎是冲到了火堆边,他检查了大胖子,在确认大胖子还有呼吸后松了一口气。埃里克环顾火堆,可以说一片狼藉,大大小小的包裹被拆开,翻得乱七八糟,零散的东西遍地都是。
卢尔似乎对这样的情况视而不见,他从地上的杂物中找到了一口小铁锅,支在了火上,倒了些水和其他东西在锅里,烧热后用铜碗盛了一碗给了埃里克。这时,他才苦笑着说:“还好他们只是卷了钱,还给我们留了些食物。黑夜穿过森林,太傻了,希望他们还有命去花那些钱。”
叫马克和康特的人怎么了?埃里克接过热汤小口的喝着。卢尔并没有收拾的意思,让杂物散乱,他从地上拿起了一把鲁特琴,轻轻地拨弄了几下,弹唱起来:
想一起往月亮上爬啊
趁现在她还没上柳梢啊
大地如此的安静啊
悄悄的,让我们今夜就出发
就等开你的来到呀
到月亮上继续逍遥吧
最最亲爱的你啊
旅途遥远我们一起走吧
说好我们就出发
把月亮上的光阴全都采集下
我们应该有快乐的幸福的纯真的时光
说好我们就出发
把月亮上的土地全都种满花
我们应该有成倍的美好的灿烂的笑容
就等你的来的呀
到时候继续嬉戏打闹吧
最最亲爱的你啊
旅途遥远现在就一起走吧
卢尔的歌声渐渐模糊起来,埃里克突然想到自己之前想问的问题了,他捧着铜碗问: “您说您几个月前是骑士,那么,现在……”
“是的,现在不是了。”埃里克的话又被打断了,两人说话的节奏似乎有很大的差异。卢尔说道,“因为没人给发饷,我所在的军团想自己找点战利品来,就想进山清剿野人。说是这么说,其实也只是准备胡乱袭击几个边境附近的村子,他们和我的运气都不好,我们的将军所选中偏偏是我出生的那个。”
野人骑士把琴平放在双膝上:“对我来说是一个艰难的时段,亲族之血还是兄弟之血,我只能选择其一,那是个艰难的选择,无论怎样,我都会失去很多东西……为什么我要对一个才刚认识的小子说这些,行了,把汤喝了就睡吧。”
卢尔正说着,躺在大胖子的身体突然抽搐起来,就好像一座正在抖动的肉山。
“尤金,你怎么了!”卢尔把琴丢到一边,到了大胖子尤金的身侧。埃里克也凑了过去,他看见尤金的脖子上也有伤,不过伤口很小,而且已经凝结了,并不足以致命。可尤金的状况的确不好,他在挣扎,试图移动身体,双手开始捶地,可都是徒劳的,他在发出声音,不是从香肠一样的厚嘴唇,也不是从又开始渗血的喉咙,而是从体腔内发出的哀鸣;他喘着气,露出红肿的,有些溃烂的舌头,吐出难闻的臭气。他要不行了,要死了,埃里克想着。
“放轻松,会没事的。”卢尔从怀里掏出几瓶蓝色的药剂倒入了尤金的嘴里。药水小部分被尤金呛了出来,没有什么效果。卢尔对围上来的埃里克喊道:“无底深渊阿!帮我找找有什么有用的东西,小子。”
“有用的……我看看……”埃里克迅速翻找着自己随身的东西,什么东西会有用,什么东西现在能用的上?书,不是;戒指,也不对,这个小瓶子是——液态火,我的护身符——这个可以吗?埃里克听弗雷姆说过,液态火能用来延续生命,他没有多想把装有红色流动火焰的小瓶掏了出去,递给卢尔。
“我是让你去看看……这是什么?”卢尔疑惑的结过了火焰瓶。
“我想,大概是能救命的东西。”埃里克说。
尤金的情况让卢尔也无暇多想,他打开了瓶口,把火焰般的液体倒入了大胖子的口中,流动的红色钻入了尤金的身体,他的抽搐很快停止了,身体的哀鸣也消失了。尤金的呼吸开始变得平稳,捶着地面的双手也放了下来。
卢尔把手放在尤金的胸口,感觉尤金的心跳也平缓下来:“似乎见效了。”野人骑士的目光离开平静下来的尤金,转到了埃里克的身上:“我该怎么说呢,谢谢你,小子。那个,我现在可能没有钱给你,那是什么药?”
“嗯,没关系……”埃里克说,反正他也不知道值多少钱,“其实并不是药,恩,是我哥哥向火神祈求的……”埃里克看着卢尔手上的空瓶,咬了咬牙。
“似乎是重要的东西,为什么就那样给我了?”
“因为……我也不知道……”埃里克说。
卢尔又拿起了琴,随手调拨了几下:“好了,去休息吧,明天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
埃里克点了点头,他还在想着之前的问题,为什么呢,其实只是习惯了服从吧,只要是别人的要求,自己就会自觉的听从。可为什么灰大师的话,自己会想着要反抗呢,他想着,靠着树干缩起来,一夜的劳累让他的眼皮很快打起架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埃里克忽然感到一阵心慌,他睁开眼睛,天似乎有些蒙蒙亮了。营火已经熄灭,卢尔并没有在营火旁边,可大胖子尤金在。他正在翻找着什么,嘴里念叨着:“渴,渴……”
“我这里有水。”埃里克说。
他的声音让尤金转头像了过来,他的眼睛似乎闪着红光,张着大嘴,流着口水,似乎不太正常,他怎么了……
“渴,渴……”尤金低声嘟囔着,逼近埃里克。
“你要干什么……”埃里克感到一阵恶寒,他在地上蹭着向后退。
没容埃里克多想,尤金已经扑了过来。埃里克低头从尤金的腋下钻了过去,可尤金的速度突然快的无法想象,他反手一抡,手臂砸在埃里克的背上。埃里克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冲击,飞出了好远,重重落在地上。
埃里克挣扎着爬起来,身后又响起尤金沉重的脚步声,他翻转身体,面对尤金。
“渴,渴……”尤金向埃里克伸出双手,他张开嘴,上颌竟有了两颗突出的犬齿。
埃里克胡乱的抓起身边的东西丢向尤金,他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袭击我,是的,他不认识我,卢尔呢,卢尔哪里去了,我该怎么办。离开灰大师火堆边的豪气,此时早就化为乌有,埃里克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做不了。让我燃烧,可我该怎么燃烧啊,稀里糊涂的死掉肯定不算吧。
“谁……谁来……救救我啊……”他放声高喊着。没有人回来的,父亲,弗雷姆,特拉维斯,灰大师,他们都没办法过来的,埃里克想着,我也许真的不该离开灰大师。
“噗。”
一个微妙的声音,让尤金的动作稍稍慢了些。
“噗噗噗……”
随后又是连续好几声,就像是尖锐的东西刺入一样。尤金的身体晃了晃。“不疼,不疼……”然后扑下来。
埃里克无法躲闪,被尤金死死的压住。
尤金张开嘴,向着埃里克咬来,他的动作僵硬,可力气依然很大。埃里克只能死死的顶住尤金的头。
“渴,渴……”尤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动作也停止了。
他怎么了?埃里克只觉得头昏脑涨,他奋力的从尤金的身下钻出来头,大口喘气。他看见尤金的背上插着好几支箭,可怜的人,埃里克想着,他的整个身子完全无法在挪动了,只能仰头倒着。过了好一会儿,一双沾满松枝的靴子在埃里克的视野里出现了,还有有些吓人的卢尔的脸。
“我杀死了我最后的一个朋友……就为了你这么个见面不过一晚的小子……”
他的声音真奇怪啊,埃里克想着,我又该说什么呢,该哭还是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