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四月的第一个星期日,是举行春耕祭祀的日子。丘林城的上空,突然响起了嘹亮悠长的号声。瑞普由他的亲信们陪同着,穿过身着盛装的人群,朝丘林城外,雷丘山腰的水神神庙走去。
三十一岁的瑞普是丘林城乃至整个新领的塔利福人公认的首领,他与他的弟弟文斯担任丘林城的事务官已经快十年了。尽管在两年前,丘林城和周边的地区一起并入南方的雷尔夫帝国,成为帝国的一个行省,可瑞普依然通过出色的政治手腕,为塔利福人保留了相对完全的自治权,从而继续领导着名义上属于帝国的丘林城。
瑞普走得不快,好让周围的每一个人可以把他看清楚。这个城市的领袖有着高高的鼻梁,下颌微微突出,眼睑重垂,眼睛狭长,灰蓝的眼睛里满是冷峻。他穿着一件黑色的山羊皮上衣,披着黑色的披风,披风的扣子是一枚带有节尾山猫图案的铜徽章。节尾山猫是帝国赐与瑞普的家徽,在帝国的文书上,他被称为“丘林城的瑞普。霍尔德男爵”。
当长号声再一次响彻云霄时,瑞普和他的随行人员已经穿过了丘林城鹅卵石堆砌的低矮外墙,沿着被茸茸绿草侵袭的道路,踏上了雷丘的肩膀。水神的神庙就在道路的尽头,由四根立柱支撑的巨大圆顶上,爬满了绿色的藤条,浓密的藤条从圆顶的上面像瀑布一样倾泻下来,构成了神殿的一道屏障。看见瑞普走近,两名神殿的祭祀立刻向两边拉开了这绿色的藤条帷幕,邀请瑞普和他的朋友们走进凉爽,阴暗的神殿内。
在神殿的外面,瑞普的弟弟文斯正急匆匆的沿着山路追赶着参加祭祀的人群。他前几天因为骑马而摔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路上,文斯遇到了一位被落下来的熟人,丘林城的保民官,有着整齐黑色短发的班奈德。
“看来我们都要迟到了,班纳德。”
“不会的,我们会赶上的,我来帮您。”
班奈德用手臂搂住了文斯的肩膀,帮助他行进,好让他安心走路、不必着急。文斯感到这个青年的手又湿又冷。
弗朗西斯和他的随员们已经等在神殿内了。丘林城共有三名事务官,除了瑞普兄弟外的另一位就是弗朗西斯。他有着不错的口才,经常在丘林的大广场进行针贬时政的演讲,也有着大量的支持者。
看见瑞普的到来,弗朗西斯走上前,张开双臂拥抱瑞普,打趣的说:“我们亲爱的男爵大人终于下定决心肯屈尊前来了吗?”
瑞普感到对方的动作有些僵硬,华丽的上衣下面似乎有一层冰冷的硬物,他也笑着说:“您说笑了,我尊敬的搭档,您知道我一向克尽职守,任何重要的活动都不敢不参加的。”
两人又说了几句不疼不痒的话后一同走到了神殿的祭台前,跟随他们的人也分别挤在了靠近祭台的位置。
瑞普身后的两步开外紧随着三个人。站在右边的是身穿红色长袍,头戴尖顶高帽,脖子挂着有汤匙链坠项链的中年学者,他是瑞普的顾问莫顿先生;中间一个矮胖的花白胡子老头,是管家伊诺老爹;最左边是瑞普的养子,只有十二岁的翩翩少年安东尼。
祭台上站着两位神的使者,其中一位身着水蓝色亚麻布袍,头戴铜冠的中年男子,是水神希洛拉的祭司;另外一位则是穿着轻柔的紫色丝衣,胸前佩戴着玫瑰花蕾的少女,代表着月神姬塞斯里亚。水神一直是塔利福人的信仰,但在并入雷尔夫帝国之后,雷尔夫人就把他们信奉的月神强行的推入丘林,紫衣少女就是从帝国派来的月神祭司之一。
“无底深渊阿,我从没想过有一天月亮也会站到这里来。”
伊诺吊起一只眼睛,压低声音抱怨着。
“可是伊诺老爹,您不觉得她很可爱吗?”
从走进神殿开始,安东尼的眼睛就一直没离开过祭台上的紫衣少女。
“你这臭小子,哼,也开始想妞儿啦,恩,你也差不多是到了这个时候了,想当年老爹在你这个岁数……”
竖琴和长笛响起,乐声在神殿的圆形屋顶下回荡,掩盖了底下的窃窃私语。
“我们在此赞颂伟大的水之女神,善良的母亲希洛拉,发自内心的信仰她,崇敬她,恳请她赐予我们新一年的好收成,种下一粒,收得千钟。”
当高声吟诵着祈祷词的水神的祭司在大祭坛前举起盛满了水的圣器,长号声同时响起。
号声响起的那一刻,两个变故同时发生了。
在神殿外的山道上,班奈德猛地掀翻了文斯,然后骑在了文斯的身上。“原谅我,文斯,不,感谢我吧。”班奈德的声音颤抖着从怀里抽出匕首,狠狠的劈向文斯。他用的力气非常大,匕首直接劈开了文斯的颈骨,鲜血立刻喷出来,溅到了班奈德的脸上。班奈德大口的喘着气,滚烫的血液从他的脸上滚落,他红着眼睛,继续向文斯瘫软的身体刺击,一下又一下,好像发疯了一样,有几下甚至刺入自己的大腿。
与此同时,在神殿的祭台上,水神祭司将手中的圣器扣向了瑞普,圣水兜头浇了下去。弗朗西斯拔出腰间的短刀:“雷尔夫人的走狗,用你的血来献祭吧。”弗朗西斯嘴里高叫着,一手抓住瑞普的肩膀,挥刀砍了过去。
一时被水迷住眼睛的瑞普在肩膀被抓时,本能的转了身,那把袭来的刀只是擦破了他的肩膀。瑞普迅速用反手扯下了披风,猛烈的甩动着,让披风缠绕在他的左臂上,当作盾牌,右手抽出佩剑,高喊着:“你疯了,弗朗西斯!”披风上的铜徽章崩落下来,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我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清醒啊!”弗朗西斯叫嚷着,又胡乱向瑞普砍了一刀,却被瑞普挥剑挡开,兵器“叮”得一声,擦得火星四溅。
祭台上的水神祭司也从长袍下拔出了匕首,准备向着瑞普的背部刺去,这时月神祭司扑过去抱住了他的腰。“走开,异教徒。”水神祭司劈面给了紫衣少女一下,然后一脚把她踢倒。紫衣少女捂着眼,纤细的身躯痛苦的抽搐起来,血从她的指缝中渗出来,可她没发出任何声音。
月神少女的相助替瑞普赢得了极为宝贵的一瞬。伴随着喊声,瑞普的随员们纷纷抽出了刀剑。伊诺冲向开始慌张后退的弗朗西斯,他的剑刺中了弗朗西斯的前胸,却被弹开。“奶奶的,这懦夫衣服下穿着护甲……”弗朗西斯的脸因为痛苦而拧在了一起,他趁着伊诺用力过大,无法回手招架,一刀挥去,把老人砍倒。其他随员护在了瑞普的身边,带着他向神殿外冲去。在神殿内的混乱中,弗朗西斯和水神祭司也躲过打做一团的人们,悄悄地溜走了。
“去死吧,背叛者!”血人一样的班奈德丢下已经断了气的文斯,向着走下山来的瑞普迎面扑去。因为太年轻而没有带任何武器,安东尼张开双臂挡在了养父和班奈德之间。班奈德冲了过去,猛刺一刀,穿透了少年的身体,而少年依然死死的揪住他不放。等班奈德甩开安东尼的尸体时,瑞普在他的随员的搀扶下已经甩开了追兵到了山脚。
瑞普用手捂着肩膀,他感觉到伤口在流血,一阵阵麻痛。
莫顿赶上前扳开瑞普的手:“让我看看,大人。”“糟糕”莫顿不由得的说了声,连忙低下头吮吸着伤口,吐出黑血。
“是毒吗,莫顿先生……”瑞普头有些晕。
“是的,大人,没有关系,我能应付……”莫顿一边说着,一边从怀里掏出小药瓶,往伤口上撒一些白色的粉末。瑞普觉得自己的顾问一定是吓坏了,撒到地上的粉末比伤口上的多十倍。
粉末粘到伤口时的剧痛让瑞普清醒了些,他看着周围的随员,在一张张惊慌的面孔中搜寻着……
“我的弟弟文斯呢?”瑞普急切的喊道。可其他人看着彼此,没有人回答他。
“伊诺老爹?”依然是一片沉默。
“我的孩子安东尼呢,无底深渊阿,他才十二岁……”
“这事情并不简单,大人……”莫顿努力着尽着自己的职责,“我们应该先回丘林……”
嘶喊后的瑞普感到身体无力,他点了点头:“好,先回丘林。”
而在丘林城内,另一个事件也在进行着。丘林城的防务官奥里尼带着他麾下的城防部队向着丘林大广场边的一处翻新中的建筑大步走去,那里将被改建成月神神殿,帝国已经派来了一名佩戴金色新月徽章的月亮圣徒担任新领的最高祭司。
这队人马抵达神殿时,把正在工作的工匠们都吓了一跳,奥里尼挑选了一支全部由蛮族组成的队伍包括了绿色皮肤犬齿突出的兽人,毛发浓密土褐色的大地精还有身高在七尺以上,身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野蛮人。即使知道他们是城市的卫兵,也会因一副副狰狞的面目而感到恐慌。
神殿前的两名卫兵拦住了他们:“你要做什么,隶民(注:雷尔夫人对塔利福人的称呼)。”
奥里尼躬身,显出谦卑的样子,同时展示自己胸前的徽章:“小官是丘林的防务官,因为城里的突发事件,前来保护祭司大人,并向祭司大人报告。能不能劳烦您行个方便?”
“就凭你们这些歪瓜裂枣也想保护祭司大人?”全副武装的卫兵轻蔑的看着那些大部分只穿着破烂的革甲或兽皮的蛮族。
“主要是请祭司大人主持大局的。”“那你进去吧,大人现在应该在三层用餐,其他人……”
奥里尼赶忙说:“我要带两个熟悉情况的人向祭司大人汇报。”
“好吧,只有两个,其他人都等在这里。”
奥里尼点了两个兽人跟着自己,在走过卫兵身边后,他嘴边挂起了不加掩饰的冷笑。
踩过了五十四阶楼梯——他在心里一阶一阶的数了——奥里尼见到了帝国来的月亮祭司布雷齐,那位大人似乎刚刚结束了他的午餐,站在窗口听着外面传来隐约的喧嚷声。
“大人。”
“我正要找人来问问,发生了什么事?”月亮祭司布雷齐招呼奥里尼上前。
奥里尼走到了窗边,站到了布雷齐的身边,把伸手指向远处的街区,把月亮祭司的注意力引向了窗户外面:“大人,有一伙暴徒正在城里作乱。”
“暴徒?哪里来的暴徒?他们想要做什……”
布雷齐还没有问完,跟着奥里尼而来的一个兽人已经飞快的从怀里掏出了绞绳,投向了月亮祭司的头,而另外一端抛给了奥里尼。奥里尼在月亮祭司错愕中,快速的把绳子系在了窗户的横档上。窗户的横档是金属的,粗壮而结实,把窗户从中间一分为二。
“这就是他们想做的事情,祭祀大人。”奥里尼说道。
两个兽人冲上来,抓住布雷齐的双腿,把他从窗口掀了下去。身上穿着紫色长袍的月亮祭司在空中奋力挣扎着,他的双手抠向了脖子上的绳套,拼命的蹬着腿,扭动着身体。但很快,月亮祭司的四肢无力的垂了下来。
看见奥里尼的脸在三层窗口出现,神殿门口的一个大地精也逼近了一个雷尔夫的卫兵,短剑无声无息的穿过铠甲的缝隙,刺穿了毫无准备的卫兵。月亮祭司从窗口被抛出来,另外一个卫兵立刻高声惊叫:“我的月亮!隶民和野人把……”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野蛮人抓起他,抡起来转了几圈,摔向了墙壁,卫兵从墙上滑落时,已经像一滩烂泥了。
惊恐的工匠们关上神殿的大门,把奥里尼的人马隔在门外。蛮族用力的捶击着木门,厚重门板发出咔咔的响声,却一时无法打开。
神殿内,五个雷尔夫士兵也很快冲进了祭司用餐的房间,奥里尼所带来的兽人中的一个很快被砍倒,然后在乱剑下成了肉泥;另外一个也受了伤,勉强敌住一个士兵。奥里尼则以一对四,苦苦的支撑着。
此时,神殿的正门终于被蛮族们劈开,他们冲进了神殿,开始见人就杀。两个雷尔夫的士兵从同奥里尼的战斗中撤退,慌慌张张的冲上了塔楼的楼梯,敲响了神殿顶端原本计划拆掉的大钟。大钟低沉的声音震动了丘林城的每一个角落,现在城里的所有人都知道,出了大事了。
钟声很快停止,但忧虑的人们已经聚集到了大广场,他们看见了被吊死在神殿窗外的月亮祭司,奥里尼和他的人也用长矛高挑着雷尔夫士兵滴血的人头从神殿走出来。
“人民和自由!”奥里尼高声喊着。
这是战争期间丘林的塔利福人通常用来反抗帝国的呐喊,可此时广场上的人们只看见了惨死的人,和身上沾满了血的凶手,目光凶恶的蛮族也让他们感到怀疑和害怕。
“正义审判的时刻到来了!向试图奴役我们的人展开报复的时候到来了!”
“没错,正义审判会落到你们这些暴徒的头上。”
听到这个声音,人群如被劈开的波浪一般分开,瑞普出现在了广场的对面,他的肩膀上缠着绷带,衣服上溅有血迹。在听到钟声后,他改变了回到自己府邸的计划,直接到了广场上。
“不要听信暴徒们的谎言,可敬的朋友们,他们是一群试图把城市拖入无底深渊的恶魔,他们滥杀无辜,杀害了我的弟弟文斯,连老人和手无寸铁的孩子都不放过,我可怜的安东尼……”瑞普富有感染力的呼喊中,人们的情绪被点燃了。“复仇!复仇!复仇!”人们高喊着。人群中的奥里尼开始觉得浑身不自在了:“无底深渊阿,不应该是这样的。”他喃喃的说着。
“不,我们不要复仇,不要尝试任何的报复行为,这座城市的敌人会被找出来,交给人民选出的管理者处理……”
瑞普的话被人群中的一个声音打断:“弗朗西斯是被选出来,奥里尼也是,除了您之外的那些家伙都不值得信任,天赋权利!血债血偿!”
“天赋权利!血债血偿!”“血债血偿!”人们呼喊着。
无法控制的愤怒被点燃了,开始四处蔓延,寻找着吞噬的对象。首当其冲的就是从神殿走出来的蛮族,人们一拥而上,很快也把他们的头同样挑到了矛尖上,只有奥里尼抢先一步逃走了。广场上到处是尸体和鲜血,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进一步激起了人们的杀戮欲望。愤怒和恐惧中,人们喊叫着从广场涌入了各条街道,开始动手找出城市中的复仇对象,搜索并攻击着真正的和想象的敌人。
当瑞普回到自己的府邸,躺到床上时,丘林城已经满是喊杀声和惨叫声了,毒和伤还有丧失亲人的心疼让他感到头晕目眩。
“您该好睡一觉,对恢复很重要,城市的未来需要您,比更现在需要。”在床边的莫顿给瑞普盖上了被子,“不过睡前让我再看看您的伤。”
“这个时候怎么睡得着……不过您是对的……”绷带揭开带来的疼痛让瑞普皱紧了眉,“一位月神圣徒被吊死了,你看到了吗,莫顿先生?他还是穿着紫袍,据说当月神祭司穿着紫袍的时候,连帝国的皇帝都不能处决他……”
莫顿小心的挤压伤口,新出来的血是鲜红的,他放心了:“是的,大人,我看到了,那真是太可怕了……”
“以后的事情可能更可怕,真不知道永聚城的大人物们知道了会怎么样。两年前的战争中,丘林城的一半家庭都举行了葬礼,没人会想再来一次吧……”想到两年前战争和城市未知的前途,瑞普叹了口气,“总督的宅子还一切安好吧,莫顿先生?”
“是的,因为有那位女士在,蛮子们都不敢靠近。”莫顿重新用药膏和绷带裹住了瑞普的肩膀,他的手现在稳多了。
新敷上的药膏让瑞普觉得伤口凉飕飕的:“不过并不能保证街上发疯的小子们不去那里惹事,把手头上能派的人尽量派过去吧,千万别让总督的家眷受到打扰,能否度过之后的难关,就全倚仗那位大人了。幸好他现在没在城里,或者,如果他在城里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我真该死,事先什么都没发现……”
“您不必过于自责,除了神,没人能未卜先知。您还有其他什么吩咐吗?”
“没有了,您去忙吧,莫顿先生,让我一个人呆一会儿。”
看着莫顿先生退出了卧室,空荡荡的屋子里,瑞普闭上了眼睛想着:“文斯,你要不是摔伤了腿,应该和我在一起的,那样说不定就……安东尼,你真是傻孩子,我不该责备你,可你太傻了……诺伊老爹……”
他又想到了自己在广场时所说的话,一个发现让他猛的打了个冷战。
“我当时没提到弗朗西斯阿……他的名字为什么就被喊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