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忌月业正到达枫城时,远山层峦红透,连町内道路都被两侧枫树的落叶铺成深红。
业正习惯性地摸出烟袋,吸了一口,四处扫视一眼。来自四面八方的商贩让镇子显得有些拥挤,身穿肩衣的与力正四处奔忙,都没有人闲下来和自己这个法官道一声好。
——看来吉田前辈所说不错,一个星期后红枫节即将到来,枫城确实人手紧缺,也无怪乎他要找自己这个后辈来帮忙了。
不过那件“简单但紧急的小事”究竟是什么?带着疑惑,业正向吉田法官的住处走去。
吉田的住处是一间传统的和式院落,就在町的中心,业正找起来也算是轻车熟路。不过,正站在吉田家门口的一位仕女,却让业正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她一头银亮的白发,身穿淡蓝色的小袖,撑着一把纸伞,乍一看就是一位优雅的贵女,可她腰带上却插着一长、一中、一短三柄武士刀。
仙鹤氏族吗……垣田、度玺还是大道寺?业正一边暗自嘀咕,一边收起烟袋,走上前去。仕女似乎有所感觉,回过了头。
“垣田女士?”业正看着她湛蓝的双瞳,试探着问道。“我是忌月业正,来自龙氏族的一位法官。”
“垣田雪绘。”仕女向业正行了一礼。“妾身刚刚来到此地,欲拜访吉田先生,还请忌月先生引见一下。”
吉田前辈也找了别人来帮忙?看起来确实他是遇到了些麻烦……
“荣幸之至。”业正点了点头,把垣田雪绘引入了吉田法官居住的和室内。吉田正在伏案奋笔疾书,看起来颇有些忙碌。
“下午好,忌月桑。这位就是将要和你一起执行这次任务的垣田桑了,是女皇手下的精英,擅长剑术。”双方行礼后,吉田伸出手说道。
“一点微末之技,不足挂齿。”垣田雪绘这样回答,神情却不见丝毫谦逊。
还真是仙鹤的做派,业正一边心中嘀咕着,一边说道:“您好,雪绘女士。”
“垣田桑,这位是忌月桑,同我一样也是一位法官,在具体的律法执行里,可以多参考他的意见。”
“理当如此。”垣田雪绘向业正躬了躬身,随后问道,“不知吉田大人有何难处,需要我们协助?”
“既然你们这么好奇,我就说回这次的任务吧。”吉田也没有继续客套,开门见山地说。
“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两天前,我们接到了漠村的信鸽传信,上面的内容很短,只有几个字——
“‘事态紧急,需要支援。’信纸留下了一大片空白,我怀疑很可能是真的发生了什么。
“不过那里毕竟只是一个偏远的小村庄,不会有太大的事情,下周就是红枫节了,不可能为此抽调大部人手。
“我们需要几个精锐的武士来调查清楚这件事。”
“漠村吗?”业正努力回忆了一下,却发现除了村落名字外,根本想不起来什么情报。那是个偏僻的村庄,在辖区内有无数个类似这样的村子,除了收税与征兵,很少有外界的武士会到这种村庄去。
而驻守此地的武士,业正已经记不得他的名字了;九大氏族以外的武士一向会略微受到一些轻视。
为什么是这种地方出了问题?
“只有这几个字吗……”垣田雪绘用折扇轻轻敲着手心。“首先请容妾身确认一下:那笔迹确定是您手下的人所写吗?
“传来消息的理论上应该是驻守漠村的与力,凌。”吉田顿了一顿,继续说道,“不过,凌在多年以前因为痛失爱妻,所以决定找个平静的地方安度晚年,我们都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因此,我们不能确认是他的笔记,当然也无法否认。”
“无法确认是不是凌大人亲笔所书吗?”坐在一边的女武士表情变得严肃,“而且还是这样一个时机……听起来确实需要一些人手到那里调查一下。”
“就拜托二位了。”吉田深深低下头,“到那里之后可以拜访一下凌,确认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如果可能的话,解决它,如果事情真的糟糕到你们无法解决,请传信回来,我会尽力抽出人手带着大部队支援的。”
“我为你们准备好了七天的干粮与马匹。骑马到漠村一般需要四天,祝两位马到成功。”
“明白了。”业正也向吉田还礼。“阁下,我回去把行李带上就出发。”
说罢,业正和雪绘向吉田法官告别,离开了和室。业正摸出了自己的烟袋叼在嘴上,刚刚想到马厩取来吉田借给自己的马匹,却被雪绘拉住了袖子。
“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呢。在我们出发之前,还是先占卜一下吧。”业正看到她的手中握着一把蓍草。“即使凌阁下急需援助,也不会什么理由都不写吧?”
确实如此——业正点了点头:“但是很明显,那里确实出了什么事,否则吉田阁下也不会收到那封信。”
“倘若是小偷小摸的家伙作祟,就算侥幸谋害了与力,也不会这样声张。”雪绘继续说道,“所以,妾身总怀疑有人想把一些什么人——比如与力或者吉田阁下——引到漠村。”
“总之先让妾身来占卜一下,凌阁下现在是否安全吧。”
占卜之术吗?业正有些怀疑地看着雪绘点燃了那把蓍草:“那么就拜托雪绘女士了。”
蓍草不正常地飞快燃尽,留下一团烟雾缓缓上升,变幻形状;雪绘紧紧盯着那团烟雾,连一丝变化似乎都不肯放过。
然而忽然一阵清风吹来,把烟雾都吹散了。女武士的脸上立刻露出懊恼的表情。
“这个是……不祥之兆么?”业正发现自己说出了心里话。
“倒不一定是凶兆,只是神明大人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凌阁下的现状。——恐怕只有到漠村看一下才知道了。”
业正不禁摇了摇头。“那么我们就出发吧。”
“好的,妾身到驿馆取妾身的细软之物。”雪绘向业正躬身行礼,转身离开,而业正则向马厩走去。当业正再见到雪绘时,已经是在町外的大路上了。
在经历了四天的马背生活后,二人终于抵达了漠村。前往漠村的路上,业正所见的只有一片片荒原,在到达漠村之后情况方有一些改善。
漠村处在一片丘陵之中,在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业正看到几大片稻田,农民在田间劳作。遥遥看去,村里的人似乎比法官想象中少许多。
而在村庄门口,一位武士站在村庄敞开的大木门前。业正拉了拉缰绳,停下了马——面前这位武士应当就是凌了?
“我是这个村庄的与力,凌,二位是?”武士开口问道。
业正细细打量他一番。他身着一件胴丸,外面套着与力的肩衣,如果没有意外,他应该就是本地与力。
“我是忌月业正,吉田阁下的后辈。这位是垣田女士,我的护卫和同伴。”雪绘向武士微微躬身,“您曾经寄出一封信给吉田阁下么?”
“两位阁下是为那封信来的么?实际上这件事有些难以启齿,是我的耻辱。”武士回答道。
“我先前雇佣了一个浪人协助我的工作,然而浪人就是浪人,在我发现他并不适合这份工作并解雇他之后,他偷偷溜进了我的房间。”
“我虽然很快就赶到了。但他还是成功送出了信鸽。我不知道他在上面写了些什么,大概他以为能给我带来点麻烦吧。”
“在那之后我就赶走了他。事实上村庄很和平,无事发生过。”
法官仔细观察着凌的神态。他说话的时候很冷静,看起来似乎不像说谎。
“真是令人愤慨……”终于,业正放弃了从凌的表情上观察出什么的努力,随口应付了一句。看起来毫无问题……吗?然而凌说话的语气冰冷机械,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对上级应该有的态度。
“嘛嘛,无论如何村庄安然无事就是最好不过了。”旁边这个家伙看上去也什么都没看出来。“那个浪人就这样乖乖离开了?
“我赶走了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去哪了,随他自生自灭吧。”与力答道,“他不会再有机会做什么的。”
“如果是那样的话就最好不过了。”雪绘说道。业正轻易看出她是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的,这也给他自己察言观色的能力提供了一点自信。
“那么,事情就是这样,两位大人还有什么疑惑么?”与力冷冰冰地说道。
逐客令吗?仅凭一句话可没法赶走龙氏族的法官。“那么我们也没什么事了——他也什么都没说清楚,所以我们只是来看看情况。要没什么事情就再好不过了。”
业正顿了顿,继续说道:“那么,凌阁下……”
“我们可以进村休息一下么?来这里可赶了好几天路,我觉得有点疲倦了。”
垣田雪绘也在一边连连点头。
“我的荣幸。”与力点了点头,在前引路。于是两人跟随着凌,向村子正中那间最大的屋子,也就是与力的住处行去。
业正随意地四处扫视。然而多年的法官经验让他立刻发现了问题: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一个老人,或是低于六岁的儿童,这个村庄的人口比例似乎有点不正常。
“田园风光真是令人惬意啊,忌月大人。”看起来尚且懵懂无知的雪绘这样说道。
“是啊,这里管得挺井井有条的。”法官接过了话头,看似无心地继续说道,“小孩都不会到处乱跑。”
在听到业正的话语之后,凌停下了脚步。“实际上,村里的孩子……在去年冬天的瘟疫里,都没熬过去。”
“是我失礼了。”业正向凌鞠躬行礼。瘟疫?听起来还算能自圆其说。
村庄不大,业正和雪绘很快随着凌走到了与力的住所。
“请在这里休息吧,如果想要参观村庄请通知我,我会为两位介绍的。”凌把业正带到了客房,又把两匹马牵到了马厩,和与力的小马驹捆在一处。
待到凌离开,业正又习惯性地摸出了烟锅,站在门口观察起四面村民的行动。
“忌月大人……您觉得凌大人如何?”雪绘悄悄走到业正身后,低声问道。
“是个很严肃的人。”业正回答。
“妾身当然不是指这个。”雪绘的语气中露出一丝不满。
“现在还不好说——我们去和那些村民交谈一下吧。”还好这次的同伴并不算蠢,法官心想。
此时正是日头西斜,留在村庄的村民多是一些不需要做农活的手艺人,少有人来到街上。看上去他们似乎对外来的武士有些畏惧,业正想起之前走在路上的时候,村民纷纷避开了他的眼光。
“我还没想到自己还有这么不受欢迎的一天啊。”业正咋舌道。
“毕竟是乡下人,对不熟悉的武士有些害怕再正常不过了。忌月大人倒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吗?”
“不才恰好有点小名声。”法官笑了笑,“公正的忌月老爷”这个称号说出来就有些自吹自擂了,“平时也常在乡下巡视,所以大概不怎么有威严。”
“对一个法官而言,确实挺令人意外的。”雪绘感慨。
“说是法官,平时干的事也就是调节一下纠纷……”业正回过头看看。自己两人已经走了一段距离,凌并没有立刻跟上来。“后面没人。”
雪绘点了点头,走到了一个村民身边。“这位大伯,我们是受命前来这里帮助你们的武士。……不过村子里看起来似乎很安定的样子?”
被雪绘拉住的是一个丑汉,他的左脸上长着一个大瘤,以至于他的面部已经完全变形了,同时怂拉着他的左臂,走路一瘸一拐。
“最近没有发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吧?”雪绘的表情至少看起来确实很真诚。
“是的武士大人,村子里很安定。”可能在雪绘真诚的表情——也可能是容貌——的作用下,他说起话来没有太多畏惧。然而不知怎地,业正却觉得这个村民说的话有些像背稿。
“听说之前凌阁下请了个浪人,他干的不太称职。那是怎么样来着?”业正思索着,问道。
“你是指浪人吉郎么?”
“如果你们没有请来很多浪人,那么大概就是他。”雪绘点了点头。
“他做得太热心了,做了太多不该他做的事情,让人怀疑他想要取代凌大人,所以被赶走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在发现两位武士没有像一般人那样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之后,他似乎有些高兴,显得健谈了许多。
“话说村子里看起来都是青壮啊。”雪绘有些刻意地四处打量一下,说道:“这个时间没有小孩子出来玩有些奇怪呐。”
业正险些要把手拍在脸上了;不过那丑汉倒应该也没看出来雪绘的不自然。“因为去年冬天的瘟疫,小孩子,老头子,甚至几个青壮都死掉了。”
“唔……遭受了这样的瘟疫,也不知道上面有没有伸出援手。”雪绘摇了摇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丑汉。
“哪有可能,反正就是熬呗,熬了几个月就过去了。”
“那个浪人吉郎做过了什么?是好事还是坏事?”雪绘露出有些好奇的表情。
“算是……好事吧?你知道的,就帮助大家,农活,或者什么活,修修补补什么的。”
“那样的话倒是还好。要是做过恶的话,就要被讨伐了。”雪绘点了点头。业正觉得她没说谎。“不过那位叫吉郎的浪人现在也被赶走了?之前没发生什么冲突吧?”
“没有什么冲突,在凌大人的命令下,吉郎灰溜溜地走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兴许死了。”丑汉撇了撇嘴。法官发现丑汉脸上露出不自觉的敬佩,看起来对那个叫凌的与力很是服气。
“是这样吗……本来还想见识一下那是什么人物的。”雪绘颇为遗憾地说道。
看起来也无法获得更多情报了,业正心想。“那么就这样吧,我们继续在村里随便走走。”
业正向丑汉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做自己的事去了。他看了看左右,除了丑汉以外其他人都有自己的事情做,没有在街上乱逛,往往就待在自己的房子附近。
丑汉依言离开。而业正和雪绘继续在村子里转了起来。
就在业正面前,是一间空置的屋子;如果凌和丑汉之前的说法没有问题的话,这件屋子应该是在瘟疫之后空置的。
业正走了进去,四处打量了一番。
——不对劲。法官心想。
从灰尘以及蜘蛛网看,这间屋子绝对比废置了好几个月干净得多,而村里显然不会有人专门打扫。这间屋子被废置的时期……不会超过一个星期。
这可有趣了。
“这屋子一周之前还有人住。”雪绘经过业正身边时,法官低声说道。
随后他感觉到少女的身体突然绷紧。她微微点了点头,右手放在了腹部,业正知道那是随时能拔剑的位置。
二人检视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有用的东西,于是离开了屋子。屋后是一个神龛,祭祀着稻荷神,两人在神像前拜了一拜,就进入了神龛后的屋子。
看屋子前挂的注连绳,这里应该是村中巫女或者神官住的地方。奇怪的是,里面空无一人,只有一些半干的笔墨和半卷《真正之道》的抄卷。
从墨汁干枯的程度来看……应该也不超过一个星期?业正用口型对雪绘说道。
“啊,从村子回去还要骑四天的马,想想就很头疼呐。”雪绘突然抱怨道。
业正把烟锅点燃,深深吸了一口。吉田法官之前说,信鸽是两天前到达他那里的?时间刚好对得上啊。
接下来,二人看到了村子的粮仓;里面有稻米、盐和一些腌制的鱼、肉,倒是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粮仓旁边是一扇通往森林的侧门,似乎是为方便村民砍柴而开辟的,雪绘来来回回检查了一番,摇了摇头。
忽然,业正感觉到有些异样。他眉心微微一痒,有谁在背后注视着——
业正扭过头。不远处一座小屋门口,有个青年正在那里坐着,看向了法官。看他的衣着打扮,似乎也是务农为生的人,却不知为什么没有下田干活。
法官心中有些好奇——事有反常,就值得调查一下了。他转过身来,大步向那个青年走去;雪绘一路小跑地追了过来。
随着两名外来武士的接近,青年的身体下意识地一缩,不过业正忽然意识到他有话要说——那种夹杂着犹疑和渴望的表情,通常称作“欲言又止”。
业正走到他身前,立定,说道:“我是忌月业正,巡游的法官。”
“啊?你们是……”青年有些发愣地说道,然后才露出惊讶的神色:“法官?”
“是的,法官。”业正说道。
听了业正的话,青年的表情显得有些迷茫。仕女在一旁连忙补充:“法官就是与力们的上司,比与力还要高一等的武士。”
没想到在这里学到了一课。业正挑选了一下措辞:“我就是专门听那些想要说话的人说什么,然后负责处理的人。”
“是吗?那、那……”青年想说些什么,但他的表情带着明显的恐惧。“我……我……”
“法官就是负责说理的人。”业正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更和善诚恳一些,“无论是要抱怨什么人,只要说得有理有据,我就会帮他撑腰。”
青年咬了咬牙,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你们见到的凌大人不是真的凌大人,是一个叫隆司的外来人!”
“他冒充了凌大人,他们,他们把村子里的人抓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说是要作为人质,让我们配合他们……
“我怀孕的妻子,还有我的孩子都被他们带走了!”青年涕泗交流地哭喊着,“求求您,求求您帮帮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