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结界石
“珍莱妮,阿德伦,跟我来。”我说,“剩下其他人继续前进。”不管探子发现了什么令他害怕的东西,我都不希望他的恐慌蔓延到其他人身上。
“找到足迹。”当我们走到其他人听不见的距离之后,探子说,“跟着走。”他的一只手抽搐地朝前挥了挥,像是要甩开自己的记忆。
我正想问他怎么才能发现苔原上的足迹,却立刻就看到了它:一行深深的靴子印陷入地面,如同这里是夏天潮湿的沼泽,而非深秋冻得如同磐石般坚硬的地面。脚印里面泥泞而且颜色不同;不论是谁留下的脚印,看起来与之接触过的土与冰似乎都已经腐坏了一样。
“我在世界之伤附近见过类似的东西。”探子说,“但是从没在这边遇见过。”
靴印描绘出一道通往结界石的黑色线条。在我们附近,这些脚印爬过一片低矮的乱石坡,进入了一条浅浅的裂沟。我不安地跟了上去。阿德伦和珍莱妮警惕地走在我两边;探子害怕地跟在后面。
在裂沟里,我们发现了留下脚印的人。他死得很难看,羊皮外套的后背上被扯出了很大的豁口。伤口中流出许多墨绿色的脓液;虽然有风而且很冷,但是令人作呕的恶臭却弥漫着整个区域。我看见这男人破烂的外套下面露出了褐色的骨头;皮肤和肌肉已经完全腐烂掉了。
但是既然他能背负着中毒的伤口走出这么远的距离,我认为他一定不是死于这些伤口。覆盖嘴边的水泡在寒冷中冻成了粉红色的泡沫。他的喉咙塌陷,似乎从内部遭到了腐蚀;一道长长的红色痕迹消失在他胸骨后面。下巴的柔软血肉也都不见踪影,红色的冰柱像是毛茸茸的络腮胡一样覆盖在他的胸口。
他的手边躺着一只空水袋,上面的符号跟我们在肯纳布雷斯拿到的水袋上的符号一模一样。
“圣水。”珍莱妮说,跟我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他早先就死了——或者应该说,变成了不死生物。他喝了圣水,杀了他自己。”
“也许他认为圣水能够冲洗掉那个从背后攻击他的东西带来的毒。”阿德伦说,“也许真的可行,如果毒还没有扩散的话。”
我任由他们随意猜测,同时翻看了一下死者的包袱。他没有多少东西。几条毯子,一些灯油,一顶上好的羊皮帽子。大部分都是标准装备,跟我们的一样。他是个士兵,要不就都是偷来的——并且和大部分圣战者一样,他有相当数量的护身符。我捡起这些护身符作为对他的纪念。它们不占什么地方,而且他或许在肯纳布雷斯还有一个爱人或者孩子,他们会想要保留这些护身符的。
我们沉默地归了队。其他人惶恐地看着我们,虽然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肯定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整个小队都陷入了灰暗,而另一个探子没能回来的事实更是加重了这种氛围。没有人提起这一点,但是我知道所有人都不再期望能够再次见到他。
那天晚上,当其他人都在交谈或者睡觉时,珍莱妮在冻土上掘出一些小沟,然后用受过祝福的圣水填满了它们。
“你在干什么?”我问。
“造矛。”她说。
“用冰?它们会碎掉的。”
她只是露出了微笑。火光之中,她的笑容看起来充满了神秘:“我见过暴风将树枝插入坚硬的墙壁。我的矛会发挥作用的。”
她没有再多说,我带着疑惑爬进了自己的睡袋。
早上的到来并没有提高我们的士气。苔原无穷无尽地延伸着,寒冷且毫无生机;结界石等待着,斜靠在灾厄的天空上。我们拔营后没多久,风转了方向,带来一阵与寒冷天气格格不入的停尸房才有的臭气。
“不是从世界之伤来的。”珍莱妮说,从她的小土沟中撬出冰矛,“风向不对。”
“准备好武器。”我下令的同时拔出了自己的剑。我听见风中传来骨头的吱嘎声和磨牙的咯吱声。或许那是几英里之外传来的;我不清楚苔原是否会对这些声音产生影响。但如果没有的话,我希望我们至少武装完毕。
我的谨慎是正确的。当我们爬上下一个土坡时,敌人就出现了我们眼前。
它们正在吃我们的探子。这八个家伙蹲伏在他的尸体上,为了争夺鲜肉而互相嘶吼叫喊着。它们穿着七零八碎的士兵制服,但它们已经不再是人类了。
“食尸鬼。”阿德伦低声说。
“不完全是。”我说。它们是食尸鬼——我辨认出它们迅敏且抽搐的动作,高亢而野蛮的嘶吼,以及它们臃肿的肚皮中大团腐烂的内脏——但还有别的东西在摧残它们。它们隆起的血管中充满了那种墨绿色的脓液,和那个死掉的士兵伤口中的相同。它们的舌头上布满了流脓的疮,后背上也有不少,都同样因为坏死而不停地渗出液体。
“差不多。”牧师说,“我可以保证它们不能立刻发现咱们。在我的法术失效之前你们有几分钟的时间。”
“让我来。”珍莱妮说,摸了摸她装满冰柱的箭袋。
我看见她青铜色的脸上充斥着冷静的自信。我点了点头,走到了一边。
珍莱妮将她的冰矛放在贫瘠的坡地上,对准了食尸鬼的方向。它们没有抬起头来。她脱掉手套,开始吟诵,她的手指舞动着完成了法术的手势。
她的周围突然刮起了一阵风,逐渐变强,直到将她黑色的头发从围巾中解放,珍莱妮不得不在旋风之中闭上了眼睛。然后这风猛然呼啸而去,魔法的力量带着将那些冰做的长枪刺向食尸鬼们。
长矛在刺入它们不死的身体时纷纷碎裂,但是强风抽打下的碎片依旧致命。冰撕裂了食尸鬼的皮肤,将它们的四肢钉在它们的身体上。破裂内脏散发出的恶臭铺天盖地地涌来;我的两个手下不禁跪倒在地,呕吐起来。
有些食尸鬼倒下了,幸存的那些也惨不忍睹。有一个的左眼不见了,眼窝里插着一根很粗的冰刺;有一个的腹部被两英尺长的冰穿透。但是这次攻击打破了阿德伦的法术,食尸鬼们发现了珍莱妮,纷纷朝她冲来。
她没有退缩。伸出双手,珍莱妮呼唤了另外一股力量。阳光在她的金戒指和青铜戒指上跳跃,然后在她的手掌之间燃出了火焰。她将其抛出,火花在飞出去的同时膨胀成一个火球。半透明的蓝边火焰呼啸着吞噬了食尸鬼们。它们一边燃烧一边尖叫——然后倒地,抽搐,火球的热量融化了冰矛,圣水泼洒在它们身上,好像烧碱一样。
“解决它们!”我大叫一声,带着士兵们加入了战斗。
虽然濒临灭亡,食尸鬼们依旧凶暴地战斗着。它们在地上翻滚,让地面布满了粘稠肮脏的脓液,并且拉到将那些在泥泞上滑倒的士兵。摔倒的人注定死亡。那个凯利德女人在猛力挥向一个摔倒的食尸鬼时失去了自己的平衡;她打碎了对手的头颅,但却不由地单膝跪地。两个食尸鬼立刻扑到了她身上,当我们好不容易将它们赶走时,剩下的却只有她挂在脖子上的熊爪项链,破碎地躺着皮肤和骨头铺成的血色地毯上。
另外一个残缺不全的食尸鬼咬了自己的手臂,让嘴里充满了毒,然后将它的牙齿狠狠地嵌入了阿德伦的小腿,后者正冒险在近战之中为一个受伤的士兵治疗。牧师发出了一声尖叫,手握着圣徽朝其挥出了拳头。一道白光闪过,吞噬了这个生物;它的头颅死气沉沉地落在了一片灰烬上。但是伤害已经造成,阿德伦踉踉跄跄地退开,捂住了腿,一种很糟糕的颜色在他的皮肤上蔓延。他退出战斗没走两步,就摔倒了。
我们摧毁了剩下的食尸鬼。
我拿走了阵亡者的多余装备,珍莱妮用魔法的火焰烧灼着幸存者的伤口。凯利德女人死了,此外还死了一个蛮德夫人。阿德伦伤得很重,但是如果我们能在食尸鬼的毒完全蔓延之前将他带去治疗者那里的话,他或许还能活下去。我不太乐观,但是我希望能碰碰运气。如果事情发展成最糟糕的状况,我会亲自给他慈悲的。
我拍了拍珍莱妮的肩膀:“这些食尸鬼都带着圣战者的标志。我想他们可能正是上一队被派往瓦拉斯之礼的士兵。如果结界石的状况如此糟糕,我不希望危及他人——但是你和我应该去检查一下。”
她脸色苍白,但她只是重新戴上手套:“如你所愿。”
直到我们走到结界石脚下,我才意识到它究竟有多巨大。虽然它因风力略倾斜,但至少也有三十多英尺高,最下面的直径大约有十英尺长。
这块爬满地衣的石头上有一部分不翼而飞,切断了结界石上成圈的符文环,留下一个巨大的缺口,甚至能让一个人走进去。我小心地窥探着裂缝里面,发现结界石是中空的。那里面装满了被夯实的银尘,或者应该说,曾经装满了。这些银尘被刮走了,空洞一直延伸到一个高大的男人能够得着的地方。结界石空心所对应的表面上,符文变成了黑色,并且流淌出烂泥,像是一棵被砍倒的松树干渗出的松脂。脓水滴淌的地面腐烂得像一块海绵,看起来就跟那死掉的士兵的脚印一样。
“他们挖走了死婪(nexavar)。”珍莱妮吸了一口气,查看着被毁的符文。她很小心地避开了那些滴落的黑色液体。“这就是结界石失效的原因,以及那些士兵变成食尸鬼的原因。他们在挖掘里面的死婪。但是他们拿走了太多,而且他们不知道这些符文都写的是什么,否则他们就不会破坏这个部分。他们打破了结界,反作用力杀死了他们。”
“他们为什么要从结界石里拿走死婪呢?”我问。
她疑惑地瞪了我一眼,然后笑了:“我忘了,你不像我们其他人一样有时间来迷信。你看见人们佩戴的那些抵挡恶魔的护身符了吧。”
“是的。”
“有效的护身符里面都有死婪。非常微弱的魔法,但是管用。世界之伤周围的人愿意为此付一大笔钱——甚至,或者应该说特别是圣战者们。如果你更关心填满自己的口袋而不是保卫边疆的话,结界石可比一座钻石矿更富有。”
我皱起了眉头。如果珍莱妮说得没错,那么这些死掉的家伙为他们的自私付出了代价,但是他们的死亡并不能终止危险。“你能修好它么?”
珍莱妮围着结界石转了几圈,检查了破碎的符文和空洞的核心。然后她后退了几步,摇了摇头:“我需要足够的死婪来替代那些被拿走的部分。否则就算我有足够的力量来阻止现在的状况,我的法术也会在几个小时后消散。”
我的心不断地下沉。我们可能需要几个月的时间才能够找到足够的死婪并将它们带回结界石……甚至更久,因为冬天的到来让我们更难完成这项任务。我听说死婪的交易主要依赖于河流运输。如果这是真的话,冰冻的船只会意味着贸易的锁死,我们可能要等到春天。但与此同时,世界之伤的毒可能会通过这个缝隙蔓延到结界之内。自从爱欧梅黛离开我之后,我从来没有感到如此绝望过。
但是那一次背弃或许拥有解决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在破碎的结界石前跪了下来,刚好就在可以接触到腐烂土地的地方。我来到蛮德夫,希望能够得到一场明确的战争,善良的人类对抗邪恶的魔鬼。但是我只发现了自私、贪婪、狂热和苦涩。虽然偶尔也有喜悦,但却是如此的脆弱和短暂。
没有确信,没有,直到现在。只有现在,当我用双手紧握着我的剑,像举起爱欧梅黛的圣徽一样举起它时,我从灵魂深处完全并且彻底地明白此刻我的举动代表的是正确。治疗结界石是绝对的善良。蛮德夫的人民不是圣人;那些加入他们战争的不自愿的流放者也不是。但是他们拥有用美德掩盖缺陷的潜质,而保护这种潜质正是一种纯粹的善良。瓦拉斯在我之前看清了这一点,他的礼物正是诸神赞同这一点的证明。
爱欧梅黛,我祷告着,聆听我的祈祷。赐予您卑微的仆人这个恩惠。保护结界石的魔法,再久一点点。保护蛮德夫的人们不受世界之伤的侵扰。我为他们祈求,不为我自己。我愿意为此献出我的生命,如果您如此要求。我愿意给您我的灵魂。但是保护他们,我祈求您。
我等待着,跪在地上,等待一些神迹。光芒,歌声,痛苦。任何迹象。
但是什么都没有。风呼啸着,我的膝盖隐隐作痛。我听见珍莱妮在我身后来回踱步,试图在等待的过程中取暖。
最后,我带着绝望睁开了眼睛。
我面前的地面上镶着一圈白霜——明亮干净的白霜,没有之前腐败的迹象。结界石上的裂痕依旧,但是一种闪亮的晶格填补了缝隙,就像是星光交织的毯子覆盖了黑夜。基座上的符文不再滴落脓液;那些有毒的脓液仿佛是一场噩梦。
“你做到了。”珍莱妮惊奇地说,“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你做到了。”
“这个魔法能持续多长时间?”我问。
“我不知道。这……不是我知道的魔法。这是神圣的力量。”她挑起眉毛,“我以为你不是圣武士。”
“我不是。”我的信仰如此微小,我甚至不敢相信爱欧梅黛在没有任何迹象的情况下听到了我的祈祷。
“那——?”
“我们有一个缓刑的机会。一个行善的机会。但只是个机会。”
“哈。”她疲惫地笑了笑,“好吧,一个机会已经比之前的状况好太多了。”
“是的。”我同意道,然后我们便朝着我们的战争走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