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几秒之后,你的身姿已经出现在了洞口的男人头顶,随着自己的靠近,你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开始不断怀疑起自己一时上头做出的决定的可行性。
然而,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昔日卫城魔法封印的雕刻近在咫尺,你几乎能看到那些破碎的石板和被深埋在及腰的草丛之中的石柱。风啸依旧狂乱,虫鸣也聒噪地响着,但这一切都没有你心脏狂跳与血流在血管之中冲撞的声音来得巨大。你掠过了手持羊皮纸的精灵的头顶,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他脏兮兮的斗篷下面随着风飞舞不停的蓝黑色长袍下摆,银色的丝线绣出了云层逐月的图案,但从领口开始向下排列的扣结处却尽数都是绣出的眼睛。那些平面花纹在魔法的驱动下像是实物一样流动变幻,当其中一颗扣结的眼睛忽然向你的方向转去时,你差点一头撞到隧道壁上。
幸运的是,那个精灵并没有朝你看过来,他保持着紧皱着眉盯着卷轴的姿势和表情,心思仍旧在别处。你赶紧越过扶着墙壁咳嗽不止的第二人,滑向了山体之中隧道的深处。待到发光晶块的光线完全被黑暗所吞噬,你确认那两个家伙没有跟上来之后终于变回了原型。你拍拍身上的灰稍微稳了下自己的心跳,接着从口袋里掏出块用手帕裹着的差不多的光晶,原地将其朝前举起,让照明的光源探了探周围。
一个骷髅空洞的眼眶在不到一米的地方和你对视着。你被吓了一跳,手上的光源差点被你丢出去,紧接着你便看到了自己脚下模糊的环线与魔法文字。
好险,你只差一步就会踩进骨精魂的地盘。
你蹲下身检查了下周围的魔法痕迹,这个魔法环显然属于一个下界术士,仔细审视过那些零碎的骸骨之后,你意识到这些魔法材料全部都来自授名者。看来那些被诱骗走的其他人的性命最终被了结在了这里,而行凶者还依旧逍遥法外,藏身在距离城镇不到几里路的地方。你感到有点恶心,一时间为自己在与那站在洞口的杀人犯在追寻同一样东西的可能性而浑身战栗。
你站起来抖了抖袖子,仿佛这样就能摆脱掉那种不快的感觉一般。眼下你对另外两人的底细知之甚少,而骸骨之环又能用来做太多事情,搞不好随时都会有门户在此洞开。想到这里,你果断绕过骨精魂所在的圆环朝深处的黑暗走去,至于自己是否会被发现……反正在撞上骨精魂时一切都很难逆转了。
在潮湿的下行楼梯上走了至少二十几级之后,你眼前的黑暗逐渐被山壁之上偶尔出现的发光苔藓放出的微光驱散。终于,楼梯到了头,在石阶的最底层扶手处立着一尊支撑柱,在微弱光线的照耀下,治愈之激情嘉伦温婉美丽的面孔俯视着经过的所有人,她双手微微伸出,呈怀抱之态,但你却难以从中汲取分毫宽慰。
因为,你看到激情雕像的双眼紧闭,面露苦痛之色。
不会有人把激情雕刻成这种样子,你后退了一步,试图掩饰自己汗毛直立的窘态。
为什么?
天灾之中任何激情的崇拜都可能在避难所之中消亡,唯独嘉伦,象征着家园和疗愈的嘉伦不会。
在躲避惧魔的年月之中,嘉伦几乎是几代人的支柱。如果连嘉伦都深陷绝望,那它所庇护的授名者又该怎样才能活下去?雕像可能在后期被修改了,目前你只能做出这种猜测。
但是,又是发生了怎样的灾难才会让人去修改激情的面目……
你开始怀疑前路的状况。这么说来,由于没想到会进到这里来,你之前也没打听过这个避难所在封印打开时是个什么情况……然而此时要退就必然撞上骨精魂和那两个棘手的麻烦,通过一次可能是侥幸,今夜同样的幸运恐怕不会再次显现。权衡之后,你仍然选择前进。
将嘉伦的雕像抛在身后,你顺着满是尘土的地下通路一路向前,空气中弥漫着不见天日的地方特有的陈腐气味。不知为何,比起你出身的那个避难所,眼下你身处的卫城没有太多几个世纪的使用会带来的磨损破旧的痕迹。或许这里自打天灾之后就无人造访,你宛若置身于连时间都会逝去的坟冢之中,脚下的砖石路面上的图案甚至都还很清晰,倘若是在你出生的那地方,大概在第二个世纪的开头就得修补一次。
大约三分钟之后,你终于看到了地下一层的广场。根据经验,越靠近地表的层阶往往被使用得越多,而那些深藏于土地之中的下层随着时间的流逝与缔造者的死亡就会被众人所遗忘。
隔着几十米的距离,潺潺水声流入了你的耳内。广场被发光苔藓和没被带走(为什么没被带走?)的发光晶块所点亮,当然,墙壁之间嵌有更多在时间长河之中被浪潮熄灭的火把或是元素燃尽的照明物。一座圆形喷泉立在广场中间,你很惊讶地看到水仍旧在石间流动,而喷泉正中间坐着的则是一位身着飘逸绸缎、难辨男女的雕像,你很快就从这雕塑手中的一琴中认出了它的身份——音乐与爱情之激情阿斯滕达尔。
不过,这雕像没有头颅。
如果说对嘉伦的篡改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从脖颈处被敲断的阿斯滕达尔的身姿则称得上惊悚。雕像本身的雕刻工艺极其精湛,难以想象有工匠会对自己的心血犯下这等行为——可惜大片棕褐色的痕迹溅在了这尊偶像之上,给画面添上了几分令人发指的恐怖。
地下一层的广场可能是用来举行集会的,各种表演、各种包括婚姻在内的仪式都会在阿斯滕达尔的见证下进行,然而这无首的盲目雕像又看得到什么?你不是阿斯滕达尔的探求者,但这似乎已经超出了亵渎的范围。你强忍着不适,一只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与此同时,你注意到雕像底座上环绕有几圈铭文。
你上前眯起眼试图阅读上面的字迹,狂跳的心脏和无数疯狂的念头撕扯着你的逻辑。
一 琴响
童停 哭泣
声 响
人 惘不前
三 响
福音四 开
被血迹和其他不知道什么东西给模糊削去的刻文难以阅读,你绕到另一边,看到了更多以浮雕形式呈现的残存画作的断篇:
一位持琴的演奏者用其弦音让手无寸铁的居民陷入疯狂,为数不多的几名尚存理智者杀死了引发灾祸的罪魁祸首,还了避难所安宁。
就在这时,你听到了身后来时台阶的方向传来的脚步声。
没时间回头了。你脑子里还在想着浮雕和那些铭文,但也没有愣在原地,而是果断绕开流水的喷泉朝更深处走去。与其现在回头和那身份不明的第二个人(或许还会有更多,但未必都是人)相遇,不如先去卫城的其他地方避一避,寻找其他的出口。回旋的气流悄然改变方向,同暗影一起为你的离开提供了掩护。你将照明用的晶块放回口袋,大步踱入黑暗肆虐的长廊。
渐渐地,跟在你身后的脚步声平息了。你勉强借着广场的光线穿过走廊,而后随手推开一扇门侧身溜了进去。顺手带上门之后,你拿出晶块,看到无数小小的灰尘在光线下乱舞。倒塌的书架趴在你的脚边,可能是被虫蛀塌的。你轻手轻脚地跨过那些松软腐朽的木板残骸,光源散发出的明光在空空如也的地板与架子隔层之间游移。
一番搜寻之后,你意识到这地方已经被什么人搜刮过了。一般而言,卫城里的居民离开避难所时会把里面的典籍记录之类的东西也带走,这似乎可以解释你眼下面对的空房间的状况,然而广场上的情景又过于诡异……
你的理智告诉你应该少碰这里的东西,且不说会不会发现什么不该碰的玩意儿,翻动什物的声音或许会引来刚刚跟在你身后的那家伙,可你的直觉又坚称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最终直觉战胜了理智。你把动作幅度控制在最小,像初出茅庐的盗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跨过地上的那堆陈年垃圾朝黑暗的爪牙盘踞的角落走去。
你一面摸索不平的墙壁试图找到点什么暗门机关之类的东西,一面短暂地使用星界感知扫了眼周围的星界空间。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房间内的星界非常安静,甚至没有腐化和污染会留下的扭曲瘢痕。可惜在这样一个地方,任何自以为的幸运都有可能在下一秒变成潜藏的危机。你没有放松警惕,按照之前的计划检查了一遍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下空间。
忽然,你的指尖拂过了一块触感稍显怪异的砖面。你屈起手指冒险稍微敲了两下那块砖,回荡开的声音让你确信这后面是空的。你几乎是在下一瞬间便后悔了,因为你的脑中骤然闪过了一幅不详的画面——
万一有东西正趴在天花板、趴在地面墙面上捕捉经过传导而变得诡异的声讯呢?
这不合时宜的想象如同一只无形的巨手一般攫紧了你的心脏,你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一跳一跳生疼。可能是为了打消你那荒唐(也许并不荒唐)的猜想,你慢慢侧过脸,将右耳贴在了墙上。
固体传声向你的感官展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各种不知来源的声响以相似的形式于介质之中穿梭,然后到达你的耳道。你听见了低沉但持续不断的嗡嗡声,你听见了有规律的敲打声,你听见了宛若液滴在固体表面粉身碎骨一般的轻响。节奏,韵律,变化多端的万物万象像一片宏大的图景,经过一层微妙的幕布之后压缩成了投射在你的耳中、你的心智之中的小小画面。那些声音有条不紊地从声源处向你暗示着自己的存在,在你的鼓膜处汇聚为一段和弦。
是的,你听见了弦音。
离开这里的想法和继续听下去的欲望在你的脑子里像两条龙一样打起了架,难分伯仲。然而你因犹豫而僵硬地趴在墙上的动作已经在瞬息之间注定了你的选择。不论你的大脑是否愿意接受,弦音都顺着你的耳道溜了进来。
在一阵颤音中,嘈杂的窃窃私语声大了起来,就像有一群人从远处走到你的身边,于是他们的谈话声也变得清晰一般。紧接而来的是抽泣和诅咒,人群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咒骂着什么,他的演说不断被他人的泣音打断。你下意识屏住呼吸,试图通过抑制自己的呼吸声听得更清楚一点。
“……定是被腐化,如果我们不尽快处理,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她在用那些故事向孩子传播那些东西……她的歌把大家都害死了……”
话音未落,一声难以辨别来源于现实还是你的幻觉的尖叫贯穿了你的思绪。
你被吓了一跳,赶忙抽身从墙边跳开。刚刚那声尖叫似乎是从你的身后传来的,你踌躇了几秒,然后往门边走去。
眼前的情景让你大吃一惊,你分明记得自己方才把门顺手关上了,但此时此刻那扇古老的黑门却半掩着,将一丝外界的微光投射进屋。
你被勾了魂一样盯着地上狭窄细长的光柱看了半天,也许在你的潜意识中,你期待着有一个绰绰的鬼影来吞噬掉那一线光明,至少这样可以证明外面确实有什么。一个拥有实体之物,总比虚无缥缈的恐怖要好对付些……
可惜的是,你空等半天都没有看到有任何东西在周围徘徊的迹象。你的心又沉了几沉,身体却不由地靠近了门缝——
是错觉还是真实存在的东西?落在你眼中的光线编织出了一道模糊的影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太安静了,简直是一尊雕像,凝固的身姿永远不会如你所愿那样搅乱光影的魔术,因为只有动态的、鲜活的东西才会像搅浑水一样扰动投下的影子和点点光斑。
但是,你根本不记得自己进门时有见到门口立有这么一尊死物。
你拂去额头上的冷汗眯起眼扫视周围的星界,门扉之后透露出的那一丁点可怜的真相根本不够判断什么,你只能大致确定那尊雕像是有灵光的——魔法为何会停留在这种东西之上?
你伸出手想要把门缝稍微拉开一点,好歹看清楚那尊雕像的面目是什么。然而在你的指尖距离门把手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你被一股难以用言语形容的寒意给挡了回来。宛若触电一般,你缩回手甩了下手腕。
与此同时,一阵风慢慢在你身后回旋。人声的出现令你猝不及防,仿佛徘徊在你耳畔的呼吸让你脖子上汗毛直立。
"不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