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规则:秘史 The Secret Histories
这是在Discord上跑的团,期间用Markdown语法整了很多花活,转换为bbcode可能无法复现,因此:
主持人写的内容为黑色字体,玩家写的内容为蓝色字体;
被隐藏的内容改为白色字体,引用的内容为灰色字体。
此外可能会有许多黑体斜体删除线混合使用,看起来很乱这件事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预警在前
- 使用正午世界观创作的原创模组
- 故事舞台为第一次蠕虫战争(16世纪)前的中国,可能是明成化至弘治年间
- 灵感来源是修仙修诡道与这个世界观的契合度(但没有任何真正的修仙内容)
- 杯属性强烈
如果这些都没问题,你就是我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
名词解释
角色
石溪客
瘸腿书生 算命先生,未及而立。
北直隶出身,祖宅与河南、山东相邻。石家从上可追溯至魏国人石申,到明代仍以占星布阵为家业,在当地属于名门望族。
因某些原因身体部分畸形,腿脚不变,手眼也略有残疾。此乃干渴的印记。
溪客指睡莲。
使用有志青年模板:
体魄:30 敏捷:50 智力:80
决心:50 诱惑:20 谈判:60
术数:60 演技:20 刃斗:60
医学:60 草药:60 追踪:80
阅历:60 明术:60 暗术:40
术语
Mansus / 漫宿 / 太阳之居屋
“梦中”的世界。
Wood / 林地
漫宿之外的黑暗。
Animatomy / 灵躯 / 魂质 / 神识
研习无形之术者可以通过入梦的方式让灵躯进入漫宿。一般人也可以,但需要很多巧合……
Know / 通晓者 / 天人感应
(规范使用英文,请在前面加上the)
你已通过牡鹿之门,成为知晓世界真相一角之人。你已踏上追寻长生之路。在梦中 (难道说,那实际上是出神?) ,你的神识 得到锤炼。将无涯之元气,续有限之形躯,你的渴望将引领你走向长生……前提是你能在天劫中活下来。
炼神还虚,与道合真,合于自然无为之道,道通为一,是为天人合一。
Long / 长生者
(规范使用英文,请在前面加上the)
得道得长生者,每位司辰属下有七七四十九个。
Name / 具名者 / 名
(规范使用英文,请在前面加上the)
受擢升或成大功业的长生者,其名往往代表某物(如TLA (https://www.goddessfantasy.net/bbs/index.php?topic=141525.msg1240277#msg1240277)中的烧伤/治愈之具名)。每位司辰属下有七个。
这是我的留言板秘史系列第二弹!但因为参与者不是上次的朋友,所以应该能看出来行文风格有极大改变,而我是会根据玩家风格改变风格的人。
一直觉得密教模拟器的设定挺适合拓展思维搞搞诡异风格的修仙和志异的,于是从“狐狸寻求制花人的触碰”这个概念包了一桌饺子……
官方有给出一点点中国的设定,虽然只提到光明果和翠仙圃,且很遗憾的是相关人物都是西方人(或具名者),所以我来了——
背景设定应该是在陕西。
标题的《十二时》应该是用作尾声的曲牌名,本想直接用《尾声》或《煞尾》等做标题,但很巧合的是正午世界观里“十二时”即残阳的时刻,同样代表了终局。
这可是双关!
很多剧情(大部分剧情)都是真的通过问卦(或者抽取司辰塔罗)来决定的,我自己决定或是玩家自己决定的地方倒挺少,感觉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游戏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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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 抽取司辰的注意
你站在殿前。
双眼已被粗糙的布料蒙上,然而指腹传来粗糙的触感,鼻尖萦绕着若隐若现的沉香气味:于是你便知道自己正捏着三支线香。于是你便知道自己应当祭拜。
可是祭拜什么呢?那个声音问。
你当拜三拜,插三支香,求三根签。那个声音说。以适当的方式,适当的顺序,做适当的事情。而正确的地点与正确的时间将会回应你。
恒星各处其位,星宿顺应天时运转。人也当如此。人本当如此。
父亲的头颅挂在右:“不得进出宅院。”——那房中人去而复返。
我俯下身,拜了三拜。
母亲的头颅挂在左:“不得入藏经阁。”——那阁中书正躺在箱中某处。
我走上前,插香三支。
中间的头颅不知去了哪,余出一空位:“不得令外人见我。”
我摇响签筒,取了签。祂应当回应我。
中孚。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你当与人真心相待。真心相待!你的心脏在你的皮肤下鼓动,永无休止,直至终末。如有必要,你总归可以掏出真心以证明你的赤诚。对,我说的正是掏出真心。
有视线停留在你身上。
祂永不停歇;祂渴求舞蹈;祂受击如鼓。祂的鼓点带来雷雨,带来音乐,带来滋养生命之血。祂是永无休止之心。
我总与什么真心相待。总该有什么听过我的心跳,摸过在外包裹的皮囊。
我摇响签筒,取了签。祂应当回应我。
旅卦。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就如同在水行舟,身不由己。你背井离乡,所求之物却年复一年离去,仍然遥不可及。你当平心静气,且看水中——
有视线停留在你身上。
祂俘获目光;祂无所隐瞒;祂美丽绝伦。内外相易,表里互替,此乃古今常理;因而真相仅仅藏在谎言背后,祂的面容即你的面容。祂是揭露真相之镜。
我观足下。池水搅浑了血污,凝成一面光滑,如磐石坚硬,照映头顶青天。莲生水中,也生石上。
我摇响签筒,取了签。祂应当回应我。
鼎卦。燃木煮食,化生为熟,革故鼎新。
你当像谁?一样,宴饮,宴饮……饮尽浪潮……击碎燧石……颠覆权能……迎来长生……
有视线停留在你身上。
祂给予生命;祂夺取生命;祂永无餍足。有了出生才会迎来死亡,有了欲望才会失去永恒。如果没有祂,时间不会离去,寻求长生之路也不会如此漫长。祂是所有的欲望与所有的苦痛,你应当深谙这一点……若非如此,你应当总有一天会想起来……
我遗忘了许多。遗忘了黑布中间该挂着的那张面孔。
总有一天。
三根签替了三支香,祂回应了我。我放下签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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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日 俗世
……
如下坠般一惊,你醒了过来。原来是你坐的马车碾上了石子,颠了一下。
有光从窗帘的缝隙照进来:现在是白天。也许是因为今天起得太早,不知怎的,你在车里睡着了。前两日,你在镇上听闻狐尾山上的村子已经许久没有和外界联系了——现在已经是三月,冬天过去了很久,按理说也该有猎户或是木工下山来换些米面织锦了,可却全然没听说有什么消息。镇上人还说哪家商队去过山里,走到半道的时候发现进村的路上有些瘆人,就折道而返了。
“道旁的树上全被刻了卦象、星图劳什子的。”你昨天找商队的人打听时,他们这么说,“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怕不是有疯子在那布了阵吧?”
什么人布的阵,我倒要瞧瞧。当然,这话我没对外人说出口。
给了商队些通宝,我另叫了辆马车带我到狐尾山。不管那上面是有疯人作祟还是当真守着光明果,总归是要把狐狸尾巴揪出来,怎能总叫它安稳藏着。
行囊中的某本书曾写道:某山有一翠仙林,林中有一道观,受光明果保佑,而其经阁中有世间一切的答案。历代来,朝圣者无数,但鲜少有人能回来。
光明果是什么,或者是谁,没有一本书提到过。
倒是山的位置你已经查到了:或说是太华,或说是太白,或说汉帝也曾在此祭仙……于是你远赴他乡,只为了寻求一个答案。不过,现在答案还没找到,倒是出了个小插曲。
马车停了下来。你听到车夫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客官,车只能到这了。”
我掀开车帘,探出头,皱眉朝前张望。“前路过不去?”左眼像是蒙了一层雾。
“过是能过,但……”
你看到那些树就在前头了。虽然以你的视力看不真切,但是确实刻着些符号。
“多付你几枚铜钱想是也没用。”我叹了口气,把行囊略显吃力地挎到肩上,紧扶门框,歪着身子下了马车,绕到车前去,“就到这罢。”
车夫没多说什么。这时候承认自己胆子小也不丢人。因此他只是礼节性嘱咐几句“保重”、“路上小心”,就准备折返了。
根据商队所说,看见这些标识再往前走一段就能到那个村子——它没有名字,但这里也就这一个村子。
马蹄声踏着山道逐渐远离。我贴近树干,好判断上面的刻痕。还未走两步,布包里的那几本大部头已有要坠到手肘的趋势,我只得换到右手边。
树干上只刻了一个巽卦。不难想象,在哪里刻了什么,肯定和树的所在方位有关。此为正北,树上刻的又是巽……不知怎的,你想到了那个梦。
然而,想要搞清楚整个卦象,恐怕要绕着村子走一趟——如果它的作用确实和村子里的东西有关。不过,就算不走,也不会有什么大碍。这总归不是一个陷阱……对你来说不足以是陷阱。
吓破胆的过路人都滚回了山脚,此处拖着瘸腿也没人看笑话,不过是又要耗费好些气力来走完……但既是来要个答案的,便把题面看全好了。
我敲了下左膝,加快步伐,一棵棵树摸着看过去,嘴里习惯性地不住念叨。
绕了一圈看下来,你发现这卦象倒不像是外人担心的那么邪门,反倒像是表达了某种祈愿。兜兜转转,你回到正北,却也离村口又近了不少。就算是用你的眼睛也能看到房屋了。
主路的某棵树上刻了北斗七星。勺口向下,勺柄指右,非寅非乙。春分与清明之间……正是现在的时间。
正确的时间。
祈愿有时和诅咒无甚分别。我沿主路,往村口而去,没入到屋舍之间。
刚一走进村口,你就听到了小狗的声音。
循声看去,一个小孩正在和一条小小狗玩耍,而小小狗发现了你,朝着你的方向吠了起来。
“阿旺,别叫啦,你……”小孩抬起头来,也看到了你,吃惊地撑大了眼睛和嘴巴——
孩童和狗凑在一起的画面滑稽极了。
“狗要么会跑掉,要么死了,无非是这两种下场。”我对那小孩说,“你的狗也是。”
“你……你是什么人……”
小小狗还在吠,但小孩把它抱了起来,搂在怀里。
我回答道:“村外的人。”
他看着你,口中喃喃自语。
“还有两天就是三月三……三月……我的妈呀,先生说得一点没错!他回来了——”他突然惊呼起来,并且抱着狗以你不可能追上的健全速度往村子深处飞奔而去,“他回来了!”
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地点。
我笑了。
于是不急不缓地,我跟着男孩留下的一串影子继续向前——他最好是去找他口中的“先生”,少让我行几步路。
在他喊叫着跑过的方向,有好些人好奇地从屋子里探头出来张望。大多是女人、小孩和老人。这倒也不稀奇,这会是白天,村子里的年轻男人要么是进山里去了,要么是如外头的人猜的那样……出了什么事。
你走得很慢,男孩的影子很快就找不着了,又很快有别的人迎面朝你走来。那是一对半老的男女。这回房子里看热闹的人们也不遮掩了,大大方方地站在门楣下,打量起你来。
“贵人远道而来,有失远迎……”那男人说道,听起来像是有点敬畏,“鄙姓白,名伸,在这山村有些微不足道的话事权。”
就是在说他是村长吧?
“请问如何称呼?”
“在下石溪客。”我换回一副客气的语气,拱手作揖,“白村长,幸会。”
“石公子,你到这里想必也经过车马劳顿,若是有需要,村里也准备了供贵客歇息的地方……”
他们显然不像刚才的男孩和那些围观的人一样惊讶,就像对你的到来有几分预感。
“那便有劳诸位,”见此景,我没再作多余推让,又问道,“我听方才孩童提及,村中有一位先生,不知此人现下在何处?”
“……他在土地庙里等你。”白伸用肯定的措辞答道。
“多谢。”
问过庙宇方位,我暂别众人。
“我也不便让先生等候太久,失陪了。”
随后径直去寻那土地庙。
对于山间村落来说,这庙的规模倒算是大。外墙还很新,似乎近年来修缮过几次。
你没在外头看见什么人影,于是径直进了最里头的门。房内昏黑,让你的眼睛一时没法适应。
然而你分明能看出,这哪里祭了什么土地公。尺尺红绸从屋梁上悬到跟前,在黑暗中仍然红得刺眼,就好像涂满了鲜血,就好像那晚你推开家中厅门的时候……
正对着门的地方供着一个什么东西,用红布盖着。这里没有什么人。
蓦地,昏暗的景象好似变得清晰,画面从回忆一隅投向眼前:面皮上生着的五官变形、融化、消逝,留下的只有血。沾满全身,清洗不去的血。
我不想踏入血泊。
但我必须要做。这里只剩下我。
我向淋漓血景的中心挪动脚步。
“且慢。”
一个声音响起。一个不知是男是女是人非人的声音从不知何处响起。
“未到时候。”
因而我停了下来。
“是你在等我?”
“难不成这里还有别人?”那个声音反问道,“你可来了。我有三问,但你先请。”
“为何是‘回’?”我问。
“你来上过香。”那个声音说。
“村外祈福何事?”我问。
“三月是播种的时候。”那个声音给出了模糊的回答。
你也知道,这绝非播种庄稼。在这种地方种不了庄稼。
“这播种之物,”我问,“与我有关?”
“我算到你会来,”它答,“那便是与你有关。”
“我问完了。”
我对那声音比了个手势:“该轮到你。”
“开启门扉前,需开启什么?”
你听过这个问题,或是看到过答案。欲开前路,必先洞开自我。
所以我回答:“自我。”
“什么让牺牲变得甜美?”
你听过这个问题,或是看到过答案。书中记载了悦人的祝礼,每一字每一声都好似风起涟漪而露水滚落莲叶,让人忍不住去看……让人想一遍一遍地听……若非献祭时所用,那无疑是世间最甜美的祝词,而祝词的内容实际上是一首情诗。
深处的骚动一如既往无休无止。
所以我回答:“爱情。”
“不错。”它又问:“何为你心之所求?”
我告诉那声音:“答案。”答案本身。
“少装正人君子。”那声音忽然调笑道,“石家的后人呐……静待,且看。”
没理会它的话里话外,只说:“我在等着。”
我总在等待。
“我已无话可说。等时候到了,我自然会和你见面。”
故弄玄虚。
“那么回见。”我别过头,不再去看庙中飘摇的血绸,转身离开此地,暂别这道梦中听过的声音。
肩膀酸得紧,我搓弄两下,准备返至村民中,到他们安排的宿处好放起行囊。
在你往回走的时候,一个年轻姑娘迎了上来。
“贵客,我可找到你了!”她笑眯眯的,自然地伸手要来接过你的包裹,“我对村中上下事熟悉得很,有事尽管问我。”
“姑娘不必多礼。”看清来者,我冷淡地回绝了,“烦请带路,我需回房休息。”
见到你的模样,她也没有再多话。不过,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看你。
走出一段路之后,她终于是又忍不住问道:“冒昧请问,你……你还记得这里吗?”
我也瞥向她。“你见过我?”一边打量她的神色,“什么时候的事?”
“你——你忘啦?我是阿月啊!”她认真地说道,但好像有些紧张,“也是,那年我还小呢……你倒是和被村外人带走的时候差不了太多……”
我移开视线。“我并不记得你,”没什么兴趣去戳穿她的谎言,单纯回答了问句,“也没印象有被外人带走过。”
“真的吗?阿莲。”她如此唤你。
阿莲。
这声音未能和记忆中忘却长相的那人重叠。
“请不要这么叫我。”我告诉她。
你们停在一间屋子前。
门大开着,里头地方很小,仅有一床一桌一灶台,但好歹是被打扫得干干净净。
“晓得了……”她说,“请好好休息。”
“姑娘亦是。”
礼貌道谢后,送走名为阿月的女子,我打量起房间,寻合适的位置收好随身物什,留了柄短刀当做防身。
既然她能讲出我曾为村中人这种说辞,接下来我或许还会遭遇不少相似的扯谎……庙里的声音说了,我“回来”是因曾来此上香。那不过是今日早些时候的事。
我在房中略作歇息,养足了左肢,又起身出门去,找村长夫妇打探情况。
你向门外路过的村人打听了村长家的位置。等你到那里的时候,村长夫人正在院里喂鸡。
一番寒暄过后,你坐到了白伸房中的椅子上。
“村长可曾在村中见过我?”我掐断闲叙,再度将这话拿出来问了遍。
“此事……想必石公子比我更清楚答案……”他答道。
我捏着瓷杯:“何不说说你的答案,否则我怎的比对?”
于是他又答道:“那位先生说我们都曾见过你。”
“所以,不过是全凭先生的一张嘴。”我饮了茶,但我确实信它,“村中可有个叫阿月的姑娘?”
“先生说的事,没一件是唬人的……到头来,毕竟是大仙的发言人……”白伸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但回答与此无关的问题时倒十分详尽、毫无隐瞒:“石公子见过阿月了?阿月是我们家的幺女,因为也快到嫁人的年纪了,所以近来白天都在村那头跟着纺线的黄婶学些手艺活。”
脑中暗自思忖,见书中种种,播种多半也是祭祀大仙的仪式。
“她说与我是旧相识,儿时亲见我被外人掳去,此事当真?”我的语气显然不曾当真。
“她说是真的,那便是真的。”
“村长如是说,我也权当是真的。”我用礼节藏起挖苦,话题改换回正事,“听先生提及,近日全村在为播种祈福,我既已回来,也想尽微薄之力。”
“贵客远道而来,不必劳烦。村中仍有三月三祓禊的习俗,石公子要是不介意,自然也可以参与。还有便是……”村长停顿片刻,“三月四日村中会以宴庆祭祀大仙。大仙爱看戏,村里的草台班子明日会进行彩排。石公子在外游历,想必见多识广,若能向年轻人提点一番,那是再好不过。”
三月三,上巳节,所谓祓禊即去灾病,古来便有以兰汤洗身以辟邪的习俗。汉时临溪沐浴,晋时曲水流觞,唐时踏青宴饮。只可惜这习俗早已销声匿迹,你不曾听谁这么做过。
“村长褒赞了。略知一二,称不上提点。”这倒不是自谦的场面话,旧时石家宅院外有戏班子唱曲,陪那时的学伴看过几出罢了,“明日我当去一观。”
于是你又与村长夫妇寒暄一番,与之告别,踏上返程。
天色渐暗,在返回下榻处的路上,你看到陆续有男丁返回村子。看来他们也并非如村外人所说出了什么事……因而肯定有什么事情使他们不得外出,或许和播种一事有关。
但如今你也仅仅知道这是祭祀大仙的活动。于是你没有多问,只是回到房中。
只歇了歇脚的功夫,屋内很快就暗了下去。在天将黑不黑而你借着微光寻找蜡烛时,你的影子笼罩了你的视野。你听到鸟翼扇动的声音和鸽子咕咕叫的声音。
在庙里看到的景象仍然萦绕在心头。十年过去,鲜血已不再是鲜血,亡者早已变成白骨。但你仍忘不掉。
伴着幽幽鸟鸣,我默念起石家上下亲眷的名姓,一个接一个,从父母祖辈到远亲。我数起他们的残肢,抹开脑浆,辨认每一张脸。
我当铭记亡者,铭记他们的死。
在干涸的红色中,在累累头骨间,忽地显露出那块高悬的空缺。
是我不愿忘记。
我点亮蜡烛,影子落到身后,那摄住心神的恐惧已不复存在。
响起了敲门声。
我没有问话,将房门打开一条缝。
那个叫阿月的姑娘站在门外。
“石公子,”这次她没再坚持叫你阿莲,“我给你送饭食来了……”
“这便又劳烦姑娘了。”
这村里人确实如他们所说,很久没下山换米面了,碗里的粥稀得可怜。
然而碟子里却有肉和野菜,也许是因为到春天就能打猎了。这些肉甚至已经替代了本应存在的米或面。也许是为了解腻,也许是为了招待,她带来的篮子里还有一壶酒和配套的酒盏。
“酒食丰盛,替我谢过令尊。”在示意她离开前,我问道,“这村子里,但凡是说出口的话,便是真的吗?”
“是也不是……”她似乎不知如何回答,“或许……令人相信的话,便是真的。”
信我所信。“在下明白了。”我与她作别。
阿月离开了。你关上房门,房内又只剩下你一个人。
看着桌面的菜肴酒壶,我想起某些话本里会有的故事:吃过某处的食物后,就永久留在某处。我掀开壶盖,谨慎地嗅了嗅酒味,确定无毒后方才开始用晚膳。
壶中散发出带着甜味的馥郁芬芳,和通常用谷物酿造的酒大相径庭。不过,你不认为当中有什么毒药。
那种肉处理得软硬得当——你不知道那是什么肉,或许你从来没有吃过。它经过重重调味,已经尝不出原本的山野味了,倒是确实让人食欲大开。
而那壶中酒被倒入酒盏时,你才发现酒液殷红如血。
红酒入喉,果真如蜜一样甘甜。花果的香气在口中弥漫,回味中带着些许的辛与酸。它没有半点烈酒的辣味,几乎就像某种果实的汁水或是某种鲜花的花芯一样甜美……你几乎都要上瘾了。
然而你不会忘。
因此你只恍惚了一下就回过神来。你对药和植物颇有研究,即便是酒中一晃而过的味道也逃不过你的舌头。因为你不会忘。
辛夷是它的名字。不是花而是果,其果实鲜红,形似葡萄。
它还有另一个名字,你不会忘:望春。
“阿莲。”
正确的称呼由正确的声音从正确的什么口中唤出。
我在饮酒。
祖宅那夜遗失的血逆流而返,灌入喉咙,填满我的胃囊。
我在饮酒。
我知晓我的手颤抖了起来。它握持着这望春,艳丽的液体沿指尖淌下,浸湿素衣下摆,在腿间晕开一片红。
我在饮酒。
仅一刻,我找到了她。此一刻,她被我饮尽。
酒壶空了,剩下一缕花香。
她不在这里。
你的面前只剩空碟空盏,盈满烛泪的铜盘。你的面前只剩俗世。
我要找到答案,离开这尘世。我想,视野逐渐被明亮的烛芯灼伤,头脑因酒精而昏沉。我要让她留存我唇齿之间。
第一日 不知何处
……
你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你听到心跳如鼓,随后在昏暗的林地里睁开眼睛。这鼓声或许来自你的胸膛,或许来自远处。月光照着前方的路。林地中有一口井。
你知道那口井。它通往月亮的居屋,只可惜未摆脱凡俗之人找不到门扉。它还是赤杯的圣地。赤杯……赤杯。这个名字反复出现在每一本书里。杯中不是酒,而是血。
你又来到这里了。你本无需要再来这里的。
但我还是来了。
也许因为我捧起酒杯,喝下了谁的血。也许我相信自己喝下了她的血。
我迈开双腿,越过枯井。梦于奔跑中延续,不再残疾的半身被月色映得轻盈。
这山林里总该有某株树,某种动物。
你不该来这里,但有时候你情难自已。
你总是在找……但你从来没见到过她。飞蛾聚集在月光下的树干上,当你路过它们的时候,你的脑内嗡嗡作响。那是你听不懂的语言。不出所料,飞蛾总是在嘲笑。
它知道你的渴望……又或者,你觉得它知道。
何为你心之所求?庙里的声音问我。
告诉我吧,我对飞蛾说。
告诉我吧。
树林不断后退,飞蛾的嘲笑声尚未模糊。
什么让牺牲变得甜美?庙里的声音问你。
飞蛾的低语向你讲述了那个故事:那个催生了悦人的祝礼的故事。一位长生者爱上了一位具名者。真的吗?他们相爱了?即便这是禁忌?他誓要得到她,而飞蛾命她把他引诱至林地之外,使之陷入万劫不复的沼泽。他追寻着她穿过林地,但她却在最后绕开了噩梦泥沼。
然后呢?
告诉我吧,我对飞蛾说。
她是被派来引诱我、令我深陷泥沼的吗?我不知道。
他们一起躺在林地的边缘。他们学会了杯之欢愉。
飞蛾又开始嘲笑了。
我知道你的渴望。每一个凡人的渴望都一样。
于是你来到了林地的边缘。这里没有树,没有飞蛾,没有鼓声,只有黑暗。前方就是噩梦,你不得再前进。
有一个声音在你的耳边响起(而非脑内),那么近,就像只是风吹响树叶那么细微。
“你的干渴会指引你穿过牡鹿之门后方的沙地。而鲜血会指引你找到正确的地方。”那个声音说,逐渐变得听不清楚了,“来找我吧,阿莲。”
开启门扉前,需开启什么?庙里的声音问我。
消散的那个声音盖过了发问,盖过了飞蛾嗡鸣。
于是我得到了答案。于是我知道我的渴望。于是我会对你洞开自我。
于是我背离黑暗,回过头去。
背后哪有什么人?她果然不在这里。
然而有一阵风代替她抚摸了你的头发、嘴唇和身体,好似风起涟漪,将露水从莲叶上吹落,在你的内心深处激起一股微弱的震荡。
无法触碰,无法缓解,无法忽视的干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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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 俗世
+ 入迷:与你眼对眼竟是一件令人激动的事情
……
你醒了过来。
你不记得自己在喝醉之后是怎么爬到床上的,而蜡烛不知怎的已经灭了。或许是因为风吧。在梦中抓住的躁动却仍在胸膛里鼓动不已。浸湿腿间的或许不止是辛夷酒的血液而已。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来。在出门前还有一些时间收拾收拾自己。
我褪去衣物,叠起这团脏污的棉布,混杂着望春花香和些许麝香气味。春日初至,赤身站在屋内本该有些寒冷,可我不觉得。我看到半边肢体日益畸形,受凉后又紫又红。
没能见到的那个人,我记得她狐狸似的眼睛。这双眼睛此刻便凝视着我,直到我再次依指示进入梦中。
待重新收拾齐整,我走出房间。今日村中有戏班彩排。
时辰还早,不过已经有不少村民已经出了门,各自忙活自己的生计去了。彩排的位置不必多问,昨日在村中走动时你便能看到那个临时搭起的戏台。
虽然你没打算多问,但是你还是迎面碰上了“去村那头学手艺活”的阿月。她与你对上视线,不知为何突然有些慌乱,赶忙移开视线看着地面。
但她没有躲着你,反倒是主动打招呼:“石公子早。”
“姑娘早。”我简单回应,观察她的举动。她想要什么?
她只是和你打招呼而已。也许她想和你打好关系?
“但愿你在那屋头休息得还习惯。”毕竟她在寒暄。
所以我礼尚往来。“昨夜睡得很好,多谢关心。”我做了梦。
“那酒是村子里用去年采的望春花实酿的。”她突然说了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花树就在山坡上的溪边……明日祓禊大家都会去那边,石公子或许也能看到……”
你继续观察: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望春……”我重复了一遍,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和旁人说话,“明日我会去的。明日我定会去的。”
她对你笑了笑:“不多耽搁你了……回见。”
“失陪了。”我仍有些出神,匆匆向戏台方向走去。
你远远地就看到几个年轻男女聚在戏台边。也许是因为还早,他们甚至都还没有开始准备,就只是在闲聊着什么。
这戏台是用木头搭的,虽不至于是这几天建起来的,但看起来也不像是古来就在这里的东西。和庙里同样颜色的红布挂在戏台上,下面还煞有介事地安排了两把椅子——按村子里的人口来说也太少了,不知道是给谁准备的。
你走近的时候听到他们说话:“再等等吧……”
“不知几位在等什么?”我上前接口道。椅子估摸着有一把是给“先生”,若按照有些地方的习俗,还有一把是留给大仙本尊。
看到你,他们都有点惊讶……或者是惊喜?
“哎哟,这不是那位——”
“从外头回来的贵客!”
“我昨天进山里去了,没看到本人。”
“今天亲眼一看,比想象中的还讨人喜欢哩!”其中最年轻的那个姑娘看着你,眼睛笑得弯弯的,“这位石公子,怎么到这里来了?”
“女孩子家家的,别那么没羞没臊。”她旁边一位年长一些的姑娘用手肘捅了她一下,却也跟着在笑。
“别管这些疯婆娘……”其中一个小伙子皱了皱眉,“我们在等剩下的那人。”
“我从村长那听说此事,来看彩排而已。”我看向最后说话的男子,“是哪位还未到场,需派人去寻吗?”
“是一个叫柳进的伙计……这几年他一直一个人住,没人管着,这事情也发生好多回了。”那人答道。
而那几个姑娘还在看着你笑。
我没做理会,继续问道:“你可知柳兄住处在哪?”
他指了个方向:“就在那头走到底。要我带你去吗?”
我对男子颔首道:“请。”
于是你们离开了戏台,朝那个方向走去。那几个姑娘想跟上来,但是被这个自称是田半的青年制止了,因为“太吵了”。
来到柳进家门前,进了内院。这屋子一个人住未免显得有点大了。房门紧闭,于是田半敲了敲门。没人应门。
他也不客气,直接推开了门。
你闻到了一股浓烈得几乎让人喘不上气的腥味和香味。
田半骂了一句,退开半步:“坏事了!我——我得去喊人来!”你现在可以看到屋内的一部分了:很多的血,似乎还有一个人。还能期待什么呢?多半是没救了。因此他急匆匆地转身,没等你答应就跑了出去,还抛下了后半句话:“你不必追!我去去就回!”
你一个人站在不断漫出怪味的门前。说来也奇怪,血腥味没有让你觉得反胃,就像你跟它是老相识一样。
门内几乎只剩红褐色了。血迹几乎分布在每一处,在房梁上溅了星星点点,从墙壁上如雨水般淌下,又浸入地面。那些物件、桌椅、床褥甚至是躺着的那个人,没有一个分得出原本的颜色。
一个人能流那么多血吗?你不确定。
尸首(当然是尸首,他怎么可能还活着?)躺在榻上,一旁的墙壁上有块突兀的空白——没有染上血迹那种空白。
而那股血腥味和花香味让你的血也躁动不安。
老朋友,我又一次来造访。我告诉自己。我必须踏入血泊。
我进入房间,鞋底粘连着血。花香欣然笼罩着我的周身,煮着我体内的液体。
田半的反应不像常人般恐惧,让我想起石家在一夕间暴毙前的样子。他们或许知道会有这样的尸首,这样的死。
在着手查探前,我的目光掠过曾为柳进的东西,停在墙壁的空白上。好似我记忆中的空白。
那本该有什么?
你想象着血液喷溅的样子,源于何处又落在何处。
血从柳进的脖颈喷出,持续片刻,直到他死去。那片空白是在他死去时——在他被割开脖颈时——挡在那里的什么。那个什么约有四尺半到五尺高,很窄……
那不是一个物件。
那只能是一个人。
是谁在那里旁观了一切?是谁活着,却消失无踪?
我俯下身,虚起眼细观尸体,伸手在他周围摸索,从柳进本身、到床榻和桌椅。
在血迹之下,你看清了柳进的身上。眼睛当然睁着。脖颈上利索的一刀是致命伤。嘴里也都是血,但不像是从喉咙里咳上来的……你的手指探入,果然没摸到舌头。是在那一刀之前丢的,还是在那一刀之后丢的?你不知道,事情似乎发生得很快。
接着是身上。衣带被解开了,身上没出血,也看不见什么淤伤。为什么要宽衣解带?你不知道。
你看向床榻。这里不止有喷溅和洇开来的血迹,还有些许刮蹭的痕迹。在尸身的手臂下方有,在枕上有,在他的脸上也有。
你有了一个猜想,但你不能确定……
于是你看向桌椅和地面。没有脚印。没有随着什么人走出而滴落的血斑。你十分确定没有。
你的猜想如下:那个什么醒着观看了全程,又浑身是血地睡在了柳进的臂弯里,直到血迹干透。
我抽出手帕,沾了些水,盯着柳进的眼睛,开始擦拭他的脸。
衣带渐宽,口舌沉钝,欲望喷薄,相拥入眠。简直像是一双爱侣。而如十年前一般,那张脸显露出五官。嘴巴消失了,你只需要看。
在村中来人前,我合上他的眼睑。
但花香……花香是从何处而来?
我将帕子凑近鼻尖,嗅了嗅血气;视线扫向四周,他也喝了酒吗?
让你的血液躁动不安的腥味和香味从鼻尖掠过。是望春花。然而这里没有酒,也没有花。这股香气就像凭空而来,又或者……
一个人能流那么多血吗?实在是很奇怪。如果花的香味正是从血迹中散发出来——如果这里不止一个人的血——
你忽然记起来了。
那夜祖宅中也有这样的香气。那夜四处都是血。你以为那是因为屋外的花开了,可真的是这样吗?屋外的花似乎不是望春。那夜你实在是太恍惚,忘掉了这样的细节。
血中蕴着花香,鲜血会指引我。
石家人的体内也有望春吗?长辈说这名时,是否已知晓她是什么?
我抽出短刀。
握住刀刃,在掌心中划下一道。
让自己的血顺着鼻梁滴下。
我的血……有着同样的气味吗?
铁锈味顺着鼻梁滴下。
你的血就只是血,平凡得让人不解。她跑了,或者是死了,或者是故意引诱你进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她总是在逃,甚至不愿意停留在这里!她甚至不愿意停留在你的血里。
她不在这里。
仓促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你的面前只剩俗世。
无妨,我会离开这里,找到她。
我扯下一截布条,粗糙地裹了下伤口,抹去溢出的那一滩铁水。
我看向门口,等待田半他们赶至。
赶来的人都是男人,有几个年轻的不认识,还有白伸。他们来到门前,都像田半一样,不似常人一般恐惧。
“为何……偏偏在此时……”白伸口中喃喃自语。
“柳进……你可千万莫怪……”一人说。
“请大仙宽宏大量……我们绝非要坏了大仙兴致!”一人跪在门外,却不是朝着门内拜,而是朝着天上拜。
“该怎么办?”田半问。
“先收拾柳进的尸首和屋舍。”我回答,又问村长,“上回有人死是什么时候?”
“约莫两年前。”白伸答道。
其他人说:
“我们该去问问先生……”
“真要让他知道吗?”
“就是我们不说,他也会知道的……”
“两年前也在三月三前后?”我沉吟片刻,应再找那先生一问。
“并非如此。那时刚入冬。”
石家的死则在花开的六月,时间上看不出规律。
我道:“柳兄交由诸君,在下便前去庙中拜会。”
他们没再对你说什么。你独自前往庙中。
和昨天一样,这里空无一人,只有尺尺红绸。有一瞬间你看到红绸后似有人形,但可能是错觉。或许只是褶皱。
“我来了。”我停在昨日的位置,面对红绸,“你该知我为何来。”
“你看到什么?”那个声音问。
“死人,散着花香。”我回答,“以及他怀里的那个。”
“你相信什么?”那个声音问。
“我相信望春。”我回答。
“你相信望春为名。”那个声音回应道,“莫唤此名讳,它会听到。”
“我知晓了。”我说,在心里念了另一个名字。
“你可算到柳进的死?”
“天道自有安排。”那个声音说,“一切照旧。尸首可收殓,血迹莫去除。那屋头可为你所用。”
我冷哼一声:“先生,我待时机,君待观戏罢。”
“先生”不再说话。你正欲转身离开,突然看到一个矮小的影子站在你的影子边上:四腿着地,身后好似拖着一根苇草。
它在你身后。
我遮住左眼,低头看去。
在你看过去的一瞬间,那个影子突然逃也似的跑了。你只看到一抹亮眼的赤色,带了一点白。
狐尾山。
狐狸似的眼睛正望着我。
我追着影子,踉跄地奔出庙门。日头打出我的剪影,却只我一人在此。
它来过我身后。
狐狸早已不见踪影。于是你返回柳进家,回到村人中去。
你看到他们已经把柳进抬了出来,屋里倒是还没打扫。这样的血迹清理起来也不简单……你很清楚这一点。
“柳进的生角换由旁人来替,戏不可不唱。”我知会众人,叫他们找地埋了尸体,“至于这幢屋,先生指明由我处置。”
“既然是先生嘱咐,也当遵守……”村长对你抬手示意,“请便。我们就先去处理后事了。”
田半也说:“我去跟他们说说。我弟要过了晌午才回家来,彩排要晚些。”
“我便下午再去叨扰。”我顿了顿,问道,“此处既名狐尾山,因是山中有狐出没?”
“山中有许多狐。”村长又答道,“村人时有猎狐,皮毛制成裘,其肉烹食。”
我心下了然:“昨晚那肉是狐肉。”肉的滋味还在口中。
“正是。”
我没再多言,关上房门。
门外的脚步声远去,我看向不久前还睡着柳进的床榻。
血已干涸,因此我躺入其中。仿佛怀中也抱着什么,而花香抱着我。
这血迹或有些用,也许今晚我该宿在此处。
你想起来你也曾抱着什么入睡,虽不在血中。什么为你宽衣解带,什么嘱你噤声不语,什么许你肌肤相亲,什么与你相拥入眠。那时你尚年轻,涉世未深,情窦初开。
你不愿为外人道,因而也不曾将此事记下。十年过去,你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是真的,还是一段梦。
在花香中,你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于是你听到了耳边的声音:
“阿莲。”
“阿望。”
于是我听到自己在叫某个名字。
循着名字,我渴望触摸到什么。
“我没有睁眼,”我是否出声诉说,“你莫要逃开。”
忽然,你觉得好似有什么东西在轻蹭你的脸颊。
我没有睁眼。
我扬起下颏,牵动头颈,迎上那柔和的碰触。
有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触了一下你的嘴唇。鼻尖的花香甚至比先前更浓。
有什么摩挲着你的手心。
“若是你唤我,我便会来。”这声音就在你紧闭的眼前。
“……我总相信你。”
我睁开眼。
我想看看她的眼睛。
你的眼前没有人。
正前方的房梁上不见血迹斑斑,干净得很。在柳进死时,也许他身侧的某人就是这样俯视着他。
而柳进同样睁了双眼,落得两眼空空。
我的手背贴住脸颊,指节抵住嘴唇,指尖嵌入掌心,刺进那道新割的刀痕里。俗世的血渗了出来,方得染上花香。
她来过我身边。
我会离开这里,找到她。
我起身出屋,去用午膳。
你回到原先那屋头,阿月已在门外等你。看到你,她笑了起来。
“石公子,又是我来叨扰,莫要见怪。”她仍然是不敢看你,只看着脚尖,“娘亲做饭辛苦,我不愿她累着……”你知道原因恐怕不仅如此。
照例谢过,接了饭食,我直接问道:“姑娘可是有旁的事要找我?”
阿月下意识地看了你一眼,又赶紧躲开了目光。“没——没什么。”她说,你看到她面色飞红,“我先回去了。”
说罢,她也逃也似的跑了。
我没有追去,提着篮子进屋。
你把篮子放到桌上的时候,发现桌面放着一本书。不知是谁来过——不知是谁放在这的。
《芳卉述论》,封页上写道。
我拾起书来,翻开内页。
这是一本介绍花卉种类、出处和培育的书。看起来是如此。
“望春”……我搜寻这个名字。
你按笔画查找“望春”,翻到那一页时果不其然看到了那种熟悉的花瓣细长的花。望春,上面写着,花期之名。取花得香,取镜得光,以处子祭之,唤其名三响。若花成实而血如蜜则成。
这里介绍的不是出处和培育。也没有图画解释这一切。
我记住这话,收好这书。花树就在山坡上的溪边,明日我会去的。
简单吃了午饭,你估摸着戏班也该准备好了,便又出门去了。往戏台去的一路没什么人。到了地方,你看到先前的那几个男女又聚在了那里,这次多了一个更年轻的小伙。
我同他们问好:“如此戏班便人齐了?”
“算是吧。”田半对你说,“也没别人能来了。”
你看到他和那个生面孔的新人长得很像,估计确实是兄弟吧。
“田一演书生,巧儿演狐妖,这便成了……”之前那个年长一些的姑娘说道,“哎呀,都忘了给石公子介绍,我们要演的是狐狸报恩的戏。”
“狐就是狐,可别说我演的是妖!”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姑娘说。
村中猎狐为生,倒也信狐通人性。我问巧儿:“非妖即仙,姑娘是说这狐狸化人是已修道成仙?”
“这我可说不好。可是,要真是妖,难道不该早把恩公吃了?”巧儿打趣道。
“若只是狐,岂不以身饲恩公?”我止住话头,“罢了,莫耽误了排戏。诸位请。”
于是你在台下站着。椅子不是为你准备的。
戏的内容无非是你看过的那种:一人演书生,一人演被书生从猎户手里救下的狐狸,一人演清清白白的驱妖人。但又不全是你看过的那种:还有一人演一凡人女子,对书生芳心暗许。还有龙套若干,是自山中劝狐妖回去的妖。
被救的狐狸化为美人,寻至书生处报恩,为其炊食补衣。为隐瞒真身,狐狸不见外人,以布遮掩镜面,从不接近静水。当中自然少不了驱妖人的疑虑和凡人女子的失魂落魄,人与妖(或是仙?)也不得相爱;可一来二去,二者仍是两情相悦,终是在书生金榜题名日得见天日,互许终身。
成婚之日,不知是驱妖人设计或是凡人女子受心魔所蛊,交杯酒的酒杯被换成了盏。大口的盏露出酒面,是静水。而书生看到了狐狸的倒影。
暴露了真身的狐狸披着婚服逃跑了,只留下一抹亮眼的赤色。那书生去追的时候却摔了一跤……
“田一,你怎么搞的。”田半斥道,“你不应去追。”
而田一只是唤道:“磕死我了,磕死我了!”你这才发现摔跤一事原来并不在故事里。
彩排暂停了。
十年前那夜,与我看戏的什么也似这逃婚的狐狸,不知去向,亦不知是为报恩还是别的。
我不应去追,却已是追来。
“田兄腿脚可无大碍?”我问道,戏班里演书生的似被下了降头,一日内恐折了两个,“若不去追,又当如何?”
“不过是磕到而已,能有什么事。”田半将人扶起,说道。
“书生应当留下,听人一劝呢!”巧儿的声音突然在你身边响起,“本里是这么写的。狐狸被接回了山里,也得了仙人一言,醒悟过来。我自有我长生道……”
她下台后不知何时来了你身边,披着红衣裳,对你笑得眼睛弯弯的,真有几分像狐狸。
我端详她的眼睛:“那书生怎走不得长生道?”
“仙本就是仙,公子可有见过哪个凡人修成了的?”
她的眼睛也不过是凡人的眼睛。
“凡人许是要狐狸渡他,”我这般回答,“才算得补了情债。”
“我不喜欢这结局。”田一已缓过劲来,插话道,“娘子跑了岂有不追的道理?”
“书生一角由柳兄改至田兄你,还请照你的意思演。”
我瞧着他膝头还有些不利索,道:“不论是磕着、瘸了,既追上前,就不得回头。至于度化得道与否,留待后人观去吧。”
“唉,不过……”田一摸了摸脑袋,“书生追上后,又该做什么?”
我想起梦中的指引。
“狐狸做什么,书生便做什么。”
那狐狸又会做什么?没人知道。
“要我说,我们该把改戏一事知会先生。但愿大仙不介意才好。”
“我们要改,他定是能料到的。”
“他说不定能提点两句,看看狐狸会做什么。”
年轻人们闲聊起来。
“若你们要去,请允我一道。”庙中曾有一片小小的影子。
“田一,巧儿,你们携石公子同去吧。”
于是你们三人一同前往庙中。巧儿简单阐明来意,请示先生提点。
片刻的安静过后,你听到那个声音说:“泽有水而流有限,多必溢于泽外。”
“巧儿不懂……”
你懂。下兑上坎,泽上有水,节卦是也。泽有水而流有限,多必溢于泽外。适可而止,可以小亨通;不知节制则凶。
我收回寻觅的视线,答道:“是以要有节度,然苦节不可。”
“既追又谈何节制?”那声音笑道,“爱意过甚,无法承受。寻得之时便是终结之时。此段需用十二板,作尾声,且必戚戚然而美绝伦。”
“人随夕照而逝,情不尽,意有余。”我答道,“便以狐狸的唱词作结罢。”
“我说共结连理才算得上好结局,可若是不能得好结局,那好歹也该共赴黄泉……”田一说。
“那长生道不修啦?”巧儿问。
“长生道究竟为何道?”我问。
“斩断俗世之自我,踏入门关之道。”那个声音答。
于是我道:“肉体凡胎岂为我之囚笼,愿付此身以流水。”
“不错。”那个声音说,“待时机到,我自前来观戏。”
“待时机到。”我留意着脚下的影子,又一次从庙中离开。
那个小小的影子没有出现。
你们就这样回到了戏班里,转告了先生的话。他们还需要一些时间来重新想尾声的唱段,因此今日的彩排就告一段落了。转眼也快到黄昏了。
我瞧着日轮西落,残霞唱晚,返回了屋舍,欲晚膳后至柳进房中歇下。
你返回时发现一个篮子放在门边,用布盖着防灰尘。提篮子的人没在这里等。
我拎起篮子,掀开薄布。
和昨日相似的餐食。有狐狸肉,有辛夷酒。
酒喝不得,在篮中不动,等下带去柳宅;而这烹制好的狐狸肉,我犹豫许久,回过神来时却已全部吞吃入腹。
实在是让人食欲大开。你毫无办法。
吃过饭后,你带着重要物什包括那壶酒,趁着夜色前往柳宅。门内的血腥味已经散去了一些,但花香味仍不减当时。这里没有死人也没有活人,关上门只余一片寂静和黑暗……以及黑暗中隐约可见的血。你的心跳声清晰可闻,好似鼓声。
此地只剩死亡。
死亡即为尾声,但不该是此时。
不该是我上演孤身一人、尚未赴约的一出戏之时。
然而这死兆依旧笼盖着我。
恐惧驱散了白昼时鼓动于胸膛内的躁动(又或者是躁动带来了恐惧)。你真的决定要在这个地方入睡了,不可思议。
血迹好像变得更红了。它变得好像燃烧的火焰。你似乎听到了远处狼嚎,但你很清醒:那应该只是错觉。
我想那双眼睛回来。
你很清醒,所以你意识到了自己的悲哀之处。
渴望餍足的东西很多,狼是其中一种。你吃下了那些肉;你会吃下那从你身边逃离之物;你会将她留在唇齿间。
你很清醒,所以痛苦不再能带来愉悦,而只能带来恨。
在这房中曾有毁灭。曾有谁失望,曾有谁拥抱了自身的终结。而你呢?这是失望,还是愤怒甚至仇恨?
她又逃了!她为何要逃?她为何不肯来见你?那个影子为何没再来?你不知道。
我想那眼睛被牙齿碾碎,咀嚼成沫。
我要她再也无法逃开,我要她无法将我孤身留在死里。
无尽的死。无尽的未知。
我点燃幽光,投出影子,卧入床榻,沾了少许酒点到舌尖——一滴血。体内斥满花香。秉着烧得快尽的蜡烛,我读起带来的书。头顶无人注视,空白一片。
迷蒙融入恨,缓慢侵袭而来。
在芳香中,你似乎从书上的字看出了些别的含义来。这些含义甚至用不着你去理解,就这么生根了。因此你也不去思考。
在鲜血中,你进入了梦中。
+ 恐惧:死亡常伴你身
第二日 不知何处
……
你睁开眼。一片荒芜的沙地在你的眼前,一双大如巨兽的鹿角拦着你身后的门关。你感觉通体轻盈,五感清澈——但这些都是用来形容肉体的字眼,而你的神识已离了躯体进入了这太阳的居屋。你仍口不能言,但你的心智自由无垠。
此乃天人感应。
无限的智识突破了有限的形体,一切已不同寻常。然而他的指引却在另一层面上不同寻常:以干渴为指引穿越沙地,以鲜血为指引找到正确的地方。这些都是用来形容肉体的字眼。于是你也只能照做。
于是我又感受到了肉身的存在。于是那滴酒淌下,诱引而出的欲望燃烧起来,从唇舌至喉头,漫至枯涸的小腹。
粗糙的沙土磨砺着皮肤,我匍匐攀行。所渴求的什么如一眼清泉,又如熔炉燃烧,牵引着我走向新生或毁灭。
沙地中有许多东西同样在潜行。但杯即欲望的指引清晰如现实,因此你不会像它们那样迷失,成为仅剩食欲的兽。
而在沙地的尽头有食欲更甚者,那是一扇门。
你不知道指引你的是你的干渴或是它的干渴,但干渴引你抵达它的面前。漆黑之门矗立于无墙之处。晶亮如雨滴的血珠自它的表面渗出,颗颗饱满如胀大的蜱虫。
它渴望鲜血,而你有许多。你今夜在鲜血中入睡。
它觉察到你的到来。而你带来?的鲜血穿透世界的表皮丝丝缕缕地漏下,门遂啜饮之。
它为你打开。
我踏入门关。
你来到了居屋的十字路口。这里有无尽的道路和无尽的门扉,其数之繁,不似是世上之处。经无垠而纬无边,此乃太虚。
若是有无限的时间,便能从这里前往世界每处。但你没有时间。你只是在寻找某物或某人。
阿望。
我无声呼喊,路在脚下延伸。
有一个古老的存在对你说话,可能就是一直注视着你的其中一个。你甚至不能肯定这是否一个声音和一种语言,又或只是一种想象。
有一扇错误的门会短暂地开启。就在现在。而且还有一场分离要发生。
你看到一扇门在你面前打开。又或是出现?你不应去那里。那不是凡人该去的地方。可是……
我穿门而入。既追便不谈节制。既追便不得中止。
于是门后的世界为你敞开:一片深林,鸟语花香。金色的阳光自参天巨树上方照下。若非地上躺着累累白骨,它就像某处仙境。
一只狐狸在不远处看着你。
我看着狐狸。
我看到了狐狸。
在梦中,我再度迈步,朝着这双眼睛奔赴而去。
它她?转身跑开。不出所料。
而一如既往。我不会放她离开。
白骨在脚下咯吱作响,身体里吊着一团火。
我伸出手,去捉那飘忽的狐尾。
此时的身体已不再残疾。在这里,你短暂地抛去了旧我。
因此你追上了她,就像小的时候。只不过她的身体现在更快,更小,更毛茸茸。
因此我将它扑入怀抱,翻滚两圈,停了下来。
我的脸贴着它抖动的狐耳,我的指尖陷入那柔软的腹中,苇草似的狐尾扫在我双膝之间。
我张口咬住它的后颈。
“阿望。”
我叫出口,声音含糊不清。
狐狸挣扎着,口中发出撒娇般的嘤咛。你知道狐狸很狡猾。你知道这不过是她的小把戏,若是松开手就会被她逃掉。你同她很熟悉……若这真的是她。
你的鼻中和口中都漫溢着清洁的香味,就像在床榻上拥抱你的花香。
她就在你的怀中。她的身体比从前更热,更小,更毛茸茸。你们身下有白骨累累,头上是白日昭昭,可你抱着她。那条尾巴在你膝间不安分地拍打着。
我松了口,花香溢了出来。我的臂弯紧紧箍着,食指和中指并拢扣住狐狸的嘴,掌根抵在狐嗉上,叫它和我对视。
“为何要逃?”我问。
那双狐狸眼睛一眯一眯的,似乎在观察。你不是猎户家的孩子,因此没有人教你不要和野兽对视,会让它们误以为你要进攻。
因此它咬了你的手指。
我指尖吃痛,嘶了一声。
这痛让我忽地忆起,某年某月某夜,某回床笫之事,有什么也似这般咬了我的手指。
不,等等。远在那之前。远在那次听过曲的傍晚,两个小小的身形牵着手,走回宅院——有什么与我牵着手,咬了我的手指。
她问我,阿莲,疼吗?
那双眼弯如天上的新月。
她问我,可知她也是狐。
我回答,我不在梦中。
“我要你渡我。”
我没有动,盯着狐狸的眼睛。
你看着它,它便无法对你说话。但你知道它听懂了。
它看着你,眼神有点像人,或者比人更甚的什么东西。它在思考。
随后它舔了舔你的手指,像是在问:疼吗?
因此我闭上眼,埋入茸毛。指腹湿漉漉的,安抚着从沙土中带来的干渴。
“不,”我回答,“远远不足。”
你感觉到它在啃你的头发。然后它在舔你的耳朵。这是在安抚你吗?还是在嬉戏?
我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心脏剧烈地鼓动,我尝到酒杯中的血仍停在我的舌尖。
“阿望。”
我问她。她浸润着我,她灼烧着我。
“十年前,那夜之事,你何时会告诉我答案?”
狐狸轻轻咬着你的耳朵。你几乎能感受到它的情绪……若它真的有。
呼哧呼哧的气息在耳廓和脖颈间游走。这真的只是安抚或嬉戏吗?
答案。你如此回答庙中的声音。
祂永远有你渴求之物。你需向祂的名献上躯体的赠礼,芳卉述论写?道,它会为你解放你体内从未见过天光的地方……
不。等等。不能在这个地方。
……不能吗?
“望春。”我这样叫她。张开嘴,发出一串虚浮沙哑的喉音。
“望春……”
我没有唤出第三声。此处无花、无镜,我亦非处子。
它很安静。它没有动。苇草似的狐尾轻轻扫过你的腿。
它在等待。
我知道答案在哪里。
于是我心念一动。
于是我回答,又一次。
“……望春。”
她笑了。
不是狐狸的脸笑了,只是——你听到了笑声。你听到了这世上任何一个词都无法形容的悦耳笑声。于是狐狸突然从你的怀里挣扎离开,蹿了出去。
它往前走了几步,停了下来,回过头来等你。
我从白骨中爬起,追上前。
它在前头跑,你在后头追。这回它不是单纯的逃,而是在引着你。就像那个故事……哪个故事?
你看到前方光芒更甚,而狐狸最终钻入树影间,不见踪影。可你还没来得及去寻找那道亮眼的赤色,就看到前方的阳光下是一片悬崖。没了树木的遮挡,白日昭昭,碧空万里,放眼望去皆是如刀削一般的岩壁。
有一道观立于危崖之上。白玉般的阶梯有七七四十九级。褪色的牌匾上刻着两个字:翠仙。
你听到许多诵经的声音从道观中传来。你听到了。
天地之初,人烟未至。
壳中有灵,曳于汪洋。
石中有神,镇于门关。
人既已生,志可吞天。
生而有执,吞壳食灵。
志既无穷,碎石饮浪。
物皮素空,静伏其中。
大道虚无,方得妙空。
石中有神,石中生莲。
石碎莲生。
我踏上台阶,数七七四十九步。
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人的志向无穷无尽。你选择走上阶梯。那些声音还在继续。
天地之初,人烟未至。
壳中有灵,曳于汪洋。
石中有神,镇于门关。
那又如何?命数又怎能让那神灵来决定?
“阿莲,”那个如风吹树叶般悦耳的声音又出现在你身后,“你追得太紧了。”
人既已生,志可吞天。
生而有执,吞壳食灵。
志既无穷,碎石饮浪。
千古以来,求长生道者,都是如此。
“这里有一切答案,还不够吗?”她问。
物皮素空,静伏其中。
大道虚无,方得妙空。
这会是答案吗?
“我且问你……”她继续问,“你想要的是答案,还是我?”
我想要答案,答案本身。我曾告诉它。
因而庙中声音曾嘲弄我。
因而林中飞蛾曾嘲弄我。
因而我于梦中明白了我的渴望。
我想要答案……因为我知道答案在哪里。
“你即为我心之所求。”所以我停下来,告诉她,“我想要你。”
你在第四十九级阶梯后落足。第五十步。于是你站在了门前。
门里哪里有人?不过是一座空落落的道观。柱子已经褪去了颜色,木头开裂了。地上落满了灰。
左右立着两排神像,有男有女,然而漆都掉光了,只余下灰色。他们是谁?不是三清四御,不是五方五老。又或者他们其实也是。
所有的神像都似在看着你。
正前方的神坛上供着一个什么东西,用红布盖着。
“我向来知道。”那个声音在像上次一样消散前对你耳语道,“你待时机,我……”
时候到了。我亦笑了。
“……戏唱至此,你可还欢喜?”
我似孩童那时问道。顶着神像的视线,走向神坛。
抬手揭开那红布。
——你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那是一面镜子。既像世上打磨得最精巧的银镜一般锃亮,又像昆仑山上千年玄冰一般透澈。你似乎不仅能看到自己的面容,还能透过它看到什么东西……银镜?玄冰?眼睛?一扇门?
仍有一道门关需突破。你兀的这么想。
仍欠一踏青、一宴饮。仍欠十二响。
我触碰镜面里的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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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日 俗世
+ 入迷:你渴望品尝,也渴望被品尝
……
一阵冷冽的极寒从指尖传来。你下意识地打了个颤,清醒过来。
睁开眼,你看到布满血迹的屋头。那些血已经彻底黑了。你还活着,没被割开喉咙。
梦中你胸中的那团火此刻燃烧更甚。你几乎都要笑出来了。
你闻到了比先前更浓烈的香气,但不是单纯的花香:那壶酒不知何时被你握持在左手中,又不知何时翻倒在你身上,鲜红的酒液浸湿了你的衣裳。酒不会变黑。而你的右手小指上仍沾了一些干涸的酒渍,从指尖传来微弱的刺痛。
你用余光瞥见墙壁上的空白似乎不再是空白,于是你转过头去。
墙壁上以鲜红的酒液写满了蝇头小楷:
天地之初人烟未至壳中有灵曳于汪洋石中有神镇于门关人既已生志可吞天生而有执吞壳食灵志既无穷碎石饮浪物皮素空静伏其中大道虚无方得妙空伤口门槛和揭示皆乃门的面相下文即其秘密教义……
下方有四个大字,没入血迹中,几乎无法分辨。但它们灼伤了你的眼睛。
你甚至念不出那四个字。你只是知道了。你知道了门扉的秘密。
无望和憎恨已经从胸中退去,你知道什么神什么灵不过是一套说辞,一切都将为你所用,直到——
人追尾声去,狐开镜门迎。芳留身不返,空馀望春名。
天色尚早。今日是三月三,村中人会去山里祓禊。你知道那溪边有望春花树。
我披了外衣,趁天未大亮回到老屋,满墙的黑与红被封至门后。
好在事先备足了衣物,我很快又将自己打理干净,临着盆中清水静望片刻。
今日是三月三。
我需宴饮。我需被品尝。
我出了门,往溪边去。
收拾干净后,天色已大亮。你凭印象往村外走去时遇到了两个眼熟的人——巧儿和她身边那个你未曾问过名字的姑娘。
“这不是石公子吗?”那姑娘笑着同你打招呼,“可是要到溪边去?”
“城里人也过三月三呀?”巧儿问。
我回答:“便是入乡随俗。”
巧儿对你笑了:“那就随我们来罢。这山中地势复杂,可别迷路了。”
你跟在她们身后往山里走去时,看到两个姑娘在交头接耳说些什么,但故意没让你听见。
我只当不知,环顾周遭山景,暗自记着路。
不出一会,你就闻到隐约的香气从前方飘来。和你在柳进房里闻到的极像。
而又走出几十步,你瞥见朵朵粉云在眼前的绿意后头若隐若现。
花香渐浓。
望春。我念道。
然后绿意都被抛到了后头,你来到望春花树前。
这哪里只是一棵树?分明是一整片花林。此花开时无叶,因而朵朵淡粉色鲜花就开在枝头,着眼处没有半点绿色。白中带红,映衬着天色,让人恍然间觉得好像来到了仙境。
林中有一条宽阔的山溪,许是从附近的主峰流下来的。你想起昨夜梦中的山峰和山中的道观,又想起书中说那翠仙圃就在附近某处。它会是某块玄冰于春日下融出的雪水吗?
年轻的男男女女聚在溪边,谈笑风生。有人手持兰草,点了溪水洒在同游者身上。
“看呆了?”巧儿忽然出现在你面前,“快过来吧!”
“姑娘请。”多费口舌无用,我无言随巧儿并入人群,一边略为吃力地辨认着各张面孔,打算找那戏班的田半问问明日大戏的情况。
花香渐浓。
你在人群中找到田半,只见他愁眉苦脸,立于人群之外,心思显然不在此处。
“石兄,你也来了。”他见到你,说道,“想不到你也对这事感兴趣。”
“长些见识罢了,”我回答,“田兄,令弟新编的唱段准备如何?”
“还差最后那狐狸的唱词。正为这发愁呢。”
我思索道:“我有一提议,或可叫狐狸最后相邀书生同游,临冰湖而观,人显人形,狐显狐形:倘若书生愿得,便随狐狸凿冰穿水,入那长生道。待翌日驱妖人携众人来,见湖面破开,不见人,亦不见狐;不知生,亦不知死。但闻狐声悠悠,仍唱着那报恩成亲的情事。”
“这不就是二人一道投湖而死了?”田半问道。
我反问:“凡人又怎知湖下是什么光景?”
“倒是有道理。”他说,“不知生,亦不知死,省了硬编的麻烦事了。”
“正是。”我说,“这出戏既名狐狸报恩,最后唱词落到情字也算寻常。”
话说到这,有戏班的姑娘往田半这边泼了水,也溅到你身上一点,沾湿了你的衣襟。田半骂骂咧咧,想追上去打人,又忍住了。
现在倒真有些踏春郊游的气氛了。
我掸去身上的水,抬头看花。不知宴饮何时开始。
花香渐浓。
这花原本有那么香吗?几乎都像是昨夜贴着你的脸那股花香那么浓郁了。或许不止。
你听到有人问:“阿月还是不来吗?”
你听到有人答:“她说要去庙里求那大仙。”
然后这段问答也淹没在旁人的嬉戏声中。
我折下一朵望春。
有人去寻它。等此处事结,我需回庙里瞧瞧。
花有七瓣,通体雪白,近花芯处攀上来一些红。丛丛绒毛围着翘起的单根花蕊,那花蕊上也有绒毛,看起来像狐狸尾巴。
香气扑面而来,你好像把她拿在手中。
有人拉你到溪边坐下,一同宴饮。从那壶中倒出的酒一如既往像血。
那朵花躺在盘着的双腿之间。
我接过酒,仰面饮下她,一杯接一杯。腹中火势绵延,似要把花林吞噬。
“石公子,”巧儿又不知何时凑到你身旁,捧着酒盏,笑道,“你说,若是这浊酒,狐狸还会担心盏中映出自己吗?”
我搁下杯盏,已有些醉了。
“若是这杯中物,倒少了些麻烦……”我冷笑道,“只消一口便知,这酒本就是从狐狸身上取的。”
“石公子可真是醉得不轻。”她嘴上这么说,却还是把酒盏递到你嘴边。
这花香浓得让人有些头晕目眩了。你也分不清到底是因为这酒还是因为这花。
无数矛盾的欲望在腹中翻滚,使你的身体不知要做出什么反应;而不知节制的贪婪则持续地拨动你的心,就像扫过的狐狸尾巴。于是你仍然饮下了酒。
她一定是笑了——但你却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你已在梦中听到过这世上任何一个词都无法形容的悦耳笑声。你看到巧儿把剩了半盏的酒收回去,含入口中。
她对你笑得眼睛弯弯的,真有几分像狐狸。
她像,意味着她不是。
意味着我不信。
“失陪……我该去庙里。”我扶着树起身……却脚下无力,跌坐回去,
你一时分不清方向,而什么柔软的东西轻触了一下你的嘴唇。这不是望春,当然不是……真的不是吗?花香已经让你闻不到身前人的气息了。
酒液被一个吻送入口中。它好似在灼烧。它顺着你越发干渴的喉咙一直灼烧至胃里,勾起了如狼似虎的食欲及二十五种与其矛盾的欲望。
你渴望品尝。“品尝我。”谁?说。
你渴望被品尝。“让我品尝你。”谁?说。
于是我品尝。于是我被品尝。
花朵滚落。
于是残疾的手将这花一一剖开分解,嘴唇衔着花枝,舌根含着萼片和花瓣,犬齿磨着芽鳞。
于是肢体扭动成旋,雄蕊与雌蕊紧紧簇拥,似狐尾两相缠绕,擎着胚珠。
树上泛红的白掩埋而下,狐狸的血汇为溪水。
宴饮。
“阿望,”我在呼唤,“望春。”
“阿莲,”她说,“你做梦时在叫我。”
月色入户,照在床榻上。已是半夜,她在身旁看着你,笑着。那双狐狸似的眼睛亮亮的,很漂亮。
这应当不是现下发生的事情。这是回忆?是梦?是幻觉?你分不清。
她的体温如此清晰,她的呼吸就在你的耳边,怎么会是回忆,是梦,是幻觉?
“我梦到了你。”我说。
我伸出双手,想要吞入这呼吸,想要接纳这温度,想要亲吻这眼睛。
——然而我的指尖蓦地发疼。
十指连心,尖刺的痛割断了心脏的躁动。
是她做的?还是我自己?
我分不清。我深吸口气,驱散开幻境。
“可我不该在梦中。”
花香带来的迷醉已不在,此处空余苦痛带来的欲望,欲望带来的苦痛。
求而不得苦,这苦只得咽下。食道被灼烧。食欲与性欲难分彼此。这是你的渴望、渴望、渴望……
渴望。
来是空言去绝踪。她没有来。我空嚼着她的名字,饥饿蚕食了我的内脏。
渴望。
倘若蓬山不见我,我便赴蓬山。
只是不知节制则凶,这必经的道太过漫长。
“阿望,望春。”我在呼唤。你为何不来?
这不是梦中。这里是现实。因此这里没有她。
男女皆在缠绵,不分你我。此乃杯之所求。
门关之影响极盛,促成天时地利。此乃启之吉时。
春日和煦,阳光灿灿。此乃灯之助力。
这是仪式。这是播种。
花为香,水为镜,初尝处子的花蕾,接下来只需呼唤其名……
“阿望。”我在呼唤。
有什么顺着珠柄连接至胎座,有什么顺着珠柄进入胚珠。珠心产生了什么,什么又发育成什么。
“望春。”
似乎有一阵春风拂来,吹落了一树花瓣,而更多的花自各处盛开。各种各样的花,这个季节的花和下一个季节的花。这可能不是错觉。
但你已无余力去确认。在失去意识前,你似乎听到春风在你耳边低语。
它说了什么?
……
你在屋内醒来。
这是村中人为你准备的那间屋子。天色已近黄昏,你不知道你是怎么回来的。身上的衣服勉强还在,可能是谁为你换上的。腹中仍有饥饿感,喉中仍有干渴。
你听到屋外模模糊糊地传来人声。
我摸索着下了床塌,到门口倾听外面的对话。
你听到一男一女在对话。
“可是阿月对他还挺有意思的吧?”
“不管怎么说,最后都是巧儿……”
只是寻常闲聊。我没再理会,换了件体面的外衫,仍掖着那柄短刀推门而出。
门外的年轻男女看到你出门,吃了一惊,停下了对话。你可能见过他们,但你没在意过。
“石公子,你可醒了……”一人说。
“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另一人说。
“两位请讲。”宴饮结束,酒醉既醒,我惦念着仪式成果和庙中事。
他们俩交换了一下眼色,似乎都希望对方来讲。
“阿月出事了。”最后那女的说,“就在庙里……”
“村长其实在找你,可能挺急的。”那男的说,“可我们也不敢叫你,所以就……”
“村长现在在何处,人已至庙中?”我问。
他们点了点头。
我直奔而去。
你赶至庙中。
门外已聚集了许多人,有些人似乎在找什么。你听到白夫人的声音,似是在哭诉什么。似乎没人注意到你来了。
我绕过人群,探向门内,左腿几乎难以支撑。
只有村长敢站在门内。
你看到尺尺红绸……这次是真的血。鲜血浸满了布,仍在缓慢地往下滴。在你进门的那一瞬间,血珠恰好在本就有一片血泊的地上溅出一声清脆的响声。死亡被安静地悬挂在昏黑的庙内,就好像被猎户剥下的狐裘。
目光所及之处不见尸首。
“你可来了……”白伸对你说,听起来心如死灰,“先生不曾回话。”
我总踏入血泊,脚印一深一浅。
“我来迟了。”又或者迟便是时候正好,“阿月姑娘未去山中。白村长可知她来庙中求仙所为何事?”
那红布盖着的供物可还在?我打眼望去。
有花香吗?我凑近红绸。
红布未曾被动过。血中自然有花香。
白伸叹了口气。“阿月是为你而来的。”
我对他拱手致歉:“……还请村长与夫人节哀。”
似是为避开那哭声和疲惫的眼,我上前几步,到庙中各处查看。
“阿望,”我自语般低声念着,“这可是祭品?”
没有回声。
小时候,阿望有时会不回你话,只是看着你笑。但此刻,你不确定她是否这般看着你笑,又或是出了什么差池。
我想确认花是否成实,血是否成蜜。她的缄默又是否与仪式有关。
但若庙中未留残余,仍需先报于村长。
“在下会着手查办此事。”我恭敬道,“白村长也请回房稍事歇息。”
“石公子若是需要独处,我会让村中人离开。”村长回道。
我没有否认:“有劳了。”
于是你看着村长带村中人离开,直到庙中只剩你一人陪伴鲜血和死亡。
你早该习惯了。
我也该习惯了。
在一片死寂中,那些念头与欲望又沸腾起来。
血如蜜,是何人的血?
我解开手掌的粗布,一刀划在还未养好的伤口上,低头舔舐涌出的液体。
那依旧是凡人的血吗?
令人失望的铁锈味。
伤口的疼痛和令人失望的滋味让你的身体颤抖起来,好似有蚂蚁在你身上爬。那是苦痛吗?也许吧。但苦痛会带来愉悦,也能开启门扉。
伤口、门槛和揭示皆乃门的面相,下文即其秘密教义……
伤口是门扉。
开启门扉前,需开启自我。
这是正确的道路。
舔净嘴角的血,欢愉顺着皮肤撕裂的痛苦挤入手掌。我笑了。
我没再处理伤口,揭开红布的一角。
那底下也如梦中道观,藏着一面镜子吗?
红布被掀起的一角下方银光闪烁。想必确是一面镜子。
你松开手,在红布马上要盖住镜面的那一刻,你突然看到上面掠过一抹亮眼的赤色。那是狐毛的颜色还是红绸的颜色?
来的是狐狸。
“你去了哪?”我问。而我也知狐狸通常不会作答。
它自然也没有回答。
也许,只要你回过头去,它又会逃。
手上的铁水还在滴,和阿月的血融成一滩。阿月那女子是为我而来,我亦是为了什么屡屡造访庙梦中。
于是我说:“我知你非是那为情字报恩的狐狸,我却信你是。我总信你。”
令人相信的话,便是真的。
“明日我等你去观戏。届时,”我回过头去,“我不会回头。”
那里根本没有狐狸,也没有人。你眼中只有一片赤红的黄昏天空。
我也该习惯了。她也该习惯了。无论她作何念头,来的人总会是我。
她算到我会来。
于是我又踩着阿月和自己的血走出他的庙宇,在村间的路上烙下殷红的印子。一排深,一排浅。
为开门扉,需洞开自我。石家祖辈岂无一人做到?
今日来不及返回溪边,我往旧宅去。阿月死了,白夫人精神不济,不知晚膳该找谁讨要。
你往回走时,村中已没什么人走动,多半是都回到各自家中吃饭去了。阿月的死纵然使人扼腕,但村中人也早已习惯……不过是选中谁的差别。
因而你很快就在空落落的屋宇间注意到了蹲在门前冥思苦想的田一。
“不知生,不知死,为情报恩……”他口中念念有词,眼睛却瞥见了你,马上亮起光来,“石兄,你来得正好!”
我走上前,垂头看他:“田兄,还在琢磨那戏文?”
“是也不是……”他站起身来,“你也知道,我是来替柳兄的。这戏中人,我也实在是不懂。石兄读的书多,说不定能再指点指点……”
“对这书生,我倒谈不上更懂。”我道,“我只知,你当先‘信’。信他说得出这话,做得出这事,如你昨日信他会追着狐狸离去,这便够了。”
“村中人都说信了便会成真,现下连石兄也这么说,看来当真是有些玄机……只是我未能参透其中奥妙……”
说话间,他身后的门被打开了。一个和田半田一都长得有几分相像的年轻人在门后,看见你,愣了愣,随后眉开眼笑。“我道是谁,原来是石兄。”他像跟你认识许久一般自然地开口,“吃过饭了吗?”
又是田家的某个兄弟罢。
“尚未吃过。”我回答。
“阿一,怎么不让人进来坐坐?”他问田一道,然后又看向你,“今日村中是出了些事,石兄要是不介意,到我们家里来吃吧。家中吃饭的嘴多,总不缺一双筷子。”
“那请恕在下叨扰。”想来也无处可去,也不再客气,随两兄弟进屋,顺带问了他的名字。
此人名田个,年长于田一。名为一却是幺子,看来这田家二老已经想不出名字,笔画只道是越来越少……
你在屋内看见了田半。他没什么表示,只是对你颔首问好。
我在田家人间落座,问道:“今日早些时候,留在村中的人可曾听见庙中传出什么动静?”
“我一天都在家中,倒没听过路人提起庙中有什么事。”田家大婶如此答道。
我又问田半:“宴饮结了,那片花林可有何变化?”
田半皱了皱眉。“似是有花开了。”
花开并非幻觉。“我知晓了。明日大戏约莫几时开演?”我欲此前再去林中一趟。
“晌午之时。说是吉时。”
“先生不见影,”晌午金乌当空,举目无星,“倒处处安排妥当。”
“先生早都安排好了。”田个插话道,“村中上下也早已知道你要回来。”
“就如燕归巢、鱼溯洄。”
“可为何是‘回’?”田一问。
“你信便是真。”
“不信则万事成空。”我道,“阿月那姑娘便也信我原是村中人,与她有过一面之缘。”
众人皆沉默不语,似是对这名字仍有些避讳。
“阿一,你应跟村中人同去山中的。”田家大婶突然说。
“可我却不喜那人多的地方……”田一答。
“你也不是不知道死的人都是……”
“娘,还有外人在。”田一抱怨道。
都是处子,我暗中补全。
这便与石家的情形不同了……或也可能先头死的几个是处子,当时我尚未成年,无从得知这诸多细节。
这一村人也会如石家一般尽数死去吗?
我权当充耳不闻:“田一兄弟先着力备好书生的唱段罢。”
花开山林,仪式已成。仍欠十二响。
“也当如此。”
于是他们不再说这些正事,只聊些家常。于是你也无兴致参与。
饭后,辞别田家人,你来到了月光下。月光下只有你的影子。
狐狸不在。庙主人不在。
因而今夜取了随身物,我要宿在庙里。
庙中的鲜血正适合饲那漆黑之门。
而那面镜子,或与剩下那道门有关。
你来到庙中,这里自然没有人。你常与鲜血和死亡为伴,此刻你已经开始习惯了。
我拖着病腿上前,扯下红布。
你看到了自己的面容。
庙内庙外一片黑。眼瞳灰暗,视物困难,但此刻却能看见眼瞳中有光。不知是镜反映着眼瞳又或是眼瞳反映着镜,镜面烁烁然瞳亦烁烁然,此处无光却胜有光……
啊,刚才的思绪就不像是自己的。也许是太累了。但你的目光无法离开镜面。
你看到了眼睛 门 长着眼睛的门。门期盼着碎裂,镜子亦是。
左手又开始流血。
血流到躯干 镜面 门中的眼睛上。
手剥开衣物。
我没有眨眼。我没有移开视线。我没有思考。
手覆于镜上。
罗列于嶙峋的胸腹上,躯干 镜面 门中的眼睛缓缓映出了夜空。恒星各处其位,星宿顺应天时运转。人也当如此。人本当如此。
手握成拳。
手挥向门、镜子、自我、漫天星辰。
镜即门,门即镜。无缝隙之门、不会开启之门发出清脆的呻吟,它的表面划过一轮快感带来的波动。
门裂开,流洒出光。
第三日 不知何处
……
你的神识立于开裂的门前。
如打磨过的水晶一样锃亮剔透的门上有三只纵向的眼睛,它们正盯着你,露出满足的眼神。金色的光从缝隙中流洒而出,照在脚边的满地霜花上——它们早已死了,变成了一片惨白,或许一碰就碎;然而它们此刻染上了水晶之门的紫色和太阳之光的金色。
此处已无黑夜,也不需月亮和星辰。穿过缝隙,你就能抵达凡人可至的最高点。
我注视着那三只眼睛,舍去肉,舍去嵌在骨中的星。而无法舍去的便是从未拥有的什么。
我步入裂隙,踏进那片光海。
每踏出一步,都有一朵霜花化为粉末。
“我有时会听见祂许下这样的承诺:”那扇门在你穿过它的身躯时说道,“祂不能伤害你,亦不能寻找你,但只要你去见祂,祂就会给予你渴求之物。”
你不能理解它那如晶体刮擦般的语言,但你理解了话中的含义。你步入了辉光之中,于是,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金色。
虽目不能视,但你知道有什么在前面。
你闻到了熟悉的花香。
然而你无法言语。
于是我往花香中去。含住她的名字,像含着花瓣。
若没那承诺,我该令祂的名望春日日来见我。
但承诺已许。因而我去见她。
“花开了。”如春风拂过树叶般细微的声音说道,“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追至此?”
我无法言语。
我只往花香中去。
“你已知我不是人……”那个声音继续说,“我不懂人之执念。渴望为何让人执着至此?”
我无法言语。
我只往花香中去。
“我本是一只狐狸,得了仙尊的触摸,才有了智识。我不曾追寻什么。”那个声音又问,“人走这长生道,不痛苦吗?”
我无法言语。
我在花香中停驻。
虽目不能视,但你知道有什么就在你前面。
“你来见我了。”
风声发出了一声叹息。
“可我要如何将你渴望的给予你呢?”
我终于回答。
因为唯有此物我无法拥有。
因为唯有此物你无法给予。
因为我渴望的是你。
所以我永恒追逐,永恒渴望。
我必走这长生道。
你感觉安静了一会,不确定是多久——突然有什么东西抱住了你,像你抱着狐狸一样。
“嗯,这样……”那个声音闷闷的,就好像说话的人把脸埋在你的身上,但其实你只有一点微弱的感觉,“也不对……”
我拥有了你的拥抱,但那并非你。
于是有什么东西抚摸你的身体。
“这样呢?”那个声音已经来到你的耳旁,轻柔得好似在故意挑逗,“也不是吗?”
我拥有了你的爱抚,但那并非你。
“我知道了。”她说,“我告诉你答案吧。”
“你问我为何是‘回’,什么是播种,又是否与你有关。”
你感觉她的手触碰你的身体,指尖点在心口。
“我种了花。播下了种。”手指顺着身体向下,来到腹部,“因而在你来之前,它是一处无法被满足的期盼。你一定会回到我身边。”
我拥有了你的答案,但那并非你。
我忽然想要发笑。
我本以为我只想要答案。
是你嘲弄我,是你让我认清了选择。
是你又播下了新的种子。
我不仅“回来”了,阿望。我不会再离开。
然而我无法发笑,因而我的笑声同巧儿的一般,被淹没在她的声音里。
“我向来知道。因那欲望是我亲手种下的。”那声音离耳朵更近,而那手指则继续向下,“那现在怎么办呢?”
我闭上眼,就像看到了她的眼睛。
我说过,我要你渡我。
“我听到你叫我的名字。”指尖抚过的地方传来快感的波动,就好像你们现在仍有肉体一般,“若我再以人形现身,你要我做什么?”
过往所有欲念在光照下显露真实。
我要品尝你。被你所品尝。
我要你染香我的血。我要吞下你的眼睛。
而又映照出更久远前那个我。
我要你叫我“阿莲”,与我去看那《狐狸报恩》的戏。
我将那指尖收拢掌心。
但即使我拥有了你的人形,那并非你。
我告诉她——告诉自己。
我要你在尾声落定后,接我离开这俗世。
她牵起你的左手。那里本应有一道伤,但你看不到,现下也不觉得痛。
她引着你的手去摸她的脸。你似乎真能摸到一双眼。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说,“我跟你说个秘密吧。”
我在听。我说,抚摸眼球的弧度。
她引着你的手去摸她的身体。你似乎真能摸到记忆中的体温。
“他们把我吃了。”
狐狸肉。
谁动的手,谁烹的肉?
我问。
谁吃了你,又吃了什么?
她笑了。你听到了笑声,也能想象到她笑得眼睛弯弯的样子。
“他们吃了我的全部。一点也没剩。”你的手被引导着放在了你自己的肚子上,“所以他们死了。所以我不在。这不是你十年来最想知道的事情吗,怎么现在就忘了?”
我该知晓是当年的仪式失败了。
你叫我少装那正人君子,我便忘了。我有些恼怒,又随他笑。可望春,石家并没有吃了你的全部。
我的手覆在我的小腹上。
他们的腹中没有你埋下的花种。
望春好似听到了你想说的话,笑意更甚。你的手被引导着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
“哪有人像你似的……”她贴着你的耳朵说,就像昨天那撒娇的狐狸一样,“又在想那档子事啦?”
明明是她先动的手,谁都知道。但她还是老样子……还是老样子。
“你真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
我的手停留在某个欲望的中心。
我相信望春。我也信我。我靠着她,似靠着狐狸,也似靠着一株花树。
你不信?
“别忘了,我算到你来。”
花香渐浓。
“别忘了,那书、那镜是谁设的局。”
欲望喷薄。
“我把花蜜和承诺都分与你。”她在这令人窒息迷醉眩晕点燃二十六种矛盾欲望却令你无法发出呼喊或呻吟的芬芳死寂中一字一顿地说:“我将满足你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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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 俗世
……
你醒了过来。
庙里红绸飘荡,不见人影。台上剩下沾血的碎镜一面,只映出些依稀的光影。
而你浑身湿透,身体仍在颤抖。腹部至腿间有一道自上而下的红痕,似是用左手的血抹上去的。左手手心似有一片殷红,传来黏糊糊的触感,就像……
赤色的花蜜自指缝间滴落,落在身上。
仪式成了。
我或许是在因痛苦而喘息。
裂开的圆镜残余仍扎在指节,露出森森白骨。我尝着花蜜——不再单单是稀薄的铁水,碎尖便刺破舌苔,几乎叫我不得言语。
可我也习惯了不能言语。
因而我或许是在笑。
因而我或许是在放肆地叫着某个名字。
体内的种子仍在发芽。抽条。生长。
因而我在空庙中真正享用着三月四日迟来的宴饮。
……
尔后我站起身,拔去指间的碎碴,用地上石家?阿月?望春的血洗净手上黏腻的蜜。
我看向庙外。
天色渐亮,已近破晓。天边金色的光让你心潮澎湃——但也清醒异常。这景色虽美,却也无让你眷恋的必要了。
她会来。
哪怕你现在没看到人或狐狸的影子。
她会来。我向来知道。
这次带了行囊,我擦干手,换了身衣裳。
庙里眼下狼狈不堪。我自是看不惯,也不愿被村人抓到什么把柄,便像清理石宅似的把碎镜扫去填埋,又抹去我新添的那些个脏污,最后抻着红布严实地盖回祭台。
随后,我扶着门框、矮枝,径直从望春庙前往望春林。
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来,因而一路上也没撞见什么人。你凭印象往溪边走去。
没了当地人带路,找地方本不简单。然而胸中的鼓动今天让你清醒异常。蓬勃的生命力指引着你,让你轻松地找到了那片开满鲜花的林地。
这地方果真如他们说的那样,新开了许多花。溪边的杂草里藏了些紫色的小花,低矮树丛中开着红色的花,而树上的望春花则比之前更为茂盛。
我坐上某块大石,掬起一捧水,让身上的大小伤口浸泡在溪水里。手心漂着零星的望春花瓣。丝带状的红钻入水流,翻了几翻,便也变得清澈了。
待欢愉的痕迹褪去,我在林中慢慢踱起步来,指尖抚过视野里的花。
花期已至。
望春,花期之名。你已在太阳的居屋中与之相遇,因此你也已知晓此名为具名者之名。望春是司掌花期的具名者。
而她承诺她的力量将为你所用。你只需等待她来。
你或许知道一个可用的仪式,或许可以从她那里知道更多。你已抵达居屋的顶点。你已读《芳卉述论》。你有制花人的花蜜。看似已万事俱备,然而又好像还差一点……
你的视线捕捉到一抹闪过的红。不是血,也不是狐狸,是在卡在溪中石块上的一条红绸带。那又是什么?
我脱了鞋,撩了衣摆用左臂揽着,踩进溪水,拽起那条红绸带。
那是一条女子用的发带,从颜色来看似是在重要日子才用的。
我拧干发带,打了个结藏在在袖袍里,又四下简要查探一番。
你看到一串小小的四足脚印,通向一旁隐蔽的林子里……是狐狸吧,你猜想。
狡狐三窟,我暗笑道,就再去参观一番罢。于是穿回鞋履,跟着那串小小的脚印钻入林中。
你钻进林中,发现三只狐狸正在啃食什么东西……似乎是一些骨肉,但已经基本只剩骨了。
狐狸不是阿望。
但白骨是人骨。
你和狐狸对上视线,它们丢下口中的东西,四散奔逃。
原来就在此处。
给尸体下葬于我而言绝非陌生,就当为她送餐食的回礼,我将曾为阿月的骨骸埋进了山林。
至于她的发带……则或还有用。我看了眼日车行至的方位,启程返回村中。
你回到村中时还未到晌午。
还有些时间——村人都在忙碌准备,于村子正中的空地上摆了台子,上放一些野果腊肉,还有祭酒和香坛;稍偏一些的地方则是那个戏台,比起前两日又再收拾了一番,看起来倒有模有样。
戏台旁呆坐着的田一看到你,起身往你这边走来。
“石兄,大家一早就去寻你,怎不见你在村中?”他问。
“我上山去了。”我回答,“昨日田半兄弟道溪边多开了好些花,便也想趁走之前再去看看。”
“那山路不好走,怎不叫人和你同去?”田一狐疑道,“罢了,不说也无妨,大家只是想向你打听先生和大仙的事情。”
我也没再辩解:“我已见过先生,今日午时‘他’会来听曲。”
“没别的了?”
“再详尽说,恐令田兄忘了唱词。”我回答,“这回先生来,田兄可小心着脚下,不该磕了。”
“再磕就没一条好腿了。”田半也停了检查道具的活计,加入了你们。照例问候几句后,他问:“石兄见过巧儿没?”
我又答:“昨日花林后就没再见过。巧儿姑娘怎的了?”
田半皱了皱眉:“那疯婆娘今天非要说自己是千年狐狸精……”
田一说:“那是入戏……”
“她爹娘倒说平时不这样,是被脏东西上了身。”
花成实。“她这会还在家歇着?”
“没错。再过会不来,我们就要派人去了。”
“上次有人迟来可不大好看。”我暗自思忖,“你我三人一道去瞧眼罢。”
两人对视一眼,似是被你一番话说得也有些紧张了。于是他们点点头,带着你一道前往巧儿家。
你还记得头一日巧儿的模样,因而你也不觉得她说自己是千年狐狸精能和平时有什么两样的。你只担心她要当着众人的面对你昨日所作所为说些什么。
可是,等你们敲开巧儿家的房门,见到身着红衣端坐在梳妆镜前的巧儿时,你发现似乎真不是你想的那么一回事。
“你可来了。”她看着镜中,却知你进了门。
她的父亲凑在你身边小声说:“石大贵人,你是懂行的,正好帮我们看看,这丫头究竟……”
“芳留身不返,空馀望春名——那名字,可是望春?”她问。
“正是。”我简短回答。
她笑了。镜子里映出来的眼睛弯弯的。
“戏台还未搭好你竟已戏瘾大发……”你身后的田半咕哝道。
“曳其轮,义无咎也。”她又说,“濡其首厉,何可久也?”
水在火上,既济。
你知道她在说卦象。这是既济卦初九爻和上六爻,讲的是一只小狐狸拉车渡河,沾湿了尾巴无可厚非,可沾湿了头就该小心了。
下离上坎,是为势头大好,已接近功德圆满,乃大吉之兆,又恐终生变故。应步步小心,如小狐狸过河,如谁人踏在霜花上……
“谢姑娘提点,”我拱手作揖,“在下知晓了。”
她的父亲又在你身边说:“这丫头绝无可能学过算卦……”
“在庙里听来的吧。”田半说。
我上前两步,望着她镜中的眼睛:“那么这戏,姑娘可还唱吗?”
她从镜中笑着看着你,半晌没说话,又似说了很多话。
“我会来。”终于,她说。
于是我回答:“我向来知道。”
我没顾旁人,抽出那条发带,稳着手绑在她的发尾。
“静待,且看。”
也许是拿不准你在做什么,其他人都没有说话。千年狐狸精只是对你笑。
等你做完这些,田半才开口:“石兄,你该不会也……”
“不过是为昨日之事。”我转身向外,“姑娘也会依约唱完尾声,几位不必多虑。”
出门时,你听到巧儿的父母在低语:“都说是因为那庙遭到冒渎……”
今早的事村人应当还未发现;若是说昨日的事,你知道并非如此。
那是谁的庙,又是谁的血;是谁设的局,又是谁来赴你约——你清楚得很。
一切都将为我们所用。
我需谨慎。抱着那小狐狸渡河去,就似村头的小孩抱着他的小小狗,便是尾巴也不沾湿一缕。
我沉下心来,等戏开场。
时间逐渐步向晌午。
看似已万事俱备,功德圆满,然而还差一点,恐终生变故。你需谨慎。或许是仍缺感官盛宴,或许是仍缺真相与启迪,或许是仍缺……死与虚无。三者仍需其一,大道才得圆满。
戏台已准备好。座椅非是为村中人所设,空落落地面对着戏台。他们知道,你也知道,该来的总会来。
你同村人们一同站在台下。人们在上香。沉香气味渐浓。
我数着日晷上挪移的禾芒。心中想着宴饮、答案和死。想着望春。
吉时已至,好戏开场。
台上,那书生救了一只狐狸,数日后,有谁敲响了屋门。
台下,你想着那时的事。堂中坐着一人。你问:她是谁?父辈答:其名为望春。数日后,望春敲响了房门。
兴许是因为今天醒来后不曾进食,又消耗许多精力,你感觉腹中的饥饿在翻滚。
品尝。被品尝。
我克制着饥饿。未到时候。
捉妖人追着狐妖来到此地,问书生可曾有不寻常之事。书生答曰不曾。
你们曾趁着天黑出门,一道去看戏。那时你也像这样站在人群后头,但那时有一人在台下悄悄勾你的手指。
戏未演完,望春却不见踪影。等你找到她,人群早已散去。
“不可让外人见我形容。”她总是这么说。
而你牵着她回家。她问:你可知我也是狐?
你不信。
我相信。
那中央悬着的空白是否并非忘却,而是本就空白?
只有狐的一双狐眼不会改。
所以我记得她的眼睛。
书生家中没有镜子。
石家祖宅也没有镜子。
那时,若只是晨起整理仪容,盆中清水便足以。毕竟你也不需要梳妆。而望春也不曾在你房中梳洗。清水未映出过她的容貌,而你亦未与她在镜中对视,以手为她梳理头发。
如今,我去镜中见她。与她在镜中相视,又为她对镜绾发。
镜门已开。
戏中仍有一人,与你寻常看的戏不同:那凡人女子对书生芳心暗许,以花暗示。书生说:我只爱宅中人。女子问:宅中哪有什么人?
……那是巧儿,还是望春?
那赤色的狐狸在屏风后偷偷张望,看的却不是台上人,而是台下。狐狸似的眼睛看着你。
花种已深深扎根。饥饿在翻滚。
品尝。被品尝。
正午日光正盛,催化着花种的涌动。我看着狐狸,抬起左臂,掌心的伤紧贴着腹部,在将愈未愈中收缩。
指尖的刺痛仍在。
她总是用犬齿轻轻在你的手上身上留下印记。她说她是狐狸,你说她像小狗。
“阿望。”你这样叫她。
“阿莲。”她学你叫你。
你曾以为她是你的小狗,你的阿望。但她不是,她不见了。
因此你要她来。你要以这仪式这契约将她召来。
台上,书生和狐狸立下婚约,互许终身。
台下,你直到喉中干渴得刺痛,才发现花香混进了沉香气味中。
狗要么会跑掉,要么死了。我的阿望不会死。
我等她来。
我干咽着花香,喉头滚动,想要喝下什么。也许是蜜,也许是酒。
桌台上便有食酒。熏香味从那里传来。
而台上终于是演到了狐狸现出真身的戏。只见那一男一女穿着大红衣裳上台对唱,对拜对坐,又执箸共食。
便喝酒罢。我望她一袭嫁衣。
最后便是合卺。新婚夫妻为对方斟酒,各执一盏,对饮——
我步履蹒跚……竟朝那酒盏伸出手去。
鬼使神差般,你执起那为望春准备的祭酒,与台上书生同时同刻举盏饮下。
蜜一般甘甜的酒液顺喉而下,滋润了干渴带来的刺痛,但也让干渴更甚。无法触碰,无法缓解,无法忽视的干渴流入腹中,像是液体火焰一样灼烧着身体里每一处。
台上的谁?侧对着你看不清面容,本应丢下酒盏落荒而逃,此刻却一动不动,只捧着酒盏,凝视着杯中物。
观众哗然……不知是为你的僭越之举,还是为台上忽然停下的戏。
酸甜苦辣各种滋味顺喉而下,盏中很快便空无一物。爱恨情仇各种情感被投入火中,二十六种渴望和七种苦痛抚摸抓挠你的五脏六腑,使你的头脑和身体都矛盾万分,不知作何应对。
白日昭昭,光芒过甚,你看不清……你看不清。
+ 入迷:五感纷乱!听见颜色,看见声音
入迷成三 - 执念:望春,我的望春……
我看不清。于是我往花香中去。
杯中有什么。我仍是不知,我却也向来知道。酒在冲荡,顺花种浇灌到根尖,有花在我体内缠绕着经络生长。
我遣动我残疾的肉身,曝在光下走向定住的戏台。
我可以言语。所以我开了口。
“人追……尾声去……”
好似断了线的嗓子,唱着我与望春的戏。
有液体溅在你的脸上,带着俗世的铁锈味。
你看不清,但你能听清。你听到尖叫声,也好似听到那狐狸和你对唱的声音:“狐开镜门迎……”
镜面乃门关,伤口乃门关,吉时乃门关。门关已开,她来了。
在醉人花香和灼目眩光之中,你看到满目的红色。台上不知何时已洒满鲜血,有身着红衣的人影倒在血中。台上布置在人们慌乱逃窜之中被撞倒,因而尺尺红绸垂下,挡住了仍一动不动坐在台上的那个人?。
素色的衫裹了血,以替那红衣的人。层叠的红绸遮住视线,我并指挑开,如挑开新娘的红盖头。
我攀上台,去见来者。
“莫要看我形。”
你听到了那个不知是男是女是人非人的声音。那人形仍藏在红绸后,一动不动,在阳光下透出来一段影。
因而我停了下来。
阿望。
“望春。”于是我唤此名讳。
“时候已到。”你该和我见面。
“何人唤我名?”
若是回答,契约便成。
阿莲。
“石溪客。”于是我回答。
我穿过红绸。
你迈向她所在一侧。你听到两声脚步声,看到一抹亮眼的赤色翩翩没入另一片深红之中。
那人形扯着一段红绸遮着自己的面容。她仍穿着戏里的衣裳,其上片片血迹留下深深浅浅的红,好似盛开的花丛。
“我说莫要看,”一个悦耳的声音调笑道,“你怎还追来?”
我随她周旋,动作急钝,险被缚在层叠的红间:“我又非外人。”
手已去触她袖口的花、花中的绸。
她用一指按下红绸的边缘。绸缎绷紧,慢慢移开……
露出半双狐狸似的眼睛看着你。
“阿莲。”她唤道。
“阿望。”
我见到了那双眼睛。
尔后倾身向前,嘴唇贴上那红绸。
你隔着血腥味闻到了花香。它就在鼻尖。
那段红绸被施了点力,使你不得不又离她远了几分。这时候她的脸一定是露出来了。然而绸缎却贴在了你的脸上,使你眼中的一切都染上了深红。
而那近在眼前的面容也只是深深浅浅的红色中的一片,模糊不清。
你听到台下传来嘈杂的人声,也许是村民们回来了。也许他们带着对什么的恶意而来,又也有可能是敬意……你不知道。
“既唤我来,”望春问,“你要我做什么?”
盛宴,启迪,死亡。现在正是时候,你需谨慎。
我需谨慎。我开了口,声音也模糊不清。
“他们见你形容,”我回答,“便让他们死。”
你听到了沉默。沉默不知持续了多久,可能只有一瞬间。
“既已邀请,”她的声音贴在耳边,她的呼吸抚过颈侧,“莫要后悔。”
随后红绸垂落,其上施加的力被收回,面前的人也不见踪影。重重红色遮挡了你的视线,使你看不清台下。
但你听到雨声(雨声?),闻到了血的味道,浓烈得就如十年前那夜闻见的一般。台下甚至一片死寂……你没听到惨叫声。
我总与鲜血和死亡为伴。我已习惯。
这寂静也一如十年前般,没有咒骂,没有乞求,没有泪,一片干净的虚无。
我寻着铁锈中的花香。
我扯下红绸。
台下一片血红。
四处都是红的白的肉块和碎屑和饱满的果实?,就像十年前那般。人无人样,辨不出谁是谁。花香和甜腻的味道混在血腥味里,让人作呕,但你已习惯。
然而,和那次不同的是,这幅画的正中不再是空白。她站在那里。
鲜血淋遍她的全身,使她的头脸身躯无一例外只剩红色,就好像由纯粹的血所组成的形体,又好像一颗成熟的果实。因而她也没有遮掩自己的面容。
一张女人的脸。或许是女人的脸。也可能是男人的脸。她可能在笑。她一定是在笑。
只有那双含笑的眼睛仍然黑是黑,白是白。
我见到了她的脸。
这悬着的空补成了黑、白与红。
我不知自己是怎的下了高台,也许是跌了,也许匍匐又站起。扭曲的病腿欣欣然拖在身后,扭曲的左手捧住那张脸。
“我不回头。”我回答。
她伸出手来,手指划过你的左眼。
你闻到一条鲜红的血痕,看到一股馥郁的芬芳。血迷住了灰蒙蒙的眼,却又让你得以通过它窥见俗世外之物。
在你的右眼中,是集你所有幻想与欲望于一身的美丽面容,在你的邀请下被鲜血染红。这是种子在光明中开出的花。
在你的左眼中,世界仅有一片血红。在你面前的是反复诞生又死去,因而无生无死之物。这是种子在虚无中开出的花。
“事已成。”望春又问,“你要我做什么?”
裹挟着香气和血腥,交织的色彩,我只是吻她。
这是我的回答。
于是她欣然回以一个鲜血淋漓的吻。她向来有求必应。
台前有两把椅子。她把你按在椅上,以舌尖渡入一颗滚圆的东西,令你含在舌下,使你口不能语。她俯身看你,离得那么近,混着花香和血腥的呼吸在皮肤表面吹起涟漪。
“这果咽下,”鲜血滴在你的脸上,“莫要后悔。”
我不回头。
珠玉似的果压着我的舌根,我便用口去接她滴落的血,咽入她的呼吸,从必然的死中摄入她的活。
果实的表皮挤压开裂,果肉柔软,包裹着犬牙。汁水潺潺溢出,漫过我的唇齿,混入别的什么琼浆玉液又流回……喘着,吞着……直至我咽下属于我的果。
或许是苦的,但我不回头。
是她为你宽衣解带,是她嘱你噤声不语,是她许你肌肤相亲……向来如此,你不会忘。是她使你尝过世上最甘甜的滋味,你又怎会忘记那滋味。
那无法满足的期盼终于得到了抚慰。
漫长的追逐终于迎来了它的结果。她当然会满足你。因她是你的。她是你的。她是你的。
你不知道自己是在笑,还是在叫某个名字,还是在尝试呼吸。她与你那么近,那阵气味叫你晕头转向,彻底屈服于欲望,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然而,当你抓紧什么的时候,手上的数个伤口又传来了钻心的疼痛。疼痛使你记得如何呼吸。你知道她不会如此轻易满足你。
她总会播下新的种子。
她的呼吸抚摸着你的皮肤,带来搔痒和新的渴望。在皮囊的深处必有什么,你不愿只能触碰她的身体,你想拥有全部。
瞬间的痛涨来瞬间的潮涌,我闻到艳阳白光,看到熟悉的蜜香。我有瞬间的失神,逼迫自己用指尖抠挖伤疤里的血肉,回到这俗世。
这非是尾声。
我看着她的眼睛,等待她向我发问。
“事已成。”望春果然又问,“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渡我,”我回答,“……芳留身不返……”
她笑了。
正午的阳光当空照着,因此她的脸被藏进了阴影之中。可是你能看到她的笑脸和之前的不一样了。那双狐狸眼睛就像在看着猎物。那张脸就像一副微笑的面具。她现在看起来——不太像人了。
空馀望春名。无人接上这最后一句,它飘散在你破碎的呼吸里。
“既得承诺,”那个名为望春的东西说,“莫要后悔。”
“我不回头。”我也笑了。
我见到了她。我见到了望春。
“我向来知道。”望春说,“时机已到,我当入戏。”
她将某物放入你手心。是你一直携带又不知何时掉落的短刀。
“以道祭献,以命供奉;抛却俗物,大道归一。”
“八门逐九宫,我所布的棋都落在正确的位置,却仍缺一物。”她看着你的眼睛,“火分裂太阳是为情与悲痛,天孽是为情与悲痛,此仪式亦需情与悲痛。我需你教我:这世间情为何物?”
中孚。
我与她四目相接,举起短刃,对准左胸横划一刀,伤透白骨。
刀落到地上。我捉起她的手,放入这温暖的血泊,让她触及这皮囊下鼓噪的心跳。
“情即真心,”我的右手摸上她的眉骨,以自己的血为她更描一笔眉,“我以真待你,绝无二志。”
生命在流逝。视野也很快便模糊不清。但你分明看到她的眼睛笑了,弯弯的好似新月。很漂亮。
“你这疯人……”声音似从水面传来,“你要死了,别死呀!不是说要我渡你吗?”
这副样子好像阿望。你甚至觉得有点怀念了。
于是我的眼沉入水中。
于是我的泪融入水中。
去,莫要胡说。
我的话藏在水底,说给天上明月。
你可许诺要来接我。
阿望——我不许你反悔。
“有求必应。”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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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到这里就完结了!
虽然一般来说有引子就有尾声,而且我喜欢给每个团加入交代后事的尾声,但这次……略显画蛇添足了。开放式结局多好!
关于角色设定
望春
即望春玉兰,算是春天最早开放的花之一。
“望春,花期之名。”翻译成人话是:望春是花期/思春期的具名者(the Name of puberty)。设定大概是在制花人或光明果麾下(跳过槽甚至可能反复横跳过)的具名者,千年狐狸精是也。
有想过既狐狸又花会不会要素太多,但是花是制花人,跟我狐狸精有什么关系?我们中国人提到“诱惑”就是会想到狐狸精的,没办法!而且游戏里制花人都有狐百合了嘛。
它知道人的渴望,会根据人的渴望变形成对应的样子。
石溪客
简单来说,他家一直在研究无形之术。在他成年(及冠)前的某年某日,可能是哪位兄或姐的亲属在杯飞升时失败了。
望春到底是不是他想象中的朋友其实不好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留给各位……
这整个故事到底是确有其事还是他走火入魔了,这个问题的答案就留给各位……
至于天孽……
整个故事只有最后点到天孽,其实不太重要。不过玩过游戏或者the Lady Afterwards的话会知道长生者/具名者结合问题还挺大条的。
但是,没错,我当然知道这一点!而这个故事我就是故意这样写的!
望春是否已经受罚……
又或者望春到底是不是主人公想象中的朋友……
请自由发挥吧!
要是有人真的看完了,感谢你……要是对你造成了任何程度的精神伤害也很抱歉……杯人真的很难不擦点边……
不过话说回来,想要带一个杯属性的秘史团大概是带the Lady Afterwards那会儿的事情。当时扮演奥黛丽的时候我在听AURORA的Artemis (https://music.163.com/#/song?id=1913748927)和Blood in the Wine (https://music.163.com/#/song?id=1913748928),觉得实在是非常适合。
于是之后也自己去玩了杯飞升和杯使徒路线,被文字描述震撼了……好喜欢这种全部人都在发疯的感觉……(?)
PL是一个性格软软的年纪小几岁的同性好友,但PC……PC让我一直在尖叫“大哥,你心理变态!”
然后友会很认真地说,是的,他修了十年,感觉精神也不太正常。
我觉得这就是一个痛男故事,就是那种“伊苏尔德,你为何,为何要躲着我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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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这两年最爱的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