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主题: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第一卷完】  (阅读 18322 次)

副标题: 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首发在果园

离线 zghzgh1779

  • 讲个故事吧
  • 版主
  • *
  • 帖子数: 4906
  • 苹果币: 17
  •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10 于: 2020-05-22, 周五 00:25:10 »
第十章 风津
劇透 -   :

  看到面前少女双瞳中泛起的青色光晕,海江田立胜立刻专注精神、握紧剑柄,怒喝一声冲上前去。

  海国的术法花样繁多,但武者应对起来无外乎几种办法:要么凭借重甲坚盾、强健筋骨硬生生扛过,要么凭借身法闪避开术者的注视;而对于那些惑控心神的法术,只要意志顽强、信念坚定,武人的精神就能凌驾于术法玄妙之上。

  而更加直接的办法是,在敌人展现法术之前就冲上去斩倒他——正如海江田立胜现在尝试做的这样。

  海江田立胜的太刀笔直斩落,却在接触到少女的刀刃之前一收、一刺,直指她的胸口。而少女的反应也不慢,刀刃在面前折扇一般扫开一个弧形,把海江田立胜的剑打歪到一边去。她的双瞳始终盯着海江田立胜的眼。

  看来只能咬紧牙关了,海江田立胜这样想道。在风津童子之乱中,他曾经许多次身先士卒,也遭受过敌方术者的针对打击。他本以为少女的术法不会有什么特殊之处。

  他很快意识到自己错得离谱。这一次完全不一样——

  ————————————————————

  白石丛雪的打刀和渡隆司的爪刃重重撞在一起。

  “玄海家后人……你可真是让我们好找!”渡隆司喝道。

  白石丛雪膝盖用力顶在渡隆司小腿内侧,把渡隆司顶了个趔趄。她回身把剑刃转出一个优美的弧,逼退身后两个抢上来的旗本武士,回手立刻斩向了渡隆司。于是渡隆司也退了两步;她距离纯子和敌军大将的对峙之处,就只剩下二十步了。

  这里已经是山坡的最西边,再没有林地的遮蔽。百丈高的海崖绝壁就在他们身边,浪花在月夜中泛着莹白色,滚滚涛声涌进她的耳廓。一路伴随白石丛雪的晚蝉,在这里几乎听不到它的呜咽。

  “无论你们找的是什么人……”她深吸一口带着淡淡海腥的空气,毫不犹豫地合身冲上,渡隆司根本无法退出她剑影笼罩之处,“都和我没关系!”

  白石丛雪的刀锋擦着渡隆司的左臂臂铠滑开,留下一道深刻剑痕。渡隆司爪刃收起,青灰色的右手捉住了白石丛雪的右臂,“别负隅顽抗了。风津义军不会伤害你——我们只是要让你在七斗城定居而已。”

  “你们要什么我不在乎。别挡我找纯子姐姐的路。”

  渡隆司皱了皱眉。“这可不行,她是个术者,术者能有什么鬼把戏谁都——”

  他没能再说下去。听到“不行”两字的白石丛雪,右手一松让刀滑下,随后向前一撞用身体压住渡隆司叉在身前的双臂,左手在身下一捞、反手握住剑柄,刀尖就向渡隆司的脚面刺去。

  渡隆司连忙把右手一松、左手一推,急向后退才堪堪避开白石丛雪的刀刃。而白石丛雪拔出插进土里的打刀,甩了半圈、双手握住刀柄,紧紧贴着渡隆司向前突进。她和她的纯子姐姐只剩十五步。

  “真是冥顽不灵!”渡隆司再度把右拳变做爪刃,扣住白石丛雪的刀锋,却被她一拧剑身抽了回去,顺手在渡隆司的右臂上割出一道伤口。

  “你身为玄海家后裔,何不为菖蒲岛人作想?菖蒲岛的岛主之位,岂能为一个不知来路的外国傀儡窃据?”渡隆司这样大声吼道,想要干扰白石丛雪的注意力,为他恢复架势争取时间。

  白石丛雪停下刀刃。她抬起眉眼,其中蕴含的怒火让渡隆司的眉心都仿佛被灼痛了。少女武士咬牙切齿地说道:“风津残党——我的家是被你们毁的,我的父亲是被你们杀的,你们现在还想杀我的纯子姐姐!我怎会与你们为伍?你们口口声声说着什么‘玄海家后人’,可那和我白石丛雪有什么关系?”

  渡隆司不禁一窒,二人间只剩下潮声翻涌。在白石丛雪转身一记逆袈裟、逼退手持长卷突袭的旗本武士时,他也一动未动。直到少女再度把势如烈火的刀锋送到他眼前,他才如梦初醒般避开了她的攻击。

  当渡隆司意识到自己心有犹疑时,他便落入了下风,又被迫后退数步。他回头扫了一眼,自己距离海江田后人与自家主公的缠斗战场,已经不足十步了。渡隆司只得一咬牙,强行站定,却又露出了一个破绽。

  白石丛雪却没有利用这破绽进攻;她虚晃一剑,逼迫渡隆司向左一躲,几乎撞到他身后的海江田立胜。然后她就踩着西侧绝壁的边沿,险之又险地绕过了渡隆司。

  她只要一步踏错,就会落入万丈海渊。渡隆司在率领斥候时勘察过这里,他知道海崖下面是嶙峋礁石,而一刻不停地扑击海崖的扶桅海浪,更把礁石打磨得刀锋般锐利。一旦从这里摔落,绝无生理。

  渡隆司的目光下意识地跟随少女移动。他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明亮的刀光裹着火光闪过。

  ————————————————————

  以海江田立胜的双眼为门户,纯子让自己挤进了他的头脑里面。

  这正是风津童子迫使人疯狂的邪术。

  纯子本以为在风津童子被再度封印后,她已经无法使用风津童子所掌握的种种秘术。但连续两次几乎堕转成风津童子的经验告诉她,施展风津童子的妖法对现在的她根本算不上什么难题。

  甚至只要她愿意,连恢复风津童子的神明之躯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只要她愿意接受风津童子的信念,让自己彻底成为夫桅列岛民众敬畏而心存战兢的那个形象。

  她不禁有些疑惑。七野樱正辰媛号称自己已经把风津童子重新封印在敛心剑信行之中,可樱花之神究竟封印了什么?

  然而在这危急时刻,纯子也不得不把这个疑惑抛到脑后。白石丛雪已经闯破海江田家旗本武士的围追堵截,正和那个叫渡隆司的将军缠斗。她必须尽快解决面前的风津残党总大将,才能和白石丛雪会合,然后逃离这里——

  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站在她这一边。来自风津童子的盘外招是她少数能一锤定音的底牌。

  她眨眼间权衡利弊,还是施展了风津童子惑人心魄的邪法。

  即便她清楚地记得,风津童子正是用同样的邪法侵蚀了海江田立景,操弄着她的父亲袭杀建麻吕神、族灭玄海家,开启了菖蒲岛的黑暗年代。也是这邪法,让海江田纯哉、让她自己走上无可挽回的道路。

  无数人因此而死。

  现在她却要用这受诅咒的邪法去对付她的敌人。纯子有些悲哀地想着,但风津童子的邪术效果却立竿见影。海江田立胜脸上的肌肉一丝丝颤抖起来,他紧咬牙关,眼中却不可控制地逸出一丝愤怒和癫狂。他把太刀高举过顶,怒吼着冲向了海江田纯子。

  纯子平稳地吸气,呼气,视线没有一刻离开海江田立胜的双眼。她把风津童子力量中一块块他人信念的碎片塞进海江田立胜的脑海里。她知道很快就会有丝丝缕缕的絮语开始引诱、折磨起面前的敌人,他咬牙忍耐的神情证明了这一点。

  她知道积年累月下去,面前的人就会被这絮语折磨得疯狂,成为风津童子股掌之间的棋子,亦或是风津童子的化身——

  但在此之前,海江田立胜的剑招已经开始乱了。

  风津残党的总大将脸上冷汗涔涔,压抑不住的愤怒吼声从他喉咙里逃了出来。他猛力挥刀,目标处却空无一人,好像这样就能赶走纠缠他的无形怨灵一样。

  纯子渐渐放下心。一个失去冷静的分涛流剑手,就不再是一个难以对付的敌人了。沿着海江田立胜剑招衔接时的破绽,海江田纯子引剑而入,丝毫没有因为敌人是同一氏族的长辈而留情。即使有着具足铠甲保护,海江田立胜盔甲的薄弱处也留下了渗着鲜血的伤痕。随着他招式愈发散乱,他身上的伤口也愈发密集。

  终于,海江田立胜弃了防守,双手持刀,一剑一剑极为迅疾地向着纯子斩击下来,飘飞流焰在黑夜中划出一条条明丽的弧线。此时身躯上的伤痕,对他已经造不成什么影响了;因为海江田立胜双眼中吐露的疯癫与痛苦,远比密布的伤口更折磨人。他也不顾自身安危,只是本能地向敌人所在之处猛攻过去。

  纯子反倒在保持守势,诱导着海江田立胜转向海崖一侧。

  维持风津童子的邪术比她想象得更加费力,短短片刻几乎要耗尽她余下的风津童子神力。因此她不得不尝试借助地利击败对手——只要她能把海江田立胜击落悬崖,他就必死无疑。风津童子遗留下的真视双瞳,能让纯子轻易看清黑暗中百丈绝崖的边缘,但被疯狂纠缠的海江田立胜不可能有这样好的判断力。

  他们又交手了数十合。海江田立胜狂乱地出刀,许多记斩击却打在空处,仿佛在攻击什么正威胁着他的幻影。这些毫无章法的攻击没能给纯子造成什么威胁,但她却始终没找到突破剑幕的机会。

  机会很快降临。

  在海江田纯子和海江田立胜交手之处南边,白石丛雪单枪匹马冲垮旗本武士的阻拦,正压得渡隆司步步后退。风津残党的将军很快退到风津残党总大将的身边,他躲避白石丛雪剑刃时,几乎撞到海江田立胜。海江田立胜下意识地回身。

  海江田纯子毫不犹豫地抓住这个机会,踏步前冲,让剑刃狠狠咬进海江田立胜的侧腹,又一肩撞在他后心。

  然后她就亲眼目睹了面前发生的事。

  白石丛雪踩着西侧绝壁的边沿,险之又险地绕过了渡隆司,奔向她的纯子姐姐。而陷入狂乱的海江田立胜,则回身向少女武士斩下手中的太刀——他完全没认出来面前的人就是他一直渴求的“玄海家后人”。风津童子的邪术确实把他折磨得疯狂了。

  海江田立胜那裹着火光的刀光一闪即逝,旋即血花绽放。

  白石丛雪的右臂齐肘而断。

  殷红的鲜血泼洒出来,纯子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她双眼中的青光随之消散。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重重擂着胸腔,却慢得不可思议。

  纯子看着被自己撞得踉跄的海江田立胜,一点一点地撞在了白石丛雪身上。借助这一撞,海江田立胜勉强站定,白石丛雪却缓缓地、缓缓地从绝崖边缘滑落。

  白石丛雪有些迷茫地抬起头,看向海江田纯子。纯子清清楚楚看到白发少女的嘴唇动了一动,但她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坠到了百丈绝崖之下。

  纯子下意识地抽出还嵌在海江田立胜腰间的大太刀,向前两步,扭头看向身边的海江田立胜。

  眼神恢复清明的海江田立胜捂着腰腹处的伤口愣在原地,俯视着悬崖下面,脸上写满了迷茫和难以置信。

  迟来的冰冷感觉终于从纯子的心口涌起。

  她绝望地轻轻吸了一小口气,纵身跃下。

  海江田立胜下意识伸出手来,似乎想要拉住她,却捞了个空。渡隆司和旗本武士们此时才冲到悬崖边上,又纷纷发出惊呼声。

  纯子却听不见这些喊声了。秋夜的冰冷海风随着坠落,呼呼地刮在她耳畔,她的视野仿佛也狭窄了起来,狭窄得只能容下白石丛雪一个人。

  她松开手中的圣剑,向下坠得越来越远的白石丛雪伸出手,就好像溺水的人试图抓住眼前的光亮。

  纤长的青色风索从她指尖弹出,卷住了白石丛雪,略略止住坠势。可纯子还没来得及吐出一口气,绳索就炸碎成四散的风。

  她已经没有余力了。

  于是更深的绝望攫住了纯子,捏得她的心脏一阵剧痛。海国人尽皆知,天空是神明独占的领域,所有凡物身处半空都会像不会游泳的人溺在水里,一切挣扎都终究无济于事。她知道自己无法拯救白石丛雪。

  ——除了唯一的办法。

  风津童子。

  纯子闭上双眼,向从未远离她耳畔的细细呢喃祈祷。

  —————————————————————

  海江田纯子的人生,只有半年。

  她躯体的前二十个春秋,都是作为风津童子活着的。从他作为海江田纯哉出生开始,他便能听却不能说、能看却不能动、能喜悦却不能欢笑、能悲伤却不能哭泣。他在半梦半醒时还会本能地反抗风津童子,很多时候却只是随着邪鬼的指挥,装出喜怒哀乐的模样。

  她回忆中的自己,就像是具疯狂的行尸走肉。“海江田纯哉”只是失去形体的风津童子精心准备的肉身罢了。

  随着不断的虐杀、她的力量也变得越来越强大……

  纯子还记得风津童子被击败的瞬间。当冰冷的刀刃切断风津童子的四臂、刺进风津童子的胸腹、祂在痛苦下发出凄厉怒号时,海江田纯哉却只觉得快意。他终于要脱离这不生不死的折磨了。

  然而当他醒来时,她已经变成了海江田纯子。褪去了风津童子的疯狂后,她却保留着风津童子的一切记忆。可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就算她能让那些背叛她的人重新回忆起恐惧的滋味……

  纯子几乎被过往回忆折磨得再度疯狂。哪怕仅仅是握住武器,也会勾起她无数次亲手虐杀生命时那令人作呕的黏腻触感。如果没有来到荒山村,没有遇到白石丛雪,她几乎失去了生存下去的意志。

  眨眼间半年过去。纯子几乎忘记了把菖蒲岛人转化成唯命是从的奴隶是怎样一种感觉。她宁愿自己永远不要回忆起来。

  曾经她几乎成功地奴役了整座菖蒲岛……

  风津童子让她遭受过一切苦难。现在纯子却要去祈求风津童子回来。

  值得吗?一个声音问她。纯子已经分不清这是自己的声音,还是来自耳边无时无刻的呢喃。

  我要救阿雪。纯子回应道。

  即使回到你曾经的梦魇里?即使你付出了那么多的代价才逃出风津童子的掌控?即使你会把人们千辛万苦击败的邪鬼再次带回到菖蒲岛?那个声音问道。

  我要救阿雪,纯子这样重复。阿雪不是能拿来权衡的东西。在这之后,无论什么过错、什么牺牲,我都会承担到底,弥补一切,即使代价是我的生命。

  为什么?

  她听见自己给出了个答案。

  风骤起。

  抱着决死之念的纯子咬紧了牙关。风津童子令人疯狂的力量如同海潮一样,把她的意识掀得飘摇不定,可她拯救白石丛雪的意志却愈发坚定。然而风津童子的狂暴神力随着无数信念的碎片涌入她的躯体,打了个转儿,却毫不犹豫地离开,最终没有干涉她分毫——同样没给她留下半分力量。

  海潮退去,无视海江田纯子的挽留。只剩一缕若隐若现、缀连不断,微风一般的轻声低语,萦回在她心头。

  伴着原本被海潮盖过的轻语,涓滴清流落进她干涸的躯体,化为骤风,化为焚轮,托举起坠至崖底的白石丛雪。纯子听着那轻语,心中平安喜乐,意识渐渐下沉。

  似入梦乡。

  ————————————————————

  海江田立胜看到风暴从绝崖之下升起,风暴底端掀起白色的环形浪花。

  淡淡的青色流光勾勒出风暴的形体,映得海江田立胜和他的旗本武士们都看不清面前事物,只得抬起手挡在眼前。好一阵子,风暴才止息下来。海江田立胜撤下手臂,用力挤了挤被风吹得流泪的双眼。

  然后海江田立胜看到自己的神明立在虚空之上。

  神明秀美的容颜被皎洁月光映亮。祂有着七只青玉般的弯弯小角,探出墨云一样的头发,看着就好像俏丽可爱的发饰。祂两条雪白玉臂裸露在外,紧紧抱住昏迷过去的白石丛雪,而两条淡淡青光勾勒出的纤细手臂,紧握着一支大太刀。

  即使面前的神明没有冠冕一样威严的虬生七角,没有四只强健的、握住风刃的手臂,脸上也没有已经司空见惯的暴戾表情,但海江田立胜知道,面前这神明正是风津御神。他连忙跪拜下去,在他身后,旗本武士与跑出林地的海江田家兵士们纷纷五体投地,退潮般矮了下去。

  风津义军的总大将深深低下头,等待着冒犯神明后的惩罚。但等了好几个呼吸,神明却毫无反应。

  海江田立胜抬起头,小心翼翼地窥视前方,出乎意料地发现神明的脸上满是悲哀。神明深深地看了崖顶的风津义军一眼,转身,抱着白头发的少女,一步一步走向峡谷北方倚山临海的沙滩。

  祂每走一步,就有龙卷从虚空中生成,掀动裙裾,撑住祂的脚步。

  直到神明远去,海江田立胜才站起身来。他看向神明已经变得朦胧的背影,若有所思。

  随后,他高声喝道:“渡隆司!叫船来!”

  “去迎接我们的神明!”

  ————————————————————

  海江田纯子一步一步地从虚空走下,在距离浅滩只有一步的时候,跌跌撞撞地落到海里。海水没过纯子的小腿,她半跪下来方才稳住身体。

  纯子下意识地抬高怀里的白石丛雪,却还是没法避免海浪把白石丛雪打个湿透,紧闭双眼的少女武士顿时痛苦地呻吟一声,呼吸急促。纯子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挣脱紧紧缠住她双脚的海水,来到沙滩上。

  她把白石丛雪放平在地上,小心翼翼捧起白发少女的断臂。被刀刃整齐切断的创口处萦绕着一缕缕黑色雾霭,却无法完全阻止黏稠的血从血管断口缓缓涌出。

  “建麻吕神的神力?原来如此……”纯子终于明白,为什么她这么多年从未发现这个“玄海家后人”,为什么风津残党始终对白石丛雪视而不见。但在此时此地,解开这个疑惑也不会令她感到开心。

  她轻轻拢住白石丛雪的断臂,压榨出自己残余的最后一丝风津童子神力。

  淡淡的青色光雾在她指缝间亮起,和黑色雾霭一碰,就化成了灰色的混沌气流四散逸开。而余下的光雾缠上断臂,骨骼就飞速合拢、肌肉和皮肤包裹起创口,血液也重新循环起来。

  只是白石丛雪白皙纤细的右手,已经再看不见了。

  白发的少女武士的呼吸舒缓了下来。她忽然皱了皱眉头,睁开双眼——她好一阵子才取回焦距,转头看向跪在她身边、抱住她手肘的纯子。

  “纯子……姐姐……”

  纯子连忙点点头,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泪珠簌簌地落了下来。她张了张嘴,话语却梗在了喉咙里面,一时无言。

  “我们……我们在哪儿?”白石丛雪收回目光,看着在天宇结界之外、远海之上,头顶的星星零零散散地洒在天空最底端。她想要起身,却完全提不起力气。

  海江田纯子左右看看。南边的绝崖远远矗立着,在薄雾中朦朦胧胧看不太分明。明月爬到了半空,东边山岭的边缘被月光裁开,剪成了熟悉的荒山形状。在她们北边不远处,一片昏黑之中,废弃的渔村一如往昔地沉默。

  “我们已经离开北峡了,前面就是荒山西边的渔村。他们还没追来。”纯子低下头,回答道。

  白石丛雪沉默片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收回手臂,用力试图把自己支撑起来,然后充满惊讶地重新摔回沙滩上。她把右臂举到眼前,若有所思。

  纯子的表情痛苦起来:“对不——”

  “纯子姐姐!”白石丛雪胸腹用力,大声喊道。

  随后她看着纯子有些惊讶的脸,轻轻说:“帮帮我呀,纯子姐姐。”

  纯子慌忙抱住白石丛雪的腋窝,用力帮她站起身。白石丛雪站直之后,又摇晃了一会才勉强站住,中间几乎拉着她的同伴一起栽倒。

  海江田纯子四处看看,那支樱花女神的圣剑正躺在沙滩上,被海浪一阵又一阵地冲刷着。她连忙跑过去拾起大太刀,又跑回来向白石丛雪伸出手,说道:“你失血很多,阿雪。我扶着你一起走吧。”

  少女武士下意识地把右臂向身后藏了藏,向纯子伸出左手。纯子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接过白石丛雪的手臂搭在肩头,把手里的鬼咬石筑当成拐杖,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边的渔村废墟跋涉。

  黑沉沉的沙滩上除了她们之外,空无一人。月光清冷,在海面上拉出长长的月影,连带着被映得雪白的浪花,是四周仅存的光亮。夜晚的冷风夹着海腥气从荒山扑下、吹向扶桅海,让本已寒暑不侵的海江田纯子也下意识微微战栗。

  白石丛雪在纯子耳畔呢喃着。“接下来我们怎么办呢,纯子姐姐?”

  “还记得我的木筏吗?就在前面的废弃渔村。就算他们紧跟过来,只要我们能进入黑流,他们就追不上我们。”纯子这样回答。

  她没有把自己心中的忧虑说出来:她知道在她们背后,风津残党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她们。只要对方有能力掀开黑夜的幕布,那么从绝崖上俯瞰北方的沙滩,直到渔村废墟都能一览无余。更何况,峡谷北方还有敌人的伏兵,她们随时可能被堵个正着。

  即使她有风津童子数百年的记忆和智慧,除了向前走之外,她也想不出别的路了。

  “如果他们真的追上了呢?”渔村越来越近,可白石丛雪的声音也越来越轻,到后来几乎宛如梦呓。

  “玄海家的援军会来支援我们。没体验过的人,都会被黑流的速度吓一跳的。”纯子这样安慰她。然而她虽知道玄海家必定会派出援军,却不知道援军何时会来。

  “那样的话,在援军来救我们之前,就让我来保护纯子姐……姐……”白石丛雪脚下一软,倒在渔村废墟曾经的村口,连带着让海江田纯子也摔倒了。

  纯子吸了吸鼻子,用力压下自顾自涌出来的眼泪,起身。她四面环顾,想要确认渔村里的情况,却惊讶地发现荒山的另一边浮动着隐隐约约的红光。冲天烟柱在那里升起,连月光也黯淡了三分——那分明是荒山村的方位。

  纯子皱起眉来,略一思索,想通了为何她们两人一路上没有遇到海江田家的伏兵。

  就算是现在,她也并不是孤身一人。

  海江田纯子重新弯下腰,拖起白石丛雪,让她靠在一座干爽的沙丘旁边,然后凭借记忆来到木筏藏着的位置。纯子拉开遮蔽物,挽起绳索,转身,用力一拖,木筏却毫无反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依赖风津童子的遗存。

  纯子深深呼吸一次,把绳索挽过肩膀,半吐一分气再度用力,木筏终于一动。等到海江田纯子终于把木筏拖进水里时,她的肩膀已经磨得一片血肉模糊。她轻轻碰了碰正在飞快愈合的伤口,感受着火辣辣的刺痛,苦笑一声。

  自业自得,海江田纯子想道。

  纯子小跑回去寻到白石丛雪,抱起少女武士上了木筏,支起大太刀,用力把沙滩从木筏下面推开。于是小小的木筏风帆张满,缓缓向西边海水深处、黑流奔涌的方向漂去。

  “只要到了黑流,我们就……”她话说到一半,就再说不下去了。在她怀里,再度昏迷过去的白石丛雪,身体冷得吓人。

  纯子紧紧抱住白石丛雪,试图用体温温暖昏迷的少女武士。几乎立刻地,纯子就懊恼地发现,白石丛雪湿透的衣服在冰冷海风中带走了太多热量。她坚持不了多久了。

  海江田纯子伸出手,犹豫了一刹那便解开白石丛雪的腰带,把她有些破烂的纹付羽织袴扯下堆到一边。她摸了摸白发少女贴身的襦袢,又连忙把白石丛雪的最后一件衣服也脱了下来。少女武士依然昏迷不醒,她被月光映亮的胴体看起来显得有些纤弱。

  纯子背向海岸吹来的风,把自己的衣裳也脱了下来,赤裸着抱住白石丛雪,然后又用自己半干不湿的衣服把她们围起来。白发少女的身体冰凉,纯子只得尽可能多地贴紧她的肌肤,肢体紧紧地缠在一起。

  风津童子占据过的躯体寒暑不侵,数九寒天也温暖如昔。此刻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该感谢风津童子,还是该继续仇恨风津童子。

  不知过了多久。

  白石丛雪垂在纯子身侧的手臂轻轻一抬,犹豫片刻后,拢住了纯子的腰。她的小脑袋左右晃了晃,有些迷惑地嗯嗯两声,最终还是靠在了纯子的颈窝处。纯子用力回抱紧她,让白石丛雪又发出了小声的惊呼。

  然后白石丛雪也沉默下来。因为有水滴落在她的脸颊上。

  少女们紧紧抱着彼此,相对无言,四面唯有月色与潮声。

  半晌过去,白石丛雪才说道:“纯子姐姐……”

  “嗯。”

  “我刚刚还说要保护你……”

  “你一直在保护我。”纯子回答。

  白石丛雪沉默。过了好一会,她才继续说道:“那以后呢?毕竟我的……”

  海江田纯子打断了她:“以后也要一直保护我。一直。”

  “嗯。”白石丛雪回答。“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纯子把白石丛雪抱得更紧了一点,歪着头思考一番,说道:“我们去樱原国吧。樱原国的大神,樱花之神七野樱正辰媛是执掌生命的神明,她肯定有办法把你的右手找回来。”

  白石丛雪转了转头,把脸蛋埋进纯子的胸口。“樱原国吗……那可是很远的旅行了。我们得准备好行装。”她的声音闷闷地响起。

  “嗯。”纯子轻轻抚着白石丛雪披散下来的白发,脸颊贴在少女武士的头顶,闭上眼睛。

  接下来好一段时间,她们只是听着彼此的心跳。

  ————————————————————

  “——子姐姐!快醒醒!有船来了!”

  海江田纯子被白石丛雪的呼喊唤醒。但让她瞬间清醒过来的,却是白石丛雪声音中掩饰不住的虚弱。

  然后她才能理解话语中的含义。

  纯子转头看向南边,和白石丛雪看着同一个方向。一团朦朦胧胧的黑影在海雾中若隐若现,底部推开一层层浪花。凭借风津童子的真视双瞳,纯子能轻易看清船帆上的玄海家家纹。

  “那是什么人?玄海家援军还是风津残党?”白石丛雪连忙问道。

  纯子摇了摇头。“是风津残党。”现在从南边过来的,只会是风津残党的那艘船。她观察了一下那艘船和木筏的距离,又抬头看了看前方不远处的黑流,叹了口气。“看来我们的旅行要推迟了。”

  “他们别想把我们分开。”白石丛雪紧紧抱了一下海江田纯子,随后毅然站起身。她伸出左手握住横放在木筏一边的刀柄,不顾自己还一丝不挂,借助躯干把一人高的利刃架在身前。“没门!”

  纯子看着那艘船进入奔涌的黑流,转瞬间来到木筏前面,距离她们只有数百步。于是纯子把失去两袖的振袖披在白石丛雪肩上,接过少女武士手中的刀,让她面向自己。

  “阿雪,接下来的事情,就交给我吧。”纯子轻声说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不要去看、不要去听、不要去想。”

  白石丛雪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向海江田纯子。纯子宁宁定定地看着她的脸庞,神色平静,眼神温柔。于是白石丛雪放开手中的刀柄,点了点头,再度抱紧海江田纯子,把头埋进她的胸口。

  纯子随手把大太刀插在木筏上,双手捂住白石丛雪的耳朵。她垂下视线,平心静气地等待着,旋即发现暗沉沉的黑夜里,四周的水色奇异地变深了。

  她挑了挑眉。

  海江田家的战船收敛起层层叠叠的风帆,一条木舟从侧面被放了下来,海江田立胜带着十几名武士正坐在木舟上。武士们开始划桨摇橹,木舟很快到了少女们乘着的筏子前面。海江田立胜和两个旗本武士踏上木筏,其中一个旗本武士正是渡隆司。武士们用绳索套住木筏,划着小舟、牵引着木筏向岸上驶去。纯子看到战船游弋在木筏身后,寸步不离。

  海江田立胜跪下,伏在木筏上,深深低下头去。渡隆司和旗本武士按住刀柄,半跪下来。

  “请您随我们回去,御神大人。”海江田立胜毕恭毕敬,语气诚恳。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风津童子的信念,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我已经抛弃了那个幻想,你们为何又抓住它不放?”

  “统一夫桅、向本陆复仇,这就是菖蒲岛上的人们日复一日接受的信念。无论手段如何,风津童子只是回应了人们的期望。除非什么时候夫桅不再是一盘散沙,人们原谅黑雷人、赤雷人、樱原人流放他们的过错,否则风津义军就会一直存在下去。”

  “你们如果一开始就这样想,又何苦和风津童子一起刺杀建麻吕神,毁掉连结夫桅列岛的黑流?这十五年是谁让夫桅彻底变成了一盘散沙?”

  “建麻吕神虽然有智慧和声名,却把权柄都交给了他无能的后人。夫桅独立快两百年了,玄海家出身的菖蒲岛主们又做了什么?继续做本陆人的垃圾场而已。建麻吕神终究是来自黑雷的神,我们需要一个夫桅自己的神明,祂将把夫桅统合成一体。”

  “即使那神明是风津童子?”

  “祂可以从风津童子开始。”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说道:“可除了你们,菖蒲岛人都不想让风津童子回来。那不是夫桅人想要的神明。”

  海江田立胜抬起头。“御神大人,夫桅人想要什么模样的神明,同样取决于您。但只要您还是风津御神,那就会是夫桅人复仇的力量源泉。”

  纯子沉默片刻。“可我已经不是风津童子了。我不会回去当你们的头领的。”

  海江田立胜向前膝行两步,痛心疾首地说道:“御神大人,您还没发现吗?他们正把您禁锢在柔弱少女的躯壳里。只有驾驭着风暴、鞭笞整座扶桅海的雄健神明才是风津童子;倘若您被束缚在这个形象里,您还会是风津御神吗?”

  海江田纯子轻声笑了起来,神色怅惘,也不知道是在笑风津童子、笑海江田立胜,还是在笑她自己。“不再是风津童子之后,我才开始活着。”她这样说道。

  一阵沉默。随着声声摇桨,浪花扑击着的沙滩已经近在眼前。

  “请随我们回七斗城,御神大人。”海江田立胜再度开口。“我们会让您重新成为风津御神的。”

  在皎洁月色下,纯子的真视双瞳清楚地看见,小舟周围深靛色的海水正缓缓变成如墨般的纯黑。她知道凡胎肉眼全然无法分辨这点。“如果我说不呢?”

  海江田立胜沉默片刻。“我们并非在让您选择,御神大人。”他回答。

  “我也不是在询问你。”海江田纯子说道。

  巨浪涌起。

  海江田立胜连忙跳起来,回头却看到一条巨鲸从黑黢黢的巨浪中涌出,撕纸一样撞碎了停在不远处的高速战船。战船上的海江田家兵士被撞得高高飞起,扑通扑通连声地摔进海水里。

  但这儿海水的深度,分明藏不下那样一头十丈长的巨鲸;它就像是从巨浪里突兀生长出来的一样。斜斜冲出的巨鲸高抬起头,然后缓缓拍在海面上,砰然砸开磅礴巨浪。

  巨浪散去,人们这才看清那并不是什么鲸鱼,而是一艘巨鲸形状的大船。船背上帆面张开宛如城塞,船体两侧还伸展出优雅而庞大的鳍帆。但这大船上却并没有本该匆匆忙碌的众多人影,只有船头处蹲着个一身短打、做水手装扮的家伙。

  纯子终于安心地吐了口气,松开还捂着白石丛雪双耳的手。白石丛雪抬起头,睁开眼睛左右看看,顿时目瞪口呆。

  海江田纯子看着那巨鲸,对白石丛雪说道:“看啊,那就是黑冰船。它是建麻吕神的神使,也是黑流的魂魄。而它的主人……”

  “是玄海家家主,玄海骸!”海江田立胜咬牙切齿地向武士们大声吼道,“快上岸!别留在水里!”

  从船底已经触到浅滩的木舟上,海江田家武士飞快跳进海里,疯狂地向沙滩上冲去。海江田立胜扭回头,不甘地看了海江田纯子一眼,仿佛要把她烙印在眼睛里似的,然后跃下木筏,和两名元随武士一起远离海浪能够触及的地方。

  上岸后的海江田立胜没有多做犹豫,立刻带着武士们向荒山山岭的方向逃去。墨色的海水翻涌扑击,黑潮描摹出一条条活灵活现的巨鲨,把还在水中挣扎的海江田家兵士尽数吞没。

  巨大的黑冰巨鲸骤然消失,纯子只觉得身体先一沉、再一轻,她和白石丛雪就连带着木筏一起,落在了黑冰船的甲板上。

  “啧,跑得倒够机灵。”玄海骸蹲在船舷上,手里拄着一把刀脊上翻着层叠海浪、刀栋底端竖着一支鲨鳍的奇异太刀。他一身短打的衣口袖口都用绳索紧紧绑住,一看便知是夫桅人都熟悉不过的水手打扮。不过面前这人却是一副脸色黑黄、容貌普通的人族相貌,和传说中丰姿华美的云族岛主截然不同。

  他扭过头,一打眼看清纯子和白石丛雪的模样,马上抬手捂住了眼睛。“你们在搞什么鬼?为什么被人追杀能反倒会把衣服全都丢了?”

  黑冰船的甲板一阵翻涌,从船舱里吐出两件小袖。白石丛雪求助地看向纯子,而在这之前纯子就展开一件小袖、帮白石丛雪穿戴整齐,随后才穿上了自己的那件衣服。

  “喂,那边的家伙,可以松开眼睛了。”纯子向玄海骸喊道。然后她转向白石丛雪:“船舷上蹲着的人就是玄海家的家主,也是现在的菖蒲岛主。你可以叫他玄海骸,但他更喜欢土方骸这个名字。”

  “哦……哦。”白石丛雪愣愣地点了点头,惊讶地打量着土方骸。然后她终于喊出了声:“哇!”

  “喊我土方就行了,直接喊我骸也没问题。”土方骸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白石丛雪一番,继续说道,“一路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她就是……?”

  纯子点了点头。白石丛雪眨了眨眼睛。

  “垣延山城的难民已经安全抵达北边的七索桥城,现在八成还在安置。涌井霜户一下船就直接联络了土方老爹,又找到了我;我听到这事就尽快赶过来了。不过要不是瞧见了那边的火光和烟柱,我也没法这么快找到你们。”土方骸指了指东边的荒山山岭。荒山另一边,隐约的火光已经黯淡下去了。

  海江田纯子问道:“涌井霜户是怎么知道的?他原来是风津残党的内鬼,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件事,但他又没完全向风津残党吐露实情。”

  “涌井霜户是偷听到的。他话只听了一半,知道有这么一号人,但不知道是谁,见了她的面才猜出来。”土方骸摇了摇头。“此事内情,还是正守老爷子告诉我的。整座垣延山城里,知道建麻吕神出手庇护过先代家主私生女这件事的,就只有三个人——白石呈阶、盐泽晋治、涌井山户。”

  菖蒲岛主顿了一顿,抬头问道:“不过我来得匆忙,还没来得及听涌井霜户详细分说。你们这些日子都经历了什么,怎么搞得如此狼狈?风津残党到底在捣什么鬼?”

  海江田纯子微微颔首,把连日来的经历细细向土方骸讲了一遍,只是隐去了和风津童子相关的部分。当纯子讲到风津残党献祭尾牙帮众、召出鬼卒大肆杀戮时,他不禁喝骂出声;而后讲到风津残党主力被调虎离山、垣延山城军民成功突围时,他又击节赞赏起来。

  当听到白石丛雪的右臂被海江田立胜斩断时,土方骸一瞧白石丛雪右边袖子,愤怒地一顿手中的太刀,刀刃和黑冰甲板相撞发出金玉相击之声:“早知道的话,方才就应该追上去斩草除根!那群混蛋!”

  纯子叹了口气,没有回答。好一阵子后,她才继续开口:“你觉得是谁站在他们身后?我有一阵子没关注海国的局势了。刚刚也没来得及问他们的同伙是什么人。”

  土方骸略一思忖,道:“海国只有五国,除去我们夫桅国自己,黑雷国西北外藩内乱正酣、赤雷国刚刚从党争中缓过元气,都无暇东顾。南方的樱原人如今和我们交好,那最可疑的就是西边的风涛人了。”

  “而夫桅七岛之中,尚平、胜藏二岛向来和菖蒲岛人同气连枝,大悲岛的龙神不问世事,残心岛的联军刚被御羽岛人杀个大败、更不可能来给风津残党撑腰。这么看,帮助他们的不是和风涛人暧昧不清的龙造岛人,就是御羽岛那只一直想当夫桅国主的凤凰神。”

  白石丛雪可爱的脸蛋上写满迷惑,眼神迷茫地左看看,右看看,浑然不知自己听了些什么。

  海江田纯子倒是挑了挑纤长的眉:“恰巧风涛的天火火明比卖命和御羽岛的山迦火咲耶姬又都是海国有名的火神,和海江田立胜的力量相符。问题是,到底是谁在支持海江田立胜?”

  “也可能二者皆有。”土方骸答道。“我会调派人手,尽快搞清楚这件事的。”

  海江田纯子缓缓点头。休息片刻后,她的气力也恢复了些许,于是她把话语用轻风包裹,直接送进土方骸的耳廓里。

  “这几日,我被迫借用过风津童子的神力。”

  土方骸脊背一紧,眼神一缩,握紧了那支奇异太刀的柄。然后他吸了一口气,松开手,缓缓放松下来。

  “看最后结果,你还是挺过来了,没被风津童子拉到祂那边去。”借助纯子的风,土方骸回答道。他扫了一眼白石丛雪,“即使代价惨重。”

  纯子微微阖上双目。她如果不这样做,就无法阻止刀割一般的心痛逃出双眼、被白石丛雪看见。“不会再有下一次了。”她一边说,一边对自己发誓。

  “但还有件奇怪的事——”纯子回想起她坠下悬崖时的奇异景象。那占据她身躯的神明,分明也是风津童子,但却和她记忆里的风津童子截然不同。和任何人记忆中的都不同。

  土方骸扶着下颌想了想。“我在之前的游历中,倒是听一位巫女朋友讲过类似的事。”

  “即使是同一位神明,也会因信众的信仰不同,展示出不同的神相;如果神相差异过大的话,甚至会撕裂神明本体。海国最强大的神明,不就分裂成了黑雷国大御神、赤雷国大御神和风涛的天之御雷神三位神明了吗?”

  “照此推论,风津童子有着历史上未曾显露过的一面也不足为奇。毕竟在菖蒲岛东北,尤其是青沼地界,向风津童子祈求出海顺风、返航平安的香火还是挺旺的。”

  土方骸忽然一捶手心。“说到这里,我倒是有点想法……如果把你方才说的那些事讲得胡吹大气一点、改头换面宣扬出去,会不会有些用?”

  海江田纯子有些脸红,这让她白瓷一般的脸上多了些血色。“听着就不怎么靠谱。而且我实在不想在别人嘴里听到你土方骸改过的、胡吹大气的事。”

  “是我改的又怎么了?我编故事的本领,可是连霞津姬命都说好的。”土方骸露出了个诡秘的笑容。“更何况我才是菖蒲岛主,这事你说了不算。”

  一边的白石丛雪则狐疑地看着两人。只见面前这两人根本没张嘴开声,只是面对面站着对视,然后其中一方忽然移开视线、脸红了起来,另一方则露出了可疑的诡笑……她连忙挥起手试图吸引纯子的注意力:“纯、纯子姐姐!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土方骸收起一副欠揍的表情,也看着海江田纯子。

  纯子没有犹豫,答道:“我们要去樱原国,去找樱原三柱神中的七野樱正辰媛大人。她应该能治好阿雪的右手。”

  土方骸点了点头。“确实,这种问题如果七野樱正辰媛说不行的话,那海国就没人行了。她想必很乐意帮助你们。不过你们得规划一下路线:乘船绕行黑流一周、随洋流进入畿海、直抵云峨岭春望城的通常路线已经行不通了。御羽岛人的舰队游弋在菖蒲岛北方,你们可能会遇到麻烦。”

  纯子略一沉吟:“那我们就选耗时长一些的路线。先直接往南登上本陆海岸,再横穿整个樱前原,走陆路去春望城。”

  “那样的话,你们也可以顺路去羽森边缘的落霞大社向霞津姬命寻求一些启示,问问你接触到的……那个,究竟是什么情况。她是诡计和灵感的神明,或许知道一些秘辛。”

  土方骸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提醒道:“另外,虽然我们在樱前原的游说工作颇有进展,但樱前原的人们还没有像七野樱正辰媛所在的云峨岭那样完全支持我们。似乎有别人也在那里进行活动,你们最好小心些。”

  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白石丛雪看了看纯子,也连忙点了点头。

  “隶属玄海家的菖意商会这段时间一直在向樱前原大量出口海鱼和铁器,你们可以搭乘商会的货船去樱前原。”土方骸继续说道,“本来我应该送你们一程的,可一方面黑冰船太显眼,另一方面我还要去北边查探一下御羽岛水军的情况。”

  “您亲自去?”白石丛雪惊讶地问道。“可您不是岛主吗?”

  “别提了,丛……呃,妹……嗯,小白石。”菖蒲岛的岛主有些困窘地挠了挠头,“我这算是乔装易容逃出来的。正守老爷子现在已经疯魔了,整日就催着我娶妻纳妾,黑流港但凡是个活的女子,都被他记在小册子里了。哪里有这么急的?”

  土方骸顿了顿,换上了一副夸张的语气:“老爷子甚至想过把咱们两个撮合到一起!你能想象出来吗,海江田纯——子?”他拉长声音,看向满脸无奈的海江田纯子,满意地看到纯子痛苦地按住了太阳穴。

  白石丛雪左看看土方骸,右看看海江田纯子,看着他们两看相厌的模样,露出了有些安心的神情。

  ————————————————————

  海江田立胜和他的旗本武士们伏在荒山上,捂住口鼻,没有点亮火把。附近不知趴在哪里的一只秋蝉,正吐出苍凉喑哑的吱呀声。

  他们看着那条巨鲸转身,飞快游进黑流,随后溶化在扶桅海里。

  “他们走了。”海江田立胜站起身。他扶着刀柄,看着黑沉沉的大海,半晌不语。

  渡隆司也跟着起身,小心翼翼地问道:“主公大人,御神大人似乎……”

  海江田立胜摇了摇头。“风津御神总会再度重现的。但如果纯哉大人一直拒绝下去,那么风津御神的重生就会延迟很久。在那些想要插手的人面前,我们会变得非常被动。”

  渡隆司建议道:“我们要不要先尝试和玄海家交换俘虏?风津义军不能没有下一代的继承人。让纯安大人当斥候确实太危险了。”

  “海江田家的人必须身先士卒,否则在如今的情势下难以服众。”海江田立胜摇了摇头。“现在敌人还不知道海江田纯安的身份。那样反而对他更安全。”

  渡隆司点了点头。武士们沉默地矗立在四周,耳畔只有凄切蝉鸣。海江田立胜凝视着一道道海浪冲上沙滩又力尽退去,再被后来者彻底淹没。

  “主公大人,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终于,有一名武士这样问。

  海江田立胜摇了摇头,叹息一声:“看来只能采取风涛人建议的办法了。”

  “主公,风涛人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渡隆司提醒道。

  “所有人都知道。”海江田立胜回答。


离线 书中仙

  • 根源索寻者
  • *
  • 帖子数: 445
  • 苹果币: 0
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12 于: 2020-05-22, 周五 08:10:54 »
两天没上线更了三章,海灵威武!
如无必要,尽量以“灰鹰”代替“三版”,避免刺激某些人的敏感神经。

离线 zghzgh1779

  • 讲个故事吧
  • 版主
  • *
  • 帖子数: 4906
  • 苹果币: 17
  •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13 于: 2020-05-22, 周五 09:49:13 »
因为都是以前写好的,只是再校对了一遍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