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主题: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第一卷完】  (阅读 18303 次)

副标题: 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首发在果园

离线 zghzgh1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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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
    荒山村最近来了个奇异的女子。她来时只乘着一叶木筏,被海浪冲上沙滩时已经是奄奄一息。

    人们对这女子的到来都是既疑且惧的:这女子容貌极美,衣着贵气十足,随身带着一支足有一人高、紧紧缠着白帛的微曲长杖。

    可这般一个贵人,又怎么孤身一人乘着木筏,昏迷在海面上?此时兵祸未已,若是和她扯上关系,会不会引来杀身之祸?

    出于谨慎,人们纷纷表示应该把她送到垣延山城或者随便哪座大城,让其他贵人们接过这烫手山芋。

    除了白石丛雪,老地头武士白石的女儿。坚持要收留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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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荒山村
第二章 垣延山城
第三章 流言
第四章 急转直下
第五章 对质
第六章 守城
第七章 突围
第八章 觉醒
第九章 断后
第十章 风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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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1 于: 2020-05-04, 周一 11:17:07 »
第一章 荒山村
劇透 -   :

  海江田纯子从噩梦中醒来。耳边的厮杀声与濒死哀鸣已然停息,血腥气却还仿佛充斥着鼻腔。

  她猛地睁开眼睛,呼吸急促,心脏仿佛擂鼓一般重重跳着,出现在眼前的却是已经熟悉的屋顶。银白的月光落在房梁上,映出斑驳脱落的漆色,更深处是隐约可见的黑色椽子和灰白色屋顶内里。

  海江田纯子努力平缓呼吸,几乎将她心脏攫住的心悸也渐渐散去。纯子扭过头,发现和她挤在一张榻上的白发少女还在沉沉睡着,表情安宁。随着纯子的呼吸,熟悉的少女体香模糊了她回忆中的鲜血气味。

  纯子偏了偏头,感受到被白石丛雪压在身下的长发带来的拉扯感,于是停下动作。她的余光看到窗外明月静静地悬在当空,半天高的远海海面镀上了一层银边,夏末秋初的蝉鸣声正有气无力地维持着自己的存在感。那支她带来的大太刀正裹着白帛、倚在墙角;纯子知道那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海江田纯子看着夜空,有些发愣。她耳中只有单调而悠长的蝉鸣声,没有惨嚎,没有哀鸣,没有酷烈的风吼声,没有浓稠的血腥味,更没有时刻在耳边萦绕的、噩梦般的低语。

  风津童子已经伏诛……至少那头祸乱菖蒲岛的邪鬼已经被重新封印了。

  如果祂会回来,至少也不会是现在。她这么想着,睡意重新涌起,于是她闭上双眼。

  半夜无梦。

  当朝阳透过半空中的远海海水、洒下漫天碧绿朦胧的光时,海江田纯子重新睁开了双眼。

  她微微转了转视线。在她一旁,白石丛雪正小心翼翼地起身,穿上贴身襦袢,再套上小袖外衣,扯过腰带随意打了个结,咕哝一声“早安,纯子姐姐”后,赤着双脚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纯子连忙闭上眼睛,假意睡眠,等到障子门传来轻轻一声碰响后,才看向纸门处。

  放在门边、属于另一位少女的木刀已经不见了身影。尽管纯子如今并不能隔着纸门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但她还是能清楚地听到白石丛雪的呼吸声和木刀破空声——举剑,吸气,出剑,吐气。

  一,二,三;十,五十,一百。白石丛雪挥舞木刀的速度并不快,直到太阳脱离远海海面、万丈金光升起,她才挥完一百剑。然而白石丛雪的呼吸依然平稳,破空声依然凌厉有力,即使是以海江田纯子的眼光,也挑不出什么纰漏。

  她的剑术天赋,远非寻常人可比。但教会她剑术的人也不是平庸之辈,在菖蒲岛上这样的人可算不上多——

  正当海江田纯子躺在榻上胡思乱想时,门外传来了白石丛雪精神满满的声音:“纯子姐姐,起床啦!”

  “知道了。”还陷在乱七八糟的思绪里的纯子下意识地回答道,身体已经自顾自地坐了起来。虽然自己早已清醒,纯子还是放任自己的本能来更衣洗漱,有一搭没一搭地胡乱想着,随后意识清醒时,已经坐在了饭厅正中的矮桌一边。

  习惯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短短小半年时间,纯子就习惯了在荒山村的生活,好像她一开始就居住在这里一样。她几乎不再做噩梦了——几乎。

  直到昨晚。

  昨晚纯子久违地做了那个噩梦。她梦见自己变回了风津童子。

  纯子梦见自己站在虚空之上,面前是一道苍青色的无际风墙。风墙向两侧延伸,将他脚下这古老而光荣的岛屿环绕其中,又笔直地探入天际,笼盖苍穹。他抬起头,眯了眯眼,瞳孔落下一层硬翳,才在凡人目力难及之处看到一小圈蓝色的天空。

  而在风津童子的脚下,是一座建在海边的城池。那城池的海港中还有战船,城墙上还有武士驻守,但他帐下的舰队已经将海港牢牢封锁,他手下的武士和鬼卒把城墙重重围困,即将让这座城池落入他的掌控——

  那梦境是否预示着什么?她不知道。海国的神明往往有预见的能力,然而邪鬼也是如此……

  “——子姐姐!纯子姐姐,醒一醒啊!”白石丛雪的声音好像从天外传来,好半天才落进纯子的脑海里。她用力甩了甩头,抬头看向饭桌对侧的少女,白石丛雪正一手端着满满的饭碗、一手在她的眼前晃来晃去。

  从她嘴角的饭粒上看,这肯定不是第一碗饭了。纯子想。

  “怎么了?你没事吧?”白石丛雪有些担心地问道。

  纯子摇了摇头,说道:“抱歉,阿雪。我没事,只是想起了些事情。”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继续往嘴里扒饭。她虽然努力掩饰,但白发少女脸上的担忧之色,在纯子眼中看来却纤毫毕现。纯子不再拥有风津童子的真视双瞳,可那力量还是留下了一些抹不去的痕迹。

  海江田纯子垂下眼帘。风津童子已然伏诛,那么别让善良的人们因此忧虑,就是自己的义务了。

  “我开动了。”她说。

  她拿起双箸,像往常一样伸向饭碗。饭碗中是堪堪平齐的米饭,一半精米一半糙米,配着半条煎青花鱼、一碗昆布味増汤、一碟酱菜。这些加在一起,还不及他往日食量的三分之一,但对于这副躯体来说,却是刚刚合适。

  “今天要做什么事情?”纯子安静快速地吃完早饭,一边将碗碟餐具分门别类放好,一边抬头问道。白发少女是老地头白石呈阶的女儿,在地头武士应城主之命出阵后,荒山村大大小小的事就只有靠白石丛雪来主持了。

  白石丛雪用力咽下口中食物,有些含混不清地回答:“上午还和往常一样,带上几个人到次郎家的田地帮忙。收割的时节快到了,不能在这几天出差错。下午我们要去检查一下海边和南北两边的警哨——南边次郎是第一次当暗哨,我有些不放心。”

  “暗哨?哪个次郎?”

  “另一个,住在井边那个。”

  纯子点了点头——刚刚成年那一个。不过这个次郎比另一个幸运得多,他家里父母健在、兄弟健康,不像另一个那样十三岁就父母双亡。能拿起竹枪、当个农兵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在事有万一的时候,他还能做些什么,而不是默默等待未知的命运。

  白石丛雪三口两口吃完了米饭,纯子伸出手来把她面前的碗碟和自己的叠成一摞,拿到屋外的水池,而白石丛雪小跑着把早上新提的井水拎到纯子手边;负责管理这个荒芜山村的白石家,并没有雇佣仆人的余裕。最开始,每天早晨都是一片忙乱,因为纯子的唯一作用就是给白石丛雪帮倒忙。那时的纯子从没想过自己能像今天这样得心应手地处理家务。

  很快,家务活告一段落,白石丛雪啪嗒嗒跑进寝厅,拿出一顶四周垂着白纱的斗笠,递给纯子。纯子向下扫了一眼,少女披上了带着家纹的羽织、系上了灰色的袴,腰间插着一把胁差,又挂上一支刀鞘和刀柄涂成纯黑色的太刀。那太刀的黑漆也微微有些剥落,毫无疑问是一件古物。

  纯子点了点头,戴上遮挡面容的白纱斗笠,拎起装着午餐的食盒,和白石丛雪一起出了门。

  荒山村的名字由来,只是这山村和海边之间,隔着一座荒秃秃的山坡而已。山坡西面的村子靠打渔为生,而东边的村子只能在山沟里艰难地开垦田地。而荒山村再往东,则是人迹罕至的深山,听说直到山的另一边、靠近沼泽的地方才有人居住。

  可正是由这道山坡所赐,荒山村没有被毁在那邪鬼风津童子掀起的海啸里。风津童子手下的恶人们,只把山坡西面的渔村洗劫了一番,没人愿意翻过贫瘠荒山打扰这个贫穷的村落。到了现在,那渔村幸存的人们也都定居在荒山村,海边只留下防备风津残党从海上进犯的暗哨了。

  位于山谷底部的荒山村只有二三十户人家,四散地围着村子正中的水井,稍大一点的宅子就仅有纯子栖身的白石家宅。村庄四周有一道稀疏的木栅栏充当防御,但让纯子评判的话,这道木栅的作用也只是为村里人求个安心。倘若是风津残党来袭,唯一的指望就是村庄南北的哨兵的示警。村民们已经习惯了警讯一来就逃到深山的生活。

  暗哨一南一北,就藏在掩过山谷南北入口的林木里。

  这村子实在是太小了,以至于白石丛雪没用多长时间,就把她想找的人找了个遍:一个老成憨厚的中年汉子,两个刚刚成年的毛头小子,两个妇人,还有一个眼神执拗的半大小鬼——这小鬼就是住在山边的那个次郎,而前三个男子已经是荒山村现在的一半兵力了。

  此时临近收获时节,正值农忙,除了家中劳力足够、半兵半农的农兵,白石丛雪也实在找不到能帮助次郎做农活的人。一行八人找齐后,白石丛雪就带着众人来到了次郎家的田地。也无需多讲什么,男子们开始熟练地灌溉润田,而纯子、白石丛雪和另外两个妇人开始动手清理田地里残存的稗草。

  纯子踏在稻田浅浅的泥水中,心情却是一片平静。稻田中水稻已经吐完了穗,正在灌浆,举目望去仿佛一片片金黄的云朵嵌在青绿色的稻叶上。纯子的手拂过稻穗,放空自己的心绪。随后她惊讶地发现,太阳几乎是一眨眼间就到了天顶。她直起腰来,次郎家的田地也处理得七七八八,三日后再清理一次首尾即可。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下意识地甩了甩手掌,气劲流转、将皮肤上黏着的泥浆尽数震飞。

  然后纯子心中一惊,眉线在白纱掩盖下紧皱起来。

  她看向白石丛雪,白石丛雪却没有看向这边。少女站在田埂上拍了拍手,让大家自去回家。随后她摸出一方手巾,笑眯眯地递给纯子。

  “我已经清理好了。”纯子连忙回答。白石丛雪眨了眨眼睛,认真地擦了擦手,又跑向了食盒,拿出两个包着紫菜的饭团。

  纯子接过饭团,刚刚咬了一口,就看到白石丛雪可爱的脸蛋两边高高鼓起、不住蠕动,手中已经空空如也。她不禁莞尔,拿出以前在军阵中练出的本领,迅速把饭团送下了肚子。两人略略休息了片刻,随后翻过荒山,向海边渔村的废墟前进。

  这道山坡在面向荒山村的一侧已经颇显贫瘠,从海边一侧看去更是乱石嶙峋,荒芜陡峭。不过白石丛雪自幼习武,海江田纯子更远不是什么娇弱贵女,在两人轻而易举翻下仅有隐约小路的荒山、来到藏在渔村废墟里的暗哨时,那个年轻的农兵还没吃完中午的干粮。

  “恒兵卫,怎么样了?食水还够吗?”农兵有些手忙脚乱地鞠躬后,白石丛雪这样问道。就在白石丛雪和那名年轻农兵交谈时,纯子走远了几步,打量着这座废墟。

  经历兵燹、又遭火焚的无名渔村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四处都是焦黑之色,还有尚未烧尽的木梁斜斜支着,仿佛在控诉着命运的无情。她来时所乘的木筏就藏在一堵断壁后面,看起来和废墟几乎别无二致。

  身前废墟和纯子噩梦中的景象渐渐重合,再度浮现在她眼前。

  她看到自己伸出四条手臂,紧紧握拳。随着风津童子的动作,面前那包围了整座菖蒲岛的巨大风暴,就探出了四条苍青色的龙卷。每条龙卷都有数十丈粗细,在他鼓掌之间却如花绳一般驯服。风津童子用力砸下拳头。

  龙卷猛然锤击在城墙上,在城池内肆虐。它毁坏坚壁、拆碎房屋,把脆弱的肉体高高抛起,带起一阵失真的惨叫声。而蚁附在城墙下的大军,就沿着龙卷撕出的缺口,伴随着风津童子的大笑,黑压压地涌入城中,把城池化为一片废墟——

  在风津童子之乱中,这样毁灭的城池和村落有多少?一百个?两百个?纯子不知道,也不愿意知道。她低垂着眼,默默检查了一下暗哨的伪装、又检查了一下恒兵卫活动留下的痕迹,确定都掩饰得很好后,回到了白石丛雪身边。

  白石丛雪向纯子点了点头,于是她们再度启程,回到荒山东侧。她们先是向北、再是向南,分别检查扼守荒山村南北陆路的暗哨情况。

  北边的暗哨设置在一片乱石中,那里曾上阵抵御过风津童子大军的老足轻示意一切正常。而南边的暗哨安置在一株大树上,当纯子和丛雪来到树下时,守在这里的次郎正一脸认真地看着远方,丝毫没有发现她们到来。

  白石丛雪捡起一粒石子,丢到次郎的后背上。而次郎随手挠了挠,继续一脸认真地观察。

  白石丛雪绕到树前,挥了挥手,次郎不为所动。

  少女武士捡起一块石头,气恼地丢了过去。那石头正中次郎额头,砸出一个大包,次郎啊呀一声大喊,仰面翻下了树——还是纯子连忙上前两步,双手接住次郎,才让他全须全尾地落在地上。而次郎捂着脑门蹲在地上喊疼,好半天才看到面前黑着一张脸俯视着他的白石丛雪。

  “警觉一点,次郎!全村人的性命可就在你的一对招子、一双耳朵上了!”白石丛雪拉起次郎,颇为恨铁不成钢地说教了一番,又让一脸羞愧的次郎爬到树上继续放哨。

  “这就是我不放心的原因!”少女武士气鼓鼓地说。“倘若南边前线的垣延山城被风津残党攻破,咱们可就要赶紧向北逃命了!”

  纯子点了点头,说道:“知耻而后勇,我相信次郎以后会提高警惕的。况且垣延山城是菖蒲山南部的要冲,直面风津残党的威胁,想必涌井城主会把那里守得森严。”

  “道理是这样……纯子姐姐都这样说了,可别让她失望!”白石丛雪挥舞着拳头,对树上的年轻人喊道。次郎自然是连连点头,他看向纯子的目光颇有感激之情。

  于是这一下午也结束了。

  天光出见尊——海国的太阳之神——的化身迫近了西边远海的海面,散发出如血般的殷红。每天傍晚,荒山村的农兵们都会集中在白石家宅外的平地处操练武艺,但现如今除去放哨的三个人,也只有白日里帮助次郎打理田地的三个农兵来到这里。

  他们手中的武器更是五花八门:一支削尖了头的竹枪,一支锋鋩曾折断过又重新磨制的两间长枪,还有一支伤痕累累、恐怕支撑不了几场战斗的大身枪。三个人加起来只有一把长刀、一把短刀,都是纯子从白石家的仓库里翻找出来的——老地头武士出阵带着村里十个青壮,连带着把几乎所有堪用的武器都带走了。

  海江田纯子抬眼看了看穿着明显大了一号的大铠的白石丛雪,心想,这还真是弱将手下无强兵。

  ————————————————————

  练兵一道,人、粮、兵甲、银钱缺一不可。

  但荒山村只有六个不能脱产的农兵,粮食勉强果腹,兵甲银钱更是无从谈起。

  白石丛雪这样描述荒山村的境地:“如果风津残党真的来了,大家伙还是尽快逃到深山更为实际一点。”

  可海江田纯子不这么想。有的时候,多出一两个堪战的兵卒,就能扭转战场的局势;对主要威胁是盗匪和流寇的荒山村而言,就更是如此。

  就让她尽可能为这小村子多做些什么吧。纯子想道。

  “手持长枪上阵,最重要的是勇气,枪、手、眼一线向敌人刺过去即可。”她手持一支木枝,轻轻敲了敲手持竹枪那毛头小鬼的后背,让他挺直后腰,“你们的敌人可能平时经常耍刀弄剑,但上了战场,他们未必真能用好手里的刀。”

  “尤其是那些没见过阵仗的新兵。你比他们有更多勇气,就能战胜他们。”纯子顿了一顿,看到本该在一边练剑的白石丛雪也在望着这里,用木枝拍了拍手心示意她不要松懈,继续说道:“现在试着把手里的枪刺出去。”

  那两个年轻的农兵很快找到了出枪的节奏,枪刃破风声和白石丛雪挥舞刀刃切开空气的声音有节奏地混响在一起。但握着陈旧大身枪的中年人始终有些摸不到头绪。

  他有些畏缩地上前,双手拧着手中长枪,结结巴巴地说:“大、大人,我还是摸不明白门路……”

  海江田纯子下意识地接过他手中的长枪。长枪的柄握起来冰凉,触感却颇为熟悉,熟悉得足以唤起她昨夜噩梦的回忆。

  她看到风暴卷着许许多多敌方武士,缓缓升到半空。他劈手夺过一名武士手中的长枪,刺进了长枪主人的喉咙。风暴旋即把死去武士的尸体抛落,又换了一个正在挣扎的武士到风津童子面前。

  “你们竟敢违抗本尊?”长枪刺穿了武士的肚腹,黏稠的血顺着枪杆滑落,染红了风津童子的手。武士痛苦地挣扎起来,却一时不得即死。

  风津童子松开手,狞笑着打了个响指。风暴猛然一缩,惨叫声戛然而止,余下的武士尽数被他压成一团不分彼此的肉糜。风津童子身下的城池内,已经火焰四起、浓烟滚滚,妇孺的凄厉呼喊甚至压过了龙卷风的呼啸——

  纯子听见他的声音在大笑,笑声中尽是令人心悸的疯狂痴妄:“菖蒲岛,是本尊的了!”

  “很快,就是整个海国!”

  纯子双手一抖,手中长枪锵锒一声落在地上。她踉跄着退后几步、大口喘息,如梦方醒般抬头四处扫视。直到她看到不远处的白发少女,才终于确定自己身在何方。

  “大、大人?”中年农兵慌了神,手足无措,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是好。

  “纯子姐姐?嗨呀!你不该递给她武器的!”白石丛雪也丢下双刀跑了过来,看到发生了什么后,用力跺了跺脚,对着中年农兵大声说道。

  海江田纯子站直身体,脸色有些苍白,微微摇了摇头:“阿雪,这可不怪他。”

  她低头看向地上的大身枪。它微微锈蚀的枪刃在火光映照下,依然泛着冷冽的寒光。那是为杀戮而生的、不由自主的工具。

  正像她一样……

  海江田纯子用力摇了摇头,把脑海中一瞬回忆起的的血海、火光、濒死的哀嚎声统统甩走。

  她已经不再是风津童子了。每次握紧剑柄时从心底泛起的厌恶和心悸,都清楚地告诉她这一点。

  “今晚就到这里吧。”白石丛雪有些担心地说道。

  农兵们互相看看,收拾好兵器,深深行礼后就忙不迭离开了。

  此时太阳已经没入了西方远海的海面之下。透过远海的海水和阻拦远海的天宇结界,太阳在半空中浮动着朦胧的绿光。东方的天际已经是一片绀青色。

  当绿光完全消失时,就是寻常海国人歇息的时候了。海江田纯子和白石丛雪自然也不例外。

  她们洗漱一番后,就躺在了榻上,为第二天的清晨休养体力。

  “纯子姐姐。”白石丛雪翻了个身,抱住海江田纯子,低声咕哝着,“今天晚上要讲哪里的故事呢?”

  少女的身体在这暮夏的夜晚,热得有些发烫。若非海江田纯子已经寒暑不侵,此时恐怕不得不把她推开了——能用自己的身体给少女解暑降温,或许算是风津童子留下的少数几件好事?海江田纯子这样想着,又忍不住自嘲地笑了笑。

  风津童子被封印后,她得到了自由,而迷茫也随之而来。

  “那我们就讲讲那个名叫风津童子的邪鬼的故事吧。”海江田纯子轻轻说道。她发现自己心中毫无波澜,仿佛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风津童子!那个邪鬼!”白石丛雪支起上半身,有些兴奋,“它是怎么被击败的?”

  “这就是一个很久远的故事了。”海江田纯子拍了拍少女,示意她乖乖躺下,旋即继续说道,“一切要从四百年前说起……”

  四百年前,有一个四臂七角的邪鬼,驾驭着风暴横行在扶桅海上。它的名字叫风津童子。它摧毁船只,破坏海港,毁灭农田,一向是夫桅列岛恐惧的对象。

  然而夫桅列岛的人们却无力反抗。

  这里只不过是黑雷国,那个曾经一统海国的帝国,抛弃罪犯、流民、政争失败者的废料堆而已。

  于是少数渐渐绝望的人们开始崇拜风津童子,试图获取它危险的力量。而他们成功了。

  凭借着这力量,夫桅列岛击败了黑雷国的守军,脱离了黑雷国的统治。他们却没有变得更幸福,只是压迫他们的人从黑雷国变成了风津童子罢了。夫桅人苦不堪言。

  随后一位英雄来到了夫桅列岛。

  玄海建介、玄海建麻吕、建麻吕神——人们这样称呼黑雷国大御神的使者,夫桅的守护神。他相信唯一能让夫桅列岛留在黑雷国的办法就是:让夫桅人自己主宰自己的未来。为了实现这个目标,邪神风津童子是必须消灭的阻碍。

  于是他请来了樱花之神的剑守巫女、掌握万千幻术的狐神和黑雷国最出众的刀匠来协助他。狐神迷惑了风津童子的行动,剑守巫女压制了风津童子的抵抗,而建麻吕神则手握刀匠打造出的、足以封印任何邪鬼的神剑,刺入了风津童子的躯体。

  风津童子就此被封印了四百年。

  再之后,玄海建介在夫桅正中的菖蒲岛筑城建港,创造出名为“黑流”的洋流联通夫桅列岛的贸易。玄海家成为了菖蒲岛的统治者,和夫桅列岛公认的领袖。时光荏苒,四百年过去,夫桅已经再度从黑雷国独立出来,建麻吕神也不再是黑雷国大御神的使者,而风津童子——

  已然脱困而出!

  它先是腐蚀了玄海家最忠诚的家臣海江田立景的神智,让他向统治菖蒲岛的玄海家暗中举起反旗。随后又借助海江田立景的躯体,偷袭杀死了建麻吕神。在清理掉玄海家的所有血脉之后,风津童子就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海江田立景,在他的嫡子海江田纯哉身上重新降临凡世。

  它几乎就成功地把菖蒲岛重新纳入囊中了,即使是樱花之神亲自前来也没能阻止它。

  只要玄海家最后的血裔没有重新出现的话。

  仿佛命中注定般地,玄海家的末裔、狐神的子嗣、樱花之神的勇士以及他们的同伴们出现在风津童子面前,击碎了风津童子的痴心妄想。风津童子被四百年前同样的封印仪式从海江田纯哉的身上剥离下来,再度封印在名叫敛心剑信行的魔剑之中。

  “这就是风津童子的故事了。”海江田纯子闭上双眼,这样说道。

  这是风津童子故事的终结。

  却并不是海江田纯哉故事的终结。

  在被宿命的对手击败之后,他们却没有取走海江田纯哉的性命,而是放任海江田纯哉离开。然而代价则是,他被樱花之神变成了她。

  海江田纯子知道樱花之神绝非一时兴起。她却完全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

  她就这样闭着眼睛,思索着、疑惑着、迷茫着。

  “再……再来一碗……”忽然,她听到白石丛雪这样说。

  海江田纯子睁开眼睛,低头看去,发现少女一边说着,一边在睡梦里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纯子哭笑不得,半晌才叹了一口气,伸手搂住少女,在幽静的蝉鸣中闭上双眼。

  期冀一夕安眠。

  ————————————————————————

  海江田纯子阖上双目,旋即张开。

  在纯子身边坐着个年轻女子。她正侧着头俯视着平躺的纯子,银白的月光落在她樱色的长发上,映亮了她清丽柔美得有些虚幻的侧脸。

  女子带着淡淡的微笑看着海江田纯子,表情柔和。海江田纯子却皱起了眉头。

  她扭了扭头,看向墙角。搭在墙角那支大太刀,裹着的白帛已经尽数落地,露出雪亮的锋刃。它的镐地上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樱花纹,刀镡处是一头咬住刀柄的恶鬼面容。此时那支刀刃上,正萦绕着星星点点的樱色光芒,游离不去。

  正樱大社的卫剑,鬼咬石筑。持有这柄剑的人,都是樱花与生命之神七野樱正辰媛最信任的使者。当然,除了海江田纯子以外。

  纯子再次看向有着樱粉色头发的女子。

  “随便进入别人的梦境中可是十分失礼的行为,七野樱正辰媛大人。”她颇为不满地说,“您也不必来试探我,我不会再握住剑柄了。”

  “你知道你会的。那并不意味着风津童子会回来,除非你向你自己认输。”

  “我只想过平静的生活。”

  “逃避一时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你没法永远逃开命中注定的重担。我们会等到你坚定信念的那一天。”

  “我不会再使用风津童子的力量了。永远不会!”海江田纯子坐起身,高声反驳道。梦境中她身边的白石丛雪一动不动地侧卧着,没有受到丝毫影响。“风津童子的邪力是成瘾的剧毒——若非如此,你又为何用它一直监视着我?”

  她伸直了手臂,直直指向了斜搭在墙角的大太刀。

  “因为你会有用上它的时候。”七野樱正辰媛的话语依然柔和。

  海江田纯子沉默了。随后她摇了摇头,低声说道:“就算风津童子已经被打败了,很多人都害怕它回来。为什么你们不担心它再回来?”

  “你不是它。”

  “我曾经是。”

  七野樱正辰媛微笑起来。“但你现在不是它,将来也不会是。只要你自己相信这一点。”

  海江田纯子低声咕哝了些什么,连自己都没怎么听清。半晌,她才继续说道:“您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当然不是。”七野樱正辰媛回答。“虽然我不想这么说……但你平静的生活确实要结束了。”

  “你现在应当立刻起床,到这村落的南边去看看。”

  “这是我最后能给你的帮助了——樱原国内发生了一些事情。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没有余力时刻在你身边了。”

  “祝你武运昌隆,纯子。”

  樱花花瓣忽然飘飞满屋,落在海江田纯子身上,随后她睁开了眼睛。

  银白色的月光洒进屋内,落在她的脸上。空气中浮动着幽静的蝉鸣声。她转头看了看,墙角搭着的鬼咬石筑剑缠紧的白帛还原封不动,上面覆着一层灰尘。

  海江田纯子无声地叹了口气,轻轻抬起白石丛雪抱过来的胳膊,小心翼翼地起身。她悄无声息穿好衣服,戴上垂落白纱的斗笠,快步走出白石宅。

  ————————————————————————

  银亮的月光从天顶洒落,给尚且一片碧绿的山林镀上一层白色的光边。夏暮秋初的蝉鸣声显得有些悲凉。从南边通往荒山村的狭窄山路在树冠间时隐时现,更远处那道峡谷在视野里拉出一道蜿蜒的黑线。树冠缝隙处,月光把地面映得纤毫毕现。

  但当过猎人的次郎知道,野兽只会躲藏在光亮旁的阴影里。因此他死死注视着黑暗处,时刻观察着风吹草动。荒山村几十户人的性命就都在他双眼和手里的哨子上,由不得他不全力以赴。

  次郎一动不动地趴在树上的藏身处,眼神从山顶扫到谷底,又从谷底扫到山顶。微风徐来,山林沙沙作响,初秋的清凉晚风让次郎精神一振——

  他忽然心中一凛。是在那里吗?远离山路的山坡上,灌木摇晃的方向和风是相反的。次郎屏住呼吸,仔细地盯着那里。

  又是一晃。

  次郎猛地抬手,把哨子塞进嘴里咬住,半仰起身,一口气已经到了嘴里,就要猛地吹响哨子。

  蝉鸣停了。

  他忽然喉头一凉,随后一阵头晕目眩,从树冠上栽倒下来。一支利箭从密林中穿了出来,准准地扎在了次郎的喉咙上。

  他拼尽全身力气用力吹出,但汩汩血沫只让哨子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呜咽。

  ————————————————————————

  当纯子从一株合抱大树后面钻出密林时,正看到次郎喉咙中箭,从两丈高的大树上滚落下来。她连忙三步并作两步,探手抱住次郎,免得他狠砸在地面上。

  在树冠投下的一片黑暗中,她清楚看到深色的血液从次郎的喉咙处汩汩涌出,把他的衣服和纯子的袖子都洇湿了。但次郎只是摸索着从紧咬着的嘴里拔出哨子,用最后一丝力气向半空中递了出去。

  海江田纯子伸手接过哨子,随后次郎露出了安心的表情,手软软地垂落,搭在深夏湿润的土地上。

  她摘下斗笠、交到扶住次郎的手上,也不顾黏润的哨子上还满是鲜血,含在嘴里用力吹响。清越凄厉的哨音声响彻山林,回荡在村落中,惊起一群又一群飞鸟。

  荒山村忽然就醒了过来。灯火、犬吠、人声齐齐涌起,一片忙乱的景象。

  然后纯子丢掉了哨子,一手抓住次郎的肩膀,另一只手拿回斗笠,向半空中挥去。一支破空而来的羽箭就钉在了斗笠上,而斗笠去势不止,竹边敲上了另一支羽箭的箭杆,直把第二支箭打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

  立刻地,纯子又双手拉住次郎的胳膊,向后退了一步,第三支箭就落在了他们方才驻足的阴影中。纯子没有停步,一直拖着次郎来到背后那棵合抱大树之后,才略作停顿。

  一,二,三,四。四支箭接踵而至,没入大树树干的另一侧。

  敌人有四张弓。纯子听着箭声音的来处,想道。然后她才来得及低头查看次郎的伤势。

  利箭横着刺入了次郎的喉咙,没有伤及颈骨,却把气管直接切开。这种伤势药石通常缓不济急,但若是有熟习法术的术者在旁,就能把次郎救回来。然而这荒山村又哪里找来术者救次郎的命?

  ——除了纯子自己。

  风津童子虽是邪鬼,其力量却和神明并无二致。活死人虽然困难,肉白骨易如反掌。

  利箭再度袭来。两支箭插在树干上,一支箭落在灌木丛中,但最后一支箭却已经绕过林木遮挡射入他们藏身的阴影中,纯子偏了偏头才避过这支暗箭。

  次郎的心跳渐渐衰弱下去。

  海江田纯子蹙眉沉思。哨子上鲜血的味道在她口中氤氲开来,带着熟悉而陌生的腥甜气息。

  风津童子是不会花费力气去救别人的,因为它自己的利益要比他人的性命重要得多。海江田纯子对自己说,但我不是风津童子。不是那个邪鬼。

  她终于下定决心,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拔掉了插在次郎喉咙间的利箭。

  微风乍起。

  ————————————————————

  锐利的哨声从窗外涌入屋内,打破了幽静的蝉鸣,让银白色的月光泛起涟漪。白石丛雪猛地睁开眼睛,一跃就从榻上起身,落到地上站稳。

  “敌袭!纯子姐姐,快去避——”她飞快地环视房间一周,才发现纯子已经不见了身影。

  “啧!”白石丛雪飞快地扯过羽织披在身上,把齐肩的白发随手一扎垂在颈侧,也不顾自己衣衫不整,只抓起太刀和胁差跑出卧房;路过院子时她想了想,又从正屋的墙上取下弓箭,才不停脚地冲出了宅院大门。

  荒山村正中的土路上,北边村口放哨的年轻农兵已经牵着猎犬、手持竹枪向村子正中奔来,而南边村口拄着大身枪的中年农兵正慌乱地向白石丛雪挥手,还向着南边林子的方向比划些什么。

  但直到最后一个年轻农兵抱着两间枪来到村口会合时,白石丛雪才从陷入慌乱的中年农兵嘴里搞明白前因后果。

  就在方才,纯子穿好衣服、戴着斗笠,来到了荒山村南边的村口,拍醒了正在打瞌睡的中年农兵。

  “提高警惕,南边有事发生了——我去看看次郎的情况。”纯子这样说道。随后没过多久,中年农兵还没能够发现异状时,南边的林中就响起了敌人来袭的警哨声。

  “大人,咱们进林子救次郎吧!”手持竹枪的年轻人着急地说。“林子里没动静,他们肯定没多少人。咱们还有狗!”

  白石丛雪深吸一口气。“不,不行。只靠咱们几个没法进林子。”

  “那次郎怎么办?”

  “交给纯子姐姐吧。我相信她一定有办法。”

  “可我们没人知道她的跟脚,说不定敌人就是——不,不可能的。对不起,白石大人,我不是——”

  白石丛雪摇了摇头。现在不是考虑那些的时候,她强迫自己下命令:“就算我们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可我们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现在你们把村里的大家带到北面避一避,然后马上带人回来支援我们。”两个年轻的农兵点了点头,依言而行。

  然后白石丛雪转向中年农兵,递出弓箭。“给你这个,村里最好的猎户。”

  中年农兵有些慌张地把大身枪搭到一边,双手在衣服下摆上用力擦了擦,才接过白石丛雪手里的半弓。他捻了捻弓弦,半拉开弓又松开,把箭囊挂在腰上,向白石丛雪重重点了点头,猫着腰跑开了。

  白石丛雪目送着中年农兵爬上一座茅屋、把他的身体隐藏在屋顶斜坡后面,才躲进了两屋相邻的小巷。围绕着村庄的木栅栏不可能给敌人带来太多的阻碍,但村子和林地边缘的大片空地还勉强有多射几箭的余地。

  然后就是荒山村内、错落茅屋间的巷战了。

  四个武器参差的农兵,十来个只有削尖竹枪、没受过正经训练的成年男子,这就是她能动用的全部兵力。

  还好南边林间毫无动静。这意味着敌人不可能会多——应当不会超过十个。

  这场战斗的主力恐怕就是白石丛雪自己。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上阵,但这是她第一次在战场上当人们的首领。她难以抑制地感到有些紧张。她不知道会遇到什么对手,她不知道这样的布置能不能拦住敌人。如果自己在敌人的剑刃前倒下的话,荒山村的人该怎么办?

  纯子姐姐会悲伤吗?

  少女武士用力甩了甩头,把松松垂在肩侧的马尾甩到脑后,一并抛弃掉纷杂的思绪。她握紧双刃、调整呼吸,尝试让自己的心境恢复平静空明。

  战场,可容不得犹疑。

  ————————————————————————

  敌人现身的时间比白石丛雪预期的要晚得多。直到村里人躲进北边的林子、北边放哨的老足轻带着两个年轻农兵和十几个村中男子分散到荒山村南边的屋巷后,从南边袭来的敌人才姗姗从林中踏出。

  两个身穿黑衣的忍者,两个身穿腹当的斥候,都各自手持弓箭。还有一个身穿胴丸、按着腰间太刀、武士模样的家伙,一看就是这伙人的头目。白亮的月光照在大片的空地上,他们也没有白费功夫尝试隐藏行踪。只不过除了打头探路的忍者外,后面三人都面向山林、一步一步警惕地后退,也不知在警戒着些什么。

  ——不,他们肯定是在警惕纯子姐姐。她在林中做了什么,吓得这些家伙风声鹤唳?白石丛雪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疑问。

  但不管是什么,这都是个好机会。白石丛雪从暗处看着他们向看似已经逃散无人的荒山村前进,二百步,一百步,九十步,八十步。远离了南边的山林,林中并没有人追出来,敌人们看起来都松了一口气。

  直到他们踏入七十步。

  中年猎户在茅屋背后满弓搭箭,缓缓拧腰,然后飞快探出身体,刹那间选定目标飞箭而去,又立刻缩回屋顶背后,恰巧避过了忍者还击的两箭。鲸骨和竹木复合的五尺弓臂,即使比不得高过一人的大弓,也足以把利箭摧枯拉朽地掷到百步开外。

  羽箭尖啸着刺入身着腹当的斥候左肩膀。那件轻甲的甲片只能护住斥候的胸腹要害,却护不住他的四肢;他惨叫一声,手中捏着的长箭也应声而落。武士和另一个斥候这才惊讶地转过身,意识到这小小山村还有埋伏着他们的守卫。

  武士大吼一声拔出太刀,和他的斥候手下一道向荒山村的方向发足狂奔,完全不顾向他们接连落下的羽箭。那个左肩中箭的斥候也一样如此。两个忍者则站定脚步,和猎户对射起来。

  见鬼,是风津残党的斥候!一般的亡命盗匪可没这么不要命!

  白石丛雪暗骂一声。这几乎是最糟糕的情况了——只有风津残党的大军压境可能比这更糟糕。

  六七十步的距离,被三步并作两步的武士和斥候们眨眼间跨过。那武士当先在合紧的木栅栏前立定,斜斜挥出太刀。七八根粗如人臂的栅栏桩一下被他正面击碎,木栅栏当然也垮了大片,而斥候们就已经闯进了荒山村里。

  四周的巷子里忽然发一声喊,荒山村的守卫者们齐齐杀出,连带着几声犬吠。老足轻双手握刀,把那个肩膀受伤的斥候狠狠撞了个趔趄,虽然他剑术仅仅比“大力砍去”好上一点,一人加一狗和只余单手的斥候也打了个旗鼓相当。而手持长枪的两个年轻农兵则盯紧了另一个斥候;那斥候面前却不止是两个人。握紧竹枪的荒山村男人们挤在一起,把竹枪指向那个斥候,即使没法主动攻去,那斥候却也找不到绕开枪丛的路。他探出刀试探了一番,明智地放弃了强闯的打算。

  局势陷入僵持。

  为首的武士看到这副场景,冷哼一声把太刀扛在肩上,迈步跨过栅栏的残迹,向荒山村的男人们走去。竹枪纷纷瑟缩了一步。

  两支雪亮的刀刃拦住了他。刀刃反射的白亮月光让他的眼睛有些刺痛。

  “你的对手是我,风津童子的走狗。”白石丛雪紧随着手中双刀走到月光下面,这样说道。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她还是第一次和势均力敌的对手生死相搏。她有些难以抑制的紧张。

  武士一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白石丛雪,嗤笑道:“在玄海家治下,已经沦落到要靠你这种小女孩撑门面的地步了吗?真是个笑话。战场可不是小家伙该来的地方。”他摇了摇头,把太刀高举过顶,“交出玄海家的后人,就饶你不死。”

  “玄海家后人?要找那种大人物你们恐怕来错地——咦?”白石丛雪刚想反驳,忽然一愣。

  他说的会是纯子姐姐吗?可是玄海家的后代,不都应该是长耳生在额头上、脸颊两侧覆着飘羽的云族人吗?

  白石丛雪心中有些疑惑,但很快就把疑惑抛到脑后,让精神沉浸到空无清明的境界中。她右手举起太刀,左手举起胁差,刀身放平,刀尖都对准了武士的鼻尖,说道:“无论你说的是谁,这里都没有你要找的人。”

  这里只有她的纯子姐姐而已。她这样想。

  “周流一流,五蕴剑?”看到白石丛雪的架势,武士头盔下的脸上,表情逐渐从轻蔑变为凝重。他按下剑,双手把剑柄笼在怀里,剑刃水平向前探出,指向白石丛雪的双眼正中。“我收回刚刚的话。在这里遇到这样一位好手真是令人惊讶。”

  “在下名为渡隆司,是即将斩了你的人。”

  白石丛雪没有回答,只是踏步冲上。渡隆司立刻向白石丛雪的双眼平斩而出,半路被胁差刀身拦住去路,而白石丛雪的太刀已经切向了渡隆司伸开的手臂。他不得不撤剑回退,又被刀势宛如熊熊山火般的白石丛雪欺身压上,两三个回合就被压得退出荒山村的栅栏外面。

  然后白石丛雪向后踏了一步,太刀挥舞的轨迹变得旋风般轻盈,把忍者们射来的两支羽箭一一拨飞。她再度重整架势,以飞蛾扑火般的气势和好不容易稳住脚步的渡隆司换了一剑。她向武士的身后一瞟,猎户抓住忍者向白石丛雪射击时的破绽,已经将一名忍者一箭贯颅,而另一个忍者正握住刀向她冲来。

  白石丛雪和渡隆司再度交剑,没几个呼吸忍者就冲进白石丛雪十步之内。她右手猛地高举太刀,作势欲劈,趁着武士举刀格挡之时,左手的胁差脱手掷出,重重插在措不及防的忍者胸口。然后她松开太刀,让它自由落下,左手一抄握住剑柄、矮身一撩,就斩断了如梦初醒般意欲还击的渡隆司的右臂。

  电光石火间,武士和两个忍者就都失去了一战之力。双手握住太刀、摆出防御架势的白石丛雪这才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直跳,又觉得有些后怕。

  “周流一流,随意剑……藏得真好啊,玄海家的护卫!”渡隆司咬着牙丢掉手中的刀,从腰带里掏出一张朱砂绘制的白色符纸,用牙撕开。那符纸无火自燃,化作一团青光缠在武士的双足上,他立刻转身向西面山坡的密林中冲去,速度远超白石丛雪追击的极限。很快,他就没入一片幽深的山林中,再也看不到踪影。

  “玄海家的护卫听好!此辱我必报之!”他消失前喊出的狠话远远钻进少女的耳朵。

  他到底还是认错人了。白石丛雪心想。

  她回头看看,在猎犬的牵制下那个失了一条手臂的斥候终究还是抵挡不住,交手十余合后被老足轻斩了。而另一个斥候在一脚踹开一名农兵、刚想要硬闯竹枪阵时,背后吃了猎户一箭,被另一个年轻农兵抓住破绽撞翻在地,随后被一拥而上的农夫七手八脚按住,捆成了麻花。

  就到这里,那支风津残党的斥候小队已经全军覆没。白石丛雪又看向南边,狭窄的山路从她脚下一路蜿蜒,爬过一大片空地,消失在几百步外的密林中。她不免有些担心。

  她双手笼在嘴边,喊道:“过来两个人!”看到老足轻和手持两间枪的农兵两人跟来,白石丛雪就向南边幽深的林地小跑过去。等她跑到林地近前,她看到灌木和枝桠窸窸窣窣摇动,肩上扛着次郎的纯子从深林中走出。虽然扛着一个成年男子,她却显得毫不费力的样子。纯子的竹斗笠已经不见了踪影,露出她白瓷般的脸庞。血气方刚的年轻农兵看得有些发愣。

  白石丛雪却注意到她的袖子已经被鲜血洇透了,在银白月光下显出干枯的褐红色。

  “纯子姐姐你们受伤了?快去拿止血细布——”白石丛雪显然有些慌了。

  纯子放下次郎,挥了挥手,制止了白石丛雪。“我没事,他也没事。不信你看。”她回答道。

  白石丛雪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纯子,挽起纯子的袖子看了看她的手臂,然后又检查了一下昏迷过去的次郎,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确实他们的身上都看不到什么外伤,只是纯子的袖子上有五六个箭矢射穿的破洞。白石丛雪想了想,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用袖子去抵挡箭矢——若是有刀在手说不定还能试试。她没去问这些鲜血是哪里来的。

  纯子看到白石丛雪打量着自己的袖口,说道:“要不是在密林里,恐怕就糟糕了。还好他们没有随队的术士。这些家伙是风津残党?他们从陆路偷偷过来可真是不寻常。”

  白石丛雪回答道:“这些家伙是风津残党的斥候。领头的家伙说他们要找‘玄海家后人’。”

  “玄海家后人?玄海家后人半年前就把风津童子打败了,现在去找是不是晚了点?”纯子露出非常迷惑的表情,她伸出双手在额头上比划出了两只耳朵,“而且建麻吕神是云族出身,就算有逃过风津童子追杀的玄海家后人,他也应该有兔子一样的耳朵才对。这里哪有那样的人?”

  白石丛雪只得摇了摇头。“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人,但他们把我认错成玄海家派出保护那个‘后人’的护卫了。”

  “那可够糟的,这事算是没完没了了。和他们又讲不通道理……”纯子皱紧眉头。

  她和白石丛雪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去垣延山城搬救兵吧。”

  “父亲大人告诉我说,如果有什么荒山村的力量解决不了的问题,就去垣延山城找白石家效忠的涌井城主。”白石丛雪说道。

  纯子点了点头:“据我所知,涌井山户城主是第一批拒绝向风津童子效忠的海江田家家臣。他想必不会和风津残党同流合污。而且这条山路是菖蒲山西麓的唯一陆路,风津残党的斥候从陆上钻过垣延山城的防线可不是一件小事。我们得警告涌井城主这一点。”

  白石丛雪指了指身后的荒山村,此时村中人声嘈杂,农兵们正组织村民回到村里。“我们抓了个俘虏。”

  “真的?这可不容易。”纯子垂下眼帘。“可惜我不懂怎么审问俘虏,要不然多少能知道些东西。”

  白石丛雪把太刀收回刀鞘,抬起手指理了理垂在肩侧的白色马尾。这是她刚刚出门时随手扎起来的。“在这个村子里用不上那种本领啦。还是把这家伙交给涌井城主头疼吧。”

  “你打算带谁一起去垣延山城?”纯子问。

  “村子里得有人看着。所以,就我们两个人进城吧——哦,还要带上那个风津残党俘虏。”白石丛雪把头发在食指上缠紧,又松开,又缠紧,随后这样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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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2 于: 2020-05-05, 周二 21:09:31 »
第二章 垣延山城
劇透 -   :

  纯子和白石丛雪回到家中,相拥而眠,直睡到日上三竿。
  
  到了中午时分,她们吃过午饭,收拾好行李,就做好了出门的打算。不过垣延山城距离荒山村只有区区一天半的山路,她们要带的东西也并不很多;除了衣物之外,就只有一个水囊、几个饭团、白石家的印信,还有白石丛雪从仓房梁上取下的一吊铜钱而已。
  
  只是要觐见辖制一方的城主,也不能穿得过于寒酸。白石丛雪只得把自己唯一的一件振袖和服匀给海江田纯子,又把一套绘着家纹的男式和服、羽织和长袴打进了包裹。
  
  “胸太紧了。”海江田纯子穿上白石丛雪那件绘着大海、船帆和云朵的的振袖和服,扯了扯衣领和腰带,低声嘀咕。
  
  白石丛雪有些不满地回答:“是纯子姐姐你说‘来时穿的衣服不方便穿出去’的——我可就只有这一件漂亮些的衣服了。”
  
  “我也说过,我不大方便和涌井山户城主打照面,穿什么都一样。要不然把那件纹付和服让我来穿?”
  
  白石丛雪更加气鼓鼓地回答:“那套老爹留下来的衣服和你太不搭了。不要!”
  
  海江田纯子眨了眨眼睛:“我倒是觉得这件大振袖和你很衬。不过现在还是把它收起来吧,免得弄脏了。”
  
  说着她就把自己身上的礼服脱了下来,叠好放到白石丛雪手边,又换上普通的出行装束,戴上垂下白纱的斗笠。白石丛雪想了想,还是把那件振袖和服塞进了包裹里。两人就这样出了门。
  
  门外,老足轻和次郎两个人正在门口等候,那个俘虏上半身被捆成了粽子,只留两条腿用来走路。重重系结的绳头延伸出来,握在次郎手里。他看到白石丛雪和纯子打开宅门,走了出来,问道:“二位大人,去垣延山城真的不需要个使唤人吗?”
  
  白石丛雪摇了摇头说:“我们能自己照顾自己,你得负责保护乡亲们。倒是你们留在荒山村的人可小心些,万一敌人的援军比我们搬来的救兵先到,那就要赶紧逃跑了。”
  
  老足轻回答道:“放心吧,大人。村里每家都收拾好了细软,剩下的青壮都武装起来了。若是风津残党真的大军来袭,我们就像往常一样往深山里一躲,保管谁都找不到。”
  
  海江田纯子看到白石丛雪的脸上还是有些忧虑。“在这段时间千万不要大意。我们会尽快从垣延山城带消息回来的。”纯子这样说道。
  
  白石丛雪又不放心地叮嘱几句后,两人就向南进发,开始为期一天半的旅程。白石丛雪背着包裹,海江田纯子则牵着那个风津残党的俘虏。荒山村的兵士们向着她们离开的方向躬身行礼。在离开荒山村时,纯子看到中年猎户正在教手持竹枪、盔甲五花八门的农夫们简单的军令,而田地里已经没人去耕种了。
  
  “风津残党一日不灭,我们这荒山里的小村就一日不得安宁。”白石丛雪环视着刚刚结穗、又空无一人的稻田,说道。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反倒是那个俘虏支支吾吾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嘴里塞着的白布挡了回去。海江田纯子扯了扯绳子,示意他安分一点。他一开始还在猛力挣扎,被海江田纯子硬生生拖行一段路后,还是乖乖地站了起来,跟在两个少女后面,沿着山路,走进了南边的山林之中。
  
  山林里初看还是一片碧绿,但间或打着旋儿飘落的一片片落叶,告诉纯子秋天已然近了。走了大约两三个时辰,太阳西垂,斜斜地打在树林里、映出长长的光束,四周也很快凉爽下来。就在此时,她们转过一道弯,视野瞬间开阔。
  
  荒山村南边的峡谷出现在她们面前。
  
  那峡谷有数百尺深,十余丈宽,两侧是垂着青藤的断崖绝壁,谷底则是一条湍急的窄河奔流在乱石嶙峋间。山路正横贯在峡谷之上,连接两岸的只有一道能供两人并肩的木桥。纯子一手握住木桥的栅栏,低头看向谷底的尖锐乱石,问道:“这峡谷叫什么名字?”
  
  白石丛雪回答道:“垣延山城的人就管这里叫北峡。城北边的峡谷。”
  
  “虽然从荒山村能隐约望到南边的峡谷,可没想到这里竟然如此险要。”海江田纯子收回目光。“我猜,他们派遣地头武士驻守荒山村,就是为了这座桥吧?”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确实如此,垣延山城很多人都知道这一点。但这其实没什么用:人们通常都会选择环绕菖蒲岛的海路。从荒山村的位置到垣延山城坐船只需要半天时间,但这里才走了山路的三分之一。”
  
  海江田纯子眉尖一挑,想了想,又看了看小心翼翼走到桥中间、显然有些恐高的斥候俘虏。“但风津残党的战舰已经被消灭大半了。他们不得不走陆路,否则就要冒着被玄海家的优势水军绞杀的风险。所以这里或许比人们预料的更重要。”
  
  “也就是说,他们不会选择绕过荒山村?”白石丛雪的神色更加担心起来,黛眉紧紧缠在一起。
  
  海江田纯子牵起了白石丛雪的手。“但这有个前提。想到这里来,风津残党要先攻破垣延山城,那座要塞可不是十天半月就能撼动的。我们吃过饭就连夜出发吧,早些到垣延山城就能早些回来。”
  
  白石丛雪扣紧纯子的手指,点了点头,神色缓和了许多。她们来到峡谷另一边,木桥桥头旁边开了一小块空地,四面摆了几块平整山石专供旅人休息,空地中间还有火堆的残迹。她们坐在石头上,没有生火,斥候俘虏自己坐到了最远处,而捆着他的绳头被海江田纯子系在树上。白石丛雪解开包裹拿出盛在木盒里的饭团,而海江田纯子解开了堵住俘虏嘴巴的白布。
  
  白石丛雪递给海江田纯子两个饭团,然后自己又拿出一个,慢慢咬了起来。海江田纯子把其中一个饭团递到斥候嘴边,他冷哼一声,扭过头去。海江田纯子再一送,那斥候顿时露出愤怒的神色,张嘴咬向纯子的手。纯子连忙缩手,避了开来。
  
  “你这——”白石丛雪猛地站起来,一手还拿着饭团,另一只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但海江田纯子也不着恼,只是趁着斥候俘虏张嘴再咬的时机,把饭团塞进了他的嗓子眼。他的脸憋得通红,显然是噎到了,好容易才把饭团咽下肚子,连忙又喝了几口海江田纯子递来的水。这次他就没闹什么别扭。
  
  “这家伙还做出一副骨头很硬的样子!明明是邪鬼的手下!”白石丛雪啃了一口饭团,颇为生气地嘟囔道。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说道:“邪鬼之所以是邪鬼、而非神明,就是因为它们宣扬的理念和常理相悖,却又能蛊惑人心。”
  
  白石丛雪眨了眨眼睛,怒气似乎消去了一些。她咬了一口饭团,含混不清地问道:“是这样么?那风津童子是怎么蛊惑人心的?”
  
  “风津童子那一套说出来也没什么打紧。无外乎是鼓动仇恨、划分敌我的手段:它宣称夫桅人曾被本陆人抛弃,因此有资格对本陆诸国——黑雷、樱原、赤雷这三个国家——复仇;它又说海上的夫桅人才应该统领海国,被陆地束缚的人们没有能力在这个远海覆压天穹的时代引领未来,之类的。”海江田纯子指了指西边的天空。天宇结界之外,远海淹没了半个天空,夕阳把比远海海面更低的云朵映出一片金红色。
  
  “然而可笑的是,风津童子的第一个目标却是我们西边的风涛国。”海江田纯子继续说道。“要是风津童子言出必践的话,那它也应该向掌控本陆近畿的黑雷国宣战才对。想要趁着那些一贯慢半拍的风涛天神们反应不及,浑水摸鱼一番的风津童子,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胆小鬼而已。”
  
  白石丛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饭团倒是下去了大半。那个俘虏则闭上眼睛扭过头去,尽力表现出自己的不屑一顾。
  
  “不过照理来说,风津童子这种论调是自取灭亡吧?”白石丛雪皱着眉想了半天,才打断了暮夏悠长的蝉鸣声,继续问道,“风津童子两次都是被黑雷人、樱原人和我们夫桅人联手消灭的。它又没办法让所有夫桅人都相信那一套……”
  
  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这一次风津童子聪明了一些。它先建设起一道隔绝内外的风墙,把菖蒲岛从夫桅群岛——从海国整个儿割裂下来。然后借助它的邪力和人多势众的追随者,把胆敢反对它的人直接消灭,再把其他人当成奴隶和仆从。当它把菖蒲岛纳入囊中之后,就会在夫桅七岛余下的六座岛屿如法炮制。”
  
  “还好它被打败了。”白石丛雪有些后怕地说。“当初那道把菖蒲岛都包围进去的风暴真是吓坏我了。”
  
  俘虏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或许是考虑了一番自身的处境,他最终还是没有说任何话。
  
  而海江田纯子沉默片刻后,才回答道:“没错。还好它被打败了。”
  
  她抬眼看了看白石丛雪,看见少女武士的手已经伸向第二个饭团了。纯子吐了口气,忽然觉得轻松了许多,于是她也三口两口把饭团塞进肚子里,恰好和白石丛雪一起吃完。
  
  “我们出发吧。”她们齐声开口。
  
  “阿雪,把饭团咽下去再说话。”海江田纯子补充道。
  
  被俘虏的斥候在一边翻了个白眼。
  
  ————————————————————
  
  菖蒲山西麓的山路盘旋着在半山腰处展开。这里并不像云峨岭的大道或者横跨平舆山的山路那样有着妥善的维护,很多地方都只是双脚踩出来的土路而已。但人们通常也用不到这条山路:搭乘小舟向南航行,半日就能到垣延山城,在那里人们又可以换乘大船,前往夫桅列岛的其他港口。
  
  不过这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海江田家的统治下,菖蒲岛的贸易本来就渐渐衰弱,风津童子作乱时,海上的商船更是完全消失了。即使是在风津童子伏诛,玄海家的末裔重登岛主之位,那条环绕夫桅诸岛、名叫“黑流”的宏伟洋流重新出现的当下,因为风津残党的死而不僵,菖蒲岛西南部的近海也没有愿意载人一程的民船了。
  
  即使白石丛雪点了火把,夜晚的山路也并不好走。这并不能难倒海江田纯子;风津童子的真视双瞳即使只余下一点力量,也可以让她在黑暗中轻易视物。但双手被捆住的那个斥候俘虏,虽然还是一言不发,却已经在山路上摔了好几次。海江田纯子只能把他扛在肩上,又为了避免他挣扎,把他打晕过去。
  
  这却反而大大加快了少女们的脚步。踏着一夜蝉鸣,在第二天清晨,她们就赶到了垣延山城。
  
  山路蜿蜒向前翻过一道山岭,在山路的尽头、山谷的对侧就是垣延山城。这座山城的天守阁高高矗立在山顶上,虽然并非周围最高的山峰,但胜在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城墙从山脊上延伸下来,堵住山谷两侧尽头,墙内是街市,墙外则是分岔的道路。海江田纯子知道,从垣延山城出发,向西翻越挡住视线的山梁,垣延山城的港口区就位于被砦堡和篱墙保护的垭口另一边。
  
  在太平时节,垣延山城是菖蒲岛西南最重要的贸易港口之一,而现在,垣延山城是扼守岛西菖蒲山四面交通的紧要之地。菖蒲山西麓陆路的南北交通,以及方圆百里内唯一东西横跨菖蒲山主脉的隘口山路,都汇聚在这座山城的四门。
  
  也是剿灭风津残党的最前线。海江田纯子这样想着。
  
  玄海家的军势已经把菖蒲岛北方效忠风津童子的城池和氏族一一拔除,现在岛东的平原地区、岛北的沼泽,以及岛西的菖蒲山北部已经重新统一在玄海家的旗帜下。而从垣延山城出发,再向南,就是七斗城辖地——风津残党盘踞的地区。
  
  距离她们只隔着一座山城。
  
  在进入垣延山城之前,白石丛雪寻了个僻静的树林,换上了带着白石家家纹的纹付和服与羽织。海江田纯子则坚持没有换衣服,她对和涌井城主见面这件事颇为担心。最终海江田纯子也没有换上那件振袖和服,而是牵着斥候俘虏守在树林外面。那斥候早就醒了,但在纯子单薄的肩膀上颠簸一夜后,他也没有力气做出多余的行动了。
  
  很快,白石丛雪就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拍打了一下长袴上沾上的杂草和树叶,站直身体。她身着全套的武士礼服,一长一短两柄利刃插在腰间,白发在脑后扎起个马尾,远远看去好一位英姿飒爽的少年武士。直到走到近前,才能看出她其实是个容貌清秀可爱的女孩儿。
  
  纯子看了看白石丛雪原本就并不丰盈、又被和服拉成一条直线的胸口,又打量了一下她的头顶,觉得她被认错成男孩子也并不奇怪——除了实在矮了一点。白石丛雪轻易就注意到了她的目光,面红耳赤地把纯子的脸蛋推到一边。双眼蒙着白布的斥候俘虏毫无所觉。
  
  “总、总之我们赶紧去城里吧!”白石丛雪的喊声中透露着一丝慌张。
  
  海江田纯子佯作不知地点了点头,戴上垂下白纱的斗笠,又揭掉了俘虏眼睛上的白布,推了推他示意他赶紧出发。她本以为俘虏会有所反抗,但到了垣延山城面前,那一路对她们都颇为抵触的斥候俘虏却莫名顺从了许多。
  
  山路到了垣延山城近前,渐渐变成了铺着条石的大路,大路的尽头是一道宽五步的城门,城门楼建在三丈高的城墙正中。门口立着两个手持薙刀、身着盔甲的卫兵,正警惕地监视着进出的路人——不过垣延山城北方的山路,也没有几个行人出入。她们很快就来到了城门前。
  
  “来的是什么——咦?”看到三个明显非常可疑的人走向城门,其中一个年轻一些的卫兵连忙横起薙刀,高声喝问。随后他看到了走在最前头的白石丛雪。“那个家纹是……白石家的女儿?”他眯了眯眼睛,盯着越走越近的白石丛雪披着的羽织,有些犹疑地问道。
  
  “没错了,就是老白石的女儿。嘿,这边来!”另一个老成得多的中年卫兵放下薙刀,向白石丛雪挥了挥手。
  
  海江田纯子看向白石丛雪。白发少女也开心地向卫兵们挥了挥手,领着余下两人来到了卫兵面前。
  
  “阿雪,你在这里这么有名的吗?”海江田纯子不禁对白石丛雪有些刮目相看。
  
  年轻卫兵听到海江田纯子的话,回答道:“白石呈阶大人可是垣延山城最老资历的地头武士,却从来不摆什么架子,还经常指点我们这些足轻剑术。若不是北边那座桥实在要紧,涌井城主也不会让白石大人守着北面那个荒僻小村。”
  
  年老的卫兵点了点头。“在出阵的时候,一般都是老白石率领着垣延山城的所有足轻。这次涌井城主带兵出征也是一样。”
  
  听了老卫兵的话,白石丛雪连忙问道:“出征的军队怎么样了?有我父亲的消息吗?”
  
  “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年老卫兵摇了摇头。“至少城里人没有任何消息。”
  
  “两三个月过去,涌井城主也没派个人回来报信。”年轻卫兵嘟嘟囔囔地抱怨道:“这年来菖蒲岛真是多事。先是海兽暴动,马上又是风津童子的风墙,接下来只有黑流重现算是件好事。一个月之前还有大星横空,也不知是吉兆还是凶兆……”
  
  年老卫兵抬眼看了看满脸担忧的白石丛雪,打断了年轻卫兵。“瞧你这张嘴!别自己吓自己。大军深入敌人腹地,几个月没有消息也没什么打紧。斥候被尾随的敌人拦截、通信被敌方术者干扰、或者扎营在敌人的围攻下暂时固守,都是常有的事。”
  
  “一个月前的大星横空,和我们这里的人大抵是没关系的。”海江田纯子也插口道。
  
  “说起来,白石小姐怎么来垣延山城了?”年轻武士连忙换了个话题。
  
  “因为这家伙。”白石丛雪指了指海江田纯子牵着的斥候俘虏。他还被紧紧捆着上半身。“这是风津残党的斥候,他们绕过了垣延山城,直接出现在了荒山村。我们来向涌井山户城主报告情况。”
  
  年老的卫兵满脸讶色:“现在城里联络不到领兵在外的涌井山户城主,你们只能见到城主大人的胞弟,涌井霜户代城主——且不说这个,这群家伙是怎么钻过垣延山城的防线的?守御的卫队可没察觉到什么风声。”
  
  “他们或许是隐匿踪迹从防线薄弱处穿过来的,也可能是乔装易容混进了城里。风津残党的大军没出现在附近吧?”
  
  “风津残党的大军当然没出现。三日前还有几艘玄海家的战船和兵舰停靠在了港口,就算风津残党大军来袭,守御的军队数量足够,肯定能给他们迎头痛击。”年老卫兵回答道。
  
  年轻的卫兵倒是皱着眉头思索了片刻。“但说起来,这段时间城里的外地人确实是变多了一些。前两天我去窑——饮酒,嗯,饮酒时看到过一些外地人和尾牙帮搅在一起。就是那种每座城里都有的,挺下三滥、但也成不了什么气候的帮派,你们也应该懂吧?”
  
  “这事你怎么不和组头说?”年老卫兵有些不满。
  
  年轻卫兵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这……毕竟是在那种地方看见的,不太好说啊。但白石小姐问起来,我总不能不说了。”
  
  年老卫兵摇了摇头,让开城门道路,嘱咐道:“小白石你觐见涌井霜户大人的时候,别忘了提一下这件事,请代城主大人派人搜查一下。万一城里混进了风津残党,可不能让他们制造什么破坏。”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海江田纯子则若有所思。
  
  涌井霜户么……倒是未曾了解过这个人的底细。她这样想着。
  
  告辞了两个卫兵,白石丛雪和海江田纯子就进入了被城墙紧紧包围的城下町。山谷中的街市依山势而建,道路宽敞却显得有些弯弯曲曲,街区内部就更加错综复杂了。垣延山城就立在东侧一座山顶,居高临下控制着南北东西四个方向的道路。长长的城垣从山城两侧沿着山脊蜿蜒到她们眼前,和山谷处的城墙合为一体。
  
  这也正是垣延山城名字的由来。
  
  风津童子之乱的余波带来了数个月的鏖战,此时垣延山城明显冷清了许多,和这座港口城市的规模不大相称。不过这毕竟是直面风津残党势力的前线要塞,城内还有着许多住民,集市、酒肆和勾栏之地也都正常地运作着。
  
  少女们沿着集市大路前进,路上的人看到她们牵着的、五花大绑的俘虏都颇多讶异,但在看清白石丛雪的武士装扮后就谨慎地退到道路两侧。她们在通往山城天守阁的路口处停下来脚步。
  
  “纯子姐姐,我就去把这家伙交给涌井城主了。”白石丛雪接过捆着俘虏的绳头,把背着的包裹递给海江田纯子,说道,“纯子姐姐可以在集市街那边一个叫‘盐泽锻冶堂’的刀剑铺落脚,那里的老板和父亲大人很熟,报我的名字就行了。”
  
  海江田纯子抬头看了看,此时晨光正好,天光出见尊的化身把光芒洒向街道,人声渐渐熙攘起来。“我先四处走走,随后就去那里落脚。”
  
  “纯子姐姐不需要休息一下吗?”白石丛雪问道。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掩在白纱下的唇角笑了一笑。“我会给你买些和菓子的。”
  
  白石丛雪重重点了点头,带着斥候俘虏走向通往山顶的大道。海江田纯子驻足遥望片刻,看到白石丛雪的身影消失在天守阁下的城门后面,这才转身离开,向喧闹的集市走去。
  
  此时天色刚刚大亮,集市上许多摊贩正卖着各色早点。她信步前行,摸出包裹里的铜钱,买了一方荷叶包着的羊羹、油纸裹了的几串团子,还有两个红豆沙馅儿的大福饼。她拎着这些吃食,来到这里最大的商会旁边的茶寮,半拨开面前的白纱,就着一杯清茶吃了一枚大福饼后,走入了茶寮对侧的巷子。
  
  她向前走,一拐,继续向前,又一拐,出现在海江田纯子面前的是一个死胡同。她伸手摸上胡同右侧的屋墙,摸到了一块突出的条石。于是纯子用水囊把手指润湿,飞快在条石上画出了几个字符。
  
  随后她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一个头发花白,匠人打扮的男人走了进来。随着他走近,无形的结界扫过海江田纯子的身体,她顿时觉得自己的呼吸声也低沉压抑了起来。这种结界虽然能阻隔内外声音,但无可避免也会把真实的声音扭曲掉。
  
  男人向海江田纯子深深鞠躬。“有失远迎,玄海本家的使者大人。我如何称呼您?”
  
  海江田纯子回答道:“叫我纯子就好。”她没有用化名。但她也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名字。
  
  “那么纯子大人,您前来此地有何要事?”男人站直身体。海江田纯子看到他的头上包着白色的头巾,衣服外面还套着皮质的围裙,上面都是星星点点的焦黑痕迹。他的手上满是老茧,因此纯子看不出他是否是惯于使剑的人。
  
  “我知道垣延山城几个月前向南方风津残党占据的七斗城派出了军队。那支军队这几个月有消息吗?”
  
  “没有,大人。我们雪刃组这里也没有任何消息。”
  
  “那么别人呢?玄海家旗下可不止雪刃组一支特务力量。”
  
  即使是在扭曲声音的结界下,男人的声音也能听出难以抑制的忧虑。“同样没有,大人,这也是我们所担心的。这太反常了。”
  
  “详细讲讲。”
  
  “如果那支军队被消灭了,那么风津残党没有道理一点反应都没有。即使他们攻不下垣延山城,也会拔除南边方向的外围据点,把农田里的作物抢个一干二净。但直到援军到来,风津残党也一直按兵不动,这不符合他们的习惯。他们缺粮食。但如果说涌井山户的军队没出什么事情,那为什么他没有派回哪怕一个信使?”
  
  匠人打扮的男人顿了顿。随后说道:“我们怀疑,风津残党正在针对垣延山城谋划什么阴谋。”
  
  “我明白了。”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另外,有件事你得知道:风津残党的斥候已经绕过垣延山城,出现在荒山村了。我们活捉了其中的一个,送到了涌井霜户那里。”
  
  男人皱紧眉头。“这可真是个坏消息。我们对此一无所知,这是雪刃组的失职。”
  
  “卫兵说城里多了许多外地人,那些斥候会不会是从这条渠道进出垣延山城的?”
  
  男人回答:“那些外地人都是尾牙帮的人。那个帮派原本是阿久津家商会的下属,在阿久津家被风津童子消灭后他们就沦为纯粹的黑帮了。这段时间他们从北边几座城叫了很多人到这里,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一盘散沙的家伙是怎么避免内讧的。我们一直在监视他们。”
  
  海江田纯子皱着眉思索了一下,还是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和涌井霜户说过这些事情吗?”
  
  “我们以玄海家分涛卫的名义,通知过涌井霜户代城主。他收缩了南边据点的防御,也派遣了额外的城卫队维护城内的治安、搜查奸细,但除此之外他做不了什么更多的了。”
  
  “确实如此。”海江田纯子叹了口气。“既然猜到敌人有所图谋,你们必须加倍留意了。去吧,祝你们武运昌隆。”
  
  “我们立刻去查探是否有风津残党混进城内。属下告退。”男人向纯子再度鞠躬,随后离开此地。
  
  海江田纯子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也离开了这里,只留下一声叹息:
  
  “多事之秋啊……”
  
  ————————————————————
  
  半个时辰前。
  
  当白石丛雪走到山顶的天守阁前,回望山谷处的城下町时,看到纯子还在原地伫立。她本想向纯子挥挥手的,但站在山城内郭城门外的卫兵已经向她发声询问。
  
  “止步,白石阁下。”卫兵向纯子低头行礼。纯子也只得放下双手,面向卫兵低头行礼。“您回到本城,是要觐见代城主大人吗?后面那人是谁?”他抬起头,看了看被五花大绑的俘虏,有些疑惑。
  
  “一个风津残党的斥候,在荒山村被我们俘虏了。这正是我要告诉涌井大人的事。”
  
  卫兵露出极度讶异的神色。“请稍待片刻。”他立刻回身小跑进内城城门,向守在城门内侧的武士们交头接耳了几句,然后其中一个武士就拔腿向天守阁的方向狂奔而去。很快他就喘着粗气跑了回来,还带着四五个武士一起。
  
  “涌井大人要见您,立刻。那个俘虏我们会送到地牢里严加看守。”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把俘虏交给武士们。他们如临大敌般地押着斥候俘虏离开了,只留下一个武士带领白石丛雪前往垣延山城的天守阁。
  
  “代城主大人……涌井霜户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在进入天守阁的正门之前,白石丛雪有些紧张地问道。她见过涌井山户城主一两面,但从来没和这位大人打过交道。
  
  “不必担心,白石阁下。涌井霜户大人是个非常随和的人,甚至在我们看来可能有些……”武士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有些过于如履薄冰了。他至今为止的命令都是妥帖得当的;他其实完全可以再有威严一些。”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紧张感略略散去。武士在天守阁前就止步了,她一路走到天守阁顶。守在城主居室前的武士看到白石丛雪,扫了扫她羽织上的家纹,向她颔首行礼,随后拉开了和室的门。屋里涌井霜户正坐在和室正中,等待着她。
  
  白石丛雪抬眼打量了一下涌井霜户。他年纪大约四十许,容貌和他的兄长、垣延山城城主涌井山户长得颇为相像。但涌井山户总是板着脸保持威仪,涌井霜户却是一脸和善。他看到白石丛雪进来,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示意她坐到一旁的蒲团上。
  
  白石丛雪依言而行。那武士说得不差,涌井霜户比涌井山户要随和得多:城主大人可不会做出同样的事。
  
  “你活捉了个风津残党的斥候,非常好。”涌井霜户出言道,“当时的情况如何?现在我有什么能帮上你的?”
  
  太多了。白石丛雪心想。荒山村的安全、南征军队的情况、风津残党的渗透——这些事情在她脑海中乱糟糟搅成一团。但当她说出话时,却发现自己最先关心的却是有关纯子的事。
  
  “他们要找一位‘玄海家后人’,那些斥候是这样说的。您……您从玄海家那里知道些什么吗?那些风津残党是不是搞错了些什么?”
  
  白石丛雪还有一句话没问出口。他们的目标会是她的纯子姐姐吗?她忐忑着等待涌井霜户的回答。
  
  涌井霜户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别被他们的胡言乱语打乱了步调,小白石。自从风津童子被封印后,他们的疯狂和怪异就一日胜似一日了。无论他们在谋划什么,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让他们做不成他们想做的。”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没错,风津残党都是些疯子,当务之急是阻止他们想做的事,而原因可以在消灭他们之后再慢慢追究——风津残党向来是宁可错杀一千、不会放过一个的。
  即使纯子和这件事毫无关系。
  
  “这件事我会直接上报玄海本家,看看他们对此有何对策。”涌井霜户顿了顿,继续说道。“倒是荒山村——你打算拿荒山村怎么办?那里距离垣延山城太远了。一旦出了什么事情,我们根本没办法及时救援。”
  
  “这正是在下想请求大人的。您能否为荒山村派驻一支军队,防备风津残党的突袭?”
  
  涌井霜户苦笑道:“如果我可以的话,一定不会回绝。可在兄长大人领军出征后,垣延山城真的没有多余兵力了。留守的武士和足轻维持城防和治安就已经竭尽全力,虽然港口新到了几艘兵舰,但我也不能让客军去做这件事。”
  
  他闭目思索片刻,手指轻轻敲着一侧的榻榻米,然后才继续说道:“但我们也不能排除风津残党从海上突袭的可能性。即使现在玄海家的水军占据上风,他们大举出动战舰和自杀无异,可风津残党一向不能按常理揣度。不如让荒山村人向南搬到垣延山城北边,倚着城墙暂时落脚。”
  
  “粮食怎么办?”白石丛雪问道。
  
  “如果我所言不错的话,现在稻谷应该已经灌浆,距离收割只有不到二十天了吧?”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
  
  涌井霜户说道:“那就放在那里吧,等到二十天后稻谷成熟,再在卫队的保护下去收割稻谷。我知道这样做产量会有损失,但和风津残党的威胁相比,这些损失已经算不上什么了。短缺的口粮我会从粮仓中划拨给村民的。”
  
  白石丛雪只得再度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完全赞同涌井霜户的决定。
  
  “我会派十人……不,二十人的足轻到北边村子的。下午我就让他们随你出发,尽快把荒山村的村民带回南边来。城墙北边五里处有座废弃半年的砦堡,你们可以安顿在那里。还有什么担心的事吗,小白石?”
  
  “涌井山户城主率领的军队现在有消息吗?”白石丛雪鼓起勇气问道。但她有点不敢听到答案。
  
  涌井霜户顿了顿。“你在担心你父亲吗?”他旋即询问。
  
  “……是的。”白石丛雪低下了头。
  
  “他们没事,小白石。我收到了兄长大人的消息,他们没事。”
  
  白石丛雪心头一跳,猛地抬起头,又顿时觉得心安许多。
  
  涌井霜户继续说道:“他们的确被风津残党包围了,送信的斥候都没能通过封锁线。兄长大人用秘法给我报了平安,但也没法说得太详细。安下心来,小白石,风津残党必然会自我毁灭。等到玄海家暂时被拖在北方的军队腾出手来,他们根本不堪一击。”
  
  白石丛雪连连点头,心中阴霾消散了许多。一切看起来都还在正轨——没什么可担心的。
  
  “还有最后一件事,大人。”白石丛雪追问道,“卫兵拜托我向您告知一件事。垣延山城这段时间来了许多外地人,他们和城里的黑帮混在一起,不知道意欲何为。说不定风津童子的斥候就是混进这些人里,悄悄潜入垣延山城防线的。”
  
  涌井霜户点了点头,示意此事自己已经知道。“啊,这件事。分涛卫——哦,就是玄海家的特务们,曾告诉过我这件事。那群管自己叫尾牙帮的家伙们,本来是一个大商会豢养的打手,但半年过去已经沦为谁出价高就为谁卖命的走狗了。北边过来的人告诉我说,他们是在别的城池混不下去了才到这里讨生活的,毕竟垣延山城暂时没有多余的人力对付他们。这些家伙不足为虑,如果他们在街上冲撞了你,无需报备、直接斩了便是。”
  
  白石丛雪眨了眨眼睛。“明白了,大人。在下这几日会在那间叫做‘盐泽锻冶堂’的刀剑铺落脚,您可以随时唤在下过来。”说罢她想了想,觉得自己没有忘记什么事情,于是就向涌井霜户深深鞠躬行礼,随后退了出去。
  
  涌井霜户在原地坐了一阵儿。然后他拍了拍手,一名背披白母衣的武士拉开和室的门,向他行礼。
  
  “给我把那个风津残党俘虏的消息封锁住。别让无关人等知道这件事,就算是港口那几艘挂着玄海家旗的兵舰,也别让上面的人知道。”他说道。“还有,抽二十个人准备去荒山村走一趟,把那里的人都接回来。要可靠的人。”
  
  武士犹豫了一下。“大人,是哪一种‘可靠’的人?”
  
  “我们自己的人。”
  
  武士再度鞠躬,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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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石丛雪离开天守阁,步履轻快地向山谷处的街市走去。转过大路街角,她惊讶地发现海江田纯子正在街角另一侧等着她——纯子头戴垂着白纱的斗笠,身穿的衣服也泯然众人,但白石丛雪还是一眼就发现了她。
  
  海江田纯子向白石丛雪举了举挂在她纤长手指下的油纸包和荷叶包。“我买了早点。大福饼、团子和羊羹,想要哪个?”
  
  “大福饼。”白石丛雪回答。于是海江田纯子摘出一个纸包,拆开,递给白石丛雪,里面正是粉白的大福饼。白石丛雪接过来,咬了一口,软糯的米皮下面,红豆沙柔和的甜味在口中化开。
  
  “好吃。”白石丛雪一边吃着,一边嘟嘟囔囔。她带着纯子向盐泽锻冶堂的位置走去。
  
  走在集市的路上,海江田纯子轻声问道:“涌井霜户大人怎么说?”
  
  “都是些好消息。他让我们把荒山村的人带到南边来,在城北废弃的砦堡落脚,并派出一队足轻帮助我们。涌井山户大人的军队安然无恙,他联系涌井霜户大人报了平安。而那些外地人,都是其他城池的流氓无赖而已,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海江田纯子顿住了脚步。“涌井霜户说他得到涌井山户的消息了?”
  
  白石丛雪也止步转身,脸上带着颇多惊讶之色。“没错,涌井霜户大人是这样说的。”
  
  “这就很奇怪了……涌井霜户说的真的可信吗?”海江田纯子的语气里是浓浓的怀疑。
  
  “你怀疑涌井霜户大人是为了安慰我,所以撒了个谎?”白石丛雪挑了挑眉。“我不觉得他是那样的人——我也不觉得我看起来有那么脆弱。”
  
  “并非如此,阿雪。”海江田纯子沉吟道,“现在问题的关键并不在荒山村本身,而是风津残党的斥候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那里,而且看起来还有所图谋。这可不是该这么沉着的时候。假如——我是说假如——涌井霜户真的没有说出实情呢?”
  
  “纯子姐姐,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背后怀疑代城主大人可实在有些失礼。”白石丛雪有些不满地回答。她转身继续前进。“何况我并没有从涌井霜户大人身上感受到一丝恶意。他是真心实意为荒山村的村民们着想的。”
  
  “好坏和正误并不能混为一谈。难道风津残党里没有仁义之士吗?”海江田纯子一边说着,一边连忙跟上。
  
  “风津残党就是一群疯子!”白石丛雪气哼哼地说道。“想想他们那个奇怪的目标吧,他们看到你,肯定会不分青红皂白把你捉走!你准备把这些大道理对他们再说一遍吗?”
  
  海江田纯子一时语塞。
  
  白石丛雪快步走在前面,一路再没有说话。海江田纯子只能小跑着追上她。
  
  直到“盐泽锻冶堂”的招牌出现在道路的另一边,海江田纯子才低声说道:“我只是担心你,阿雪。这世上没有从不说谎的人,再好的人也一样。”
  
  白石丛雪突然停下。她背对着海江田纯子,问道:“那你呢,纯子姐姐?你会欺骗我吗?”
  
  海江田纯子沉默片刻。她低下头,试图用斗笠掩盖自己的表情,尽管她面前的白纱依然垂得严严实实。
  
  好半天之后,她才回答道:“不会,阿雪。我永远不会向你说谎。”
  
  海江田纯子觉得自己的胃似乎有一只手在揪着向下坠,下腹一阵冰冷。她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但如果白石丛雪现在询问她,询问她的来历,她就会告诉白石丛雪,她就是那个邪鬼风津童子——至少曾经是。她不会欺骗白石丛雪。她也知道白石丛雪不会接受。
  
  再之后的事情会如何?她不愿意去想。这些都是她应得的。昨日之因,今日之果,这半年的平静生活,本就是不该属于她的奢侈——
  
  随后一副娇小柔软的身躯投入了海江田纯子的怀抱。她下意识地抱紧怀中人,忽然听到耳边的轻声絮语:“我也不会。永远。”
  
  猛然抱住纯子的白石丛雪松开了手,不顾街上行人诧异的眼神,笑着跑进了横街对面的刀剑铺里。海江田纯子抬手摸了摸脸,即使隔着一层白纱,也能感到脸上热热地晕红一片——她不禁低下了头,也快步离开了街道中间。
  
  她走进那间刀剑铺时,白石丛雪已经和刀剑铺的主人愉快交谈起来了。看到海江田纯子进来,白石丛雪就向此间主人介绍道:“看啊,盐泽伯伯,这就是我说过的纯子姐姐。我们要在您这里叨扰一小段日子了。”
  
  “纯子姐姐,这就是盐泽锻冶堂的店主,盐泽晋治大师。他可是——咦?”她有些迷惑地看了看面面厮觑的海江田纯子和盐泽晋治。“你们怎么了?难道你们不是第一次见面?”
  
  确实不是第一次,刚刚他们还见过面。海江田纯子看着面前那个围着皮围裙、头戴白巾,一脸惊讶的铁匠,惊讶于这城竟然如此之小:她竟然误打误撞,在雪刃组的据点落脚了。
  
  “啊哈哈,没有没有。老夫只是惊讶,小白石你从哪里拐回来这样一位贵人。”盐泽晋治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这位小姐一看就出身不凡——老夫盐泽晋治,也称不上什么大师,只是会几手打制刀剑的手艺罢了。”
  
  海江田纯子微微躬身。“叨扰了。我叫纯子。”
  
  盐泽晋治点了点头,说道:“在这里不必拘束,我和小白石的父亲兄弟相称,你们就当在自己家里一样。”
  
  “可不是和在自己家里一样?每次你和老爹喝得醉醺醺的时候,都是我来收拾残局。”白石丛雪毫不低声地嘟囔着。
  
  盐泽晋治有些尴尬地抓了抓头巾,落荒而逃:“这……喝酒多了不省人事,我们也没办法不是?我先去锻冶房了,还有好几十把菜刀等着我打呢。屋子就归你们了。”
  
  白石丛雪目送着盐泽晋治离开,叹了口气。“他明明是个真正的锻刀大师的。”
  
  然后她拉着纯子,一路直奔客房而去——她们一天一夜没有休息了。尽管海江田纯子不需要睡眠,但她还是听任白石丛雪拉着她。白石丛雪用力拖开客房的门,年久失修的纸门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门里是间普普通通的和室,榻榻米上有些落了灰。海江田纯子解下背着的包裹,放在客房一旁。墙角还摆着一些杂物;海江田纯子抬眼一扫,发现那是一堆女童的衣物,还有一个竹子编的摇篮。这些杂物都泛着时间的黄色,显然有了不少年头。
  
  “盐泽店主有个女儿?”海江田纯子和换下正装的白石丛雪一道把和室内的灰尘打扫了一遍,又从一旁的壁橱里抱出被子,铺在榻榻米上。稍事休息时,海江田纯子就这样问道。
  
  “他曾经有。”白石丛雪的语气有些低落。“但是在玄海家被灭族的那一天,他的妻子和女儿正在黑流港。”
  
  “……抱歉。”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心脏有些抽痛。风津童子带来的创痕无处不见,或许在她有生之年,都不能成功逃避风津童子做下的罪孽。
  
  “纯子姐姐没必要道歉啦,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情。”白石丛雪握住海江田纯子的手。
  
  纯子努力回以微笑,她心中的痛苦却没有消减半分。这痛苦是我应得的,她想。可她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
  
  除了勉强自保的力量外,她现在一无所有。
  
  她忽然一阵天旋地转。白石丛雪从背后抱住她,倒在了柔软的被褥上。她嗅到了淡淡的灰尘气息。
  
  “不要愁眉苦脸了,是时候休息一下了——醒来的时候,就把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忘掉。父亲和盐泽伯伯宿醉的时候总是这么说。”白石丛雪在她耳边轻轻说。
  
  海江田纯子顺从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睛。
  
  和风津童子相比,她并非一无所有。她现在有能够相互依靠的人。
  
  她曾经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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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3 于: 2020-05-06, 周三 19:50:33 »
第三章 流言
劇透 -   :

  海江田纯子猛然睁开双眼,扭头看向纸门的方向。很快门框处就传来“嘭嘭”的敲门声。
  
  “门外有个卫兵要找你们。”盐泽晋治粗豪的声音响了起来。
  
  海江田纯子低头看了看趴在自己身上睡得不省人事的白石丛雪,无奈地把她抱起来轻轻放到一边,悄悄走出客房,无声带上拉门。看到海江田纯子自己出来,盐泽晋治向她躬身行礼。
  
  海江田纯子微微摇了摇头。盐泽晋治则露出恍然的神色,颔首示意后就离开了。纯子一路走到了门外,立刻被初秋午后的暑气打了个措手不及。太阳高高挂在天穹当中,街道上的热浪看上去就像浮动的水波,蝉鸣一声声有气无力地响着。街道上一眼望去看不到什么行人,只有少数人还在阴凉处苟延残喘。
  
  身穿腹卷铠甲、头顶斗笠,手持薙刀在门前站的笔直的卫兵,就显得无比显眼。
  
  纯子看了看卫兵年轻的脸上流淌成溪的热汗,让开了门:“还是进来说吧。”
  
  卫兵摇了摇头:“请问白石丛雪大人在吗?在下有事通报,随后就要返回驻地。”
  
  纯子说道:“有什么事请告诉我吧。对我说和对白石丛雪说是一样的。”
  
  卫兵深深低下头,说道:“见过白石夫人。奉城主之命,吾等二十人随白石大人前往荒山村,现在我们就在北城门处等候,随时可以出发。”
  
  海江田纯子有些哭笑不得。“明白了,我会告知白石丛雪的。还有,你们的白石大人是个女子,下次可别认错了。”
  
  年轻的卫兵“啊”了一声,张口结舌,本就热腾腾的脸更是变得猴屁股一样红了。
  
  “你去吧。”海江田纯子有些无奈地回答。“好好休息一阵,别中暑了。我猜你们那些人只把你一个推出来传信吧?”
  
  年轻的卫兵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再度行礼后飞快跑走了。
  
  海江田纯子回到客房,轻轻摇醒白石丛雪。“是时候出发了。”她说。眼见得白石丛雪还有些半梦半醒,她只得拉着白石丛雪离开盐泽锻冶堂,来到了大街上。然后白石丛雪瞬间被热浪冲得一个激灵,缩进了海江田纯子的怀里。
  
  “好热的天!”白石丛雪嘀咕道。
  
  “确实热得紧。刚刚来报信的卫兵,看他的样子都快要中暑了。我们不如晚一点再出发?”海江田纯子建议道。
  
  白石丛雪连忙点头。于是她们先去了垣延山城卫队的兵营,告诉卫兵们先暂时避暑、到日头西斜时再出发,然后又在茶寮里坐了两个时辰才动身。卫兵们倒没什么怨言;不如说,即使接下来的命令是连夜出发,能够避免在初秋的正午穿着铁甲行军,他们也非常感激了。
  
  少女们和卫队一路向北,走到涌井城主所说的废弃砦堡处时,太阳已经沉到了远海洋面之下,正在缓缓黯淡下去。在一片幽光之中,她们只能勉强看见砦堡的轮廓,但作为荒山村几十户人家、二三百号人的暂时落脚点,那砦堡也足够用了。等到天色完全暗下去后,队伍就点起了火把,一条长长的火龙在密林中蜿蜒前行。
  
  一夜过去,无事发生。这二十二号人点起火把行军的架势,足以驱赶山路上可能出没的猛兽和妖物。他们又坚持了一个上午,终于在第二日刚过晌午的时候抵达了荒山村。老足轻和中年猎户、还有另两个农兵出来迎接她们——看来南边的暗哨早就发现他们这一行人了。
  
  “大人,怎么说?”老足轻问道。
  
  “我们撤到断崖南边去,等粮食成熟了再回来抢收。城主大人给我们划拨了一座废弃的砦堡暂时落脚。这些好汉们会在搬迁路上保护我们的队伍。”白石丛雪指了指身后的卫兵们。
  
  老足轻点了点头,没再过多询问,带着农兵们组织村民们携带好自己的家产,在荒山村南边的空地上排成队伍。荒山村的村民们已经过惯了警哨一响就逃到深山的生活,因此也不显得多么慌乱。四五头牛和驴背上负着大件重物,牲畜背不动的就只能放到长木箱里,两人抬着。七八条大大小小的犬在人群四周嗷嗷大叫,时不时被人喝骂一句,老实一阵后就又开始乱窜。
  
  让人等待时间最久的反倒是海边的暗哨;他要翻过荒山才能回到村子。
  
  等到轮哨到渔村废墟的农兵回来,荒山村的队伍就沿着山路,迤逦着向南出发。卫兵们五个一组作为前哨,五个一组作为后哨,其余十个则跟着白石丛雪维持队伍的秩序。荒山村的村民们还给纯子匀了一头驴子,被她让给了村子中的幼童们。
  
  不过这一次可就没办法连夜赶路了。走了半天,荒山村的村民们在断崖南边的宿营处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才再度出发。又走了整整一天,他们才到达垣延山城北的废弃砦堡。
  
  这砦堡是半年前风津童子之乱时废弃的。当时涌井山户城主带领垣延山城脱离风津童子的统治,而风津童子军队的大本营之一就在南边的七斗城,面向北边的防御据点自然暂时不需要了。不过这座砦堡也只废弃了半年,屋舍、栅墙、箭楼都完好无损,只是积了不少灰尘。
  
  荒山村的村民们抵达后就动手收拾起这座据点。他们很快整理出了各自的住处,毕竟这里的条件比深山老林中要好上太多。当初卫兵们居住的营房也被清扫干净,而白石丛雪和海江田纯子被请到了当初驻防武士头领的住处。白石丛雪把背着的包裹丢到榻榻米上,包裹散开露出里面的许多衣物。
  
  “啊,还要想着把包裹从盐泽伯伯那里拿回来。我的振袖礼服还在那里面呢。”白石丛雪忽然一捶手心,说道。
  
  “……抱歉。”海江田纯子这才想起,自己把白石丛雪的包裹放到盐泽锻冶堂的客房后,就再也没记起来这件事。
  
  白石丛雪答道:“没关系,我们正好也要进城向涌井城主报告情况。顺路去一趟盐泽伯伯店里吧。”
  
  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我们现在出发吗?现在天色不早,再等一等涌井城主可能已经休息了。”
  
  “说走就走!”白石丛雪跳了起来,迈步就走。
  
  海江田纯子追上白石丛雪,问道:“涌井城主派来的卫兵呢?”
  
  “赶了一天路,让他们休息一下吧。叫他们自行回营好了。”
  
  少女们告诉还在休息的卫兵们“明日体力恢复后自行回营”,然后就离开砦堡,踏上通向垣延山城的山路。
    
  说来也怪,从风津残党的斥候出现在荒山村时算起,已经过去了足足四天。但令纯子感到疑惑的是,风津残党却没有任何后续的行动。这可不像是风津童子手下的作风。
  
  难道阿雪说的那个武士头目,真的死在山林里了?纯子不禁有些侥幸地想。
  
  但接下来垣延山城的景象,却把海江田纯子的侥幸击了个粉碎。
  
  她们来到山城北侧的城门。卫兵还是那两个卫兵,城门却和之前不同,死死地闭合着。走到近前,海江田纯子轻易发现了卫兵脸上的焦虑神情。
  
  白石丛雪却似乎没看出来什么。她向卫兵挥了挥手,大声问道:“发生什么了?城门关得比往日要早得多啊。”
  
  看到两人走近,卫兵们紧张地架起手中的薙刀,直到看清白石丛雪的身影,他们才放松下来,向白石丛雪打了声招呼。
  
  “城里乱起来了,涌井大人下令封闭北门。”老成的卫兵摇了摇头:“虽然这可以阻止恐慌的民众逃离,但可不是什么好办法。”
  
  “乱起来了?为什么?两天前还好好的啊。”白石丛雪追问。
  
  年轻的卫兵抬起头,打量了一番白石丛雪的表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城里流言四起,说……说涌井山户大人带领的军队,被风津残党围攻,全军覆没了。流言传得很厉害,城下町人心惶惶,城南的农民都逃到城里来了,很多人还想再往北逃。涌井大人得知此事后下令关闭北门,结果就是再没什么能阻止流言爆发了。”
  
  “不可能!”白石丛雪反驳道,“涌井霜户大人和我说过,他得到了涌井山户城主安然无恙的消息。难道涌井霜户大人没有出面化解流言吗?”
  
  “涌井大人确实这样做了,但没什么用。”年老的卫兵的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忧虑。“流言传得太广太快了,没人相信涌井大人说的话。”
  
  海江田纯子皱了皱眉。“关闭北门的确不是个好主意。”
  
  “收割时期要到了,如果农民都逃走的话,城里恐怕提供不了足够的军粮。”白石丛雪的脸蛋上也染上了浓重的忧愁。“况且如果风津残党已经入城的话,他们不会放过这个混进北方的机会的。”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如果是她来主政的话,就根本不会关闭城门:想要逃走的农民们尽可以走,但他们田地里的粮食,会被分给那些还敢于继续留在农田里的人作为奖赏。至于混进去的风津残党?正好引蛇出洞。真有一两个漏网之鱼,也不会影响大局。
  
  但如果是风津童子自己来做这件事,它会杀掉所有胆敢逃离的人,再把他们的魂魄做成傀儡去收割粮食——对风津童子来说都是一样的。
  
  不过现在去指责涌井霜户的做法,也没有任何意义。“事已至此,我们能否进城?和荒山村相关的事宜,还要回报涌井城主。”纯子说道。
  
  “你们当然可以进城。武士和卫兵的出入还没有受到阻拦。”年轻卫兵回答道。他向城楼上大喊一声,不多时城门就打开了一条仅供一人通行的窄缝。
  
  城门背后还是那条集市大路,但集市此时已经变得颇为萧索,路边店面大多紧闭门户,只有几个商贩还在贩卖一些必需品。路上偶尔有几个行人,也都是行色匆匆。海江田纯子留心左右,发现周边街区的巷子里,行人却比往常多了许多。北门四周的胡同暗处,似乎有许多人都在蹲望着城门口。
  
  “我们先去盐泽锻冶堂,问问盐泽伯伯城里是个什么情况吧。”白石丛雪看到城中这人心惶惶的景象,扯了扯纯子的袖子,有些惴惴不安地问道。
  
  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等等我们一起去天守阁见涌井城主吧。”
  
  “纯子姐姐?”白石丛雪有些惊讶地回头看看纯子。
  
  “有些事情想询问涌井大人。”海江田纯子回答道。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于是她们轻车熟路地来到了盐泽锻冶堂;少女们看到不少垣延山城的居民们聚在巷子深处交头接耳,又在看到她们后一哄而散。和大多数店铺一样,盐泽锻冶堂也紧闭着门,但一旁的烟囱告诉纯子这间铁匠铺还在正常运转。
  
  白石丛雪拉开门,喊了一声,很快盐泽晋治就拎着一把铁锤走了出来。“你们总算回来了。这几天城里可全乱了。”他摇着头说。
  
  “城里的流言到底是怎么说的?他们有证据吗?”白石丛雪迫不及待地问道。
  
  盐泽晋治向她们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进来,然后拉上了铁匠铺的门。“流言是两天前传出来的。山谷城下町,港口区,武士宅邸,一下子突然就传得到处都是。‘涌井山户大人的军队,在菖蒲山南被七斗城主海江田立胜率领的大军伏击,全军尽殁’,一开始就是这么一句而已。”
  
  “但接下来,更多有板有眼的细节随着流言越传越广。一两天的功夫,垣延山城南边的农民就全都逃到城里了。昨天涌井霜户大人现身尝试压制流言,向城下町的民众们说涌井山户大人还安然无恙,但已经有人决定离开垣延山城到更北方的城池避难去了。”
  
  “再然后,涌井霜户大人封锁了北城门,阻止城里的居民离开垣延山城。在垣延山城人看来,这无异于承认了涌井山户大人已经兵败身死,要在城里拉壮丁准备守城了。”
  
  “何等短视!如果涌井山户大人真的全军覆没的话,南边的农民还有机会逃到城里吗?”白石丛雪有些愤怒地说道。
  
  海江田纯子却转而问道:“盐泽阁下,在你看来,这流言有可信之处吗?”
  
  盐泽晋治不露声色地看了看海江田纯子;纯子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于是他继续说道:“这流言确实没什么依据。没人能拿出确实的证据,说涌井城主真的全军尽墨了。但涌井霜户大人,也没有涌井山户大人真的安全的证据。”
  
  “但……无论这流言是真是假,传递出这个流言的人,可和风津残党脱不开干系。”盐泽晋治这样说道。
  
  白石丛雪有些惊讶。“为何盐泽伯伯你这么肯定?”
  
  “因为他们说的很多细节,只有风津残党自己才知道。”盐泽晋治回答。“流言里提到,他们领军的大将是‘七斗城主’海江田立胜——在前任七斗城主渡白立死在玄海家家主手下之后,还愚忠于风津童子的海江田氏族和七斗城本地人就一直在争夺七斗城主之位。现在看来,赢的就是风津童子的族叔,海江田家有名的大将海江田立胜了。”
  
  纯子沉吟道:“海江田立胜……吗。七斗城是风津残党占据的最后一座大城,那么现在风津残党的领袖应当就是他了。”
  
  “诚然如是。”盐泽晋治颔首。
  
  “风津残党的领袖是谁暂且不提,现在涌井城主的安危未卜、我们也做不了什么。”白石丛雪紧蹙着眉,“但听盐泽伯伯你这么说,风津残党已经混进了城里,正在兴风作浪。我们得警告涌井城主。纯子姐姐,你会和我一起去吧?”
  
  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她和白石丛雪回到客房,换上觐见城主时所需的正装。她背对着白石丛雪,穿上了那件绘着大海和白云的振袖和服,重新披上纹付羽织的白石丛雪帮她打好腰带背后处复杂的结,又在纯子的头发上插了几支嵌着金玉的步摇。
  
  “真漂亮。”白石丛雪绕着纯子转了几圈,感叹道。
  
  海江田纯子则有些脸红。她其实从来没穿过这样正式的女式礼服,但她知道自己就算说出来,白石丛雪也不大会相信的。于是纯子只得拿起竹斗笠,用白纱遮住了脸。
  
  白石丛雪又整理了一下海江田纯子的袖口,满意地点了点头,把太刀和胁差紧紧系在腰间。“我们去面见城主大人吧!”她牵住纯子的手。
  
  海江田纯子微微点了点头,任由白石丛雪拉着自己。但她们来到铁匠铺门口时,却听见了盐泽晋治的怒斥声:“你们这些外地来的家伙!是谁雇佣你们挨家挨户传播流言的?还不滚回你们的老巢去!”
  
  站在盐泽晋治门口,身形瘦小、穿着皱皱巴巴的不合身肩衣的少年听了盐泽晋治的斥责,刚一开始还是一脸恶色,看到盐泽晋治举起铁锤后,他打量了一下盐泽晋治顶他双臂粗的胳膊,又看了看快二十斤重的大锤,灰溜溜地钻进一边的巷子离开了。
  
  盐泽晋治砰地一声关上房门,转过身时脸上却是凝重忧色。
  
  白石丛雪问道:“那是什么人?”
  
  “散布谣言的人。他身上有尾牙帮的记号,不过不是本地人。”盐泽晋治摇了摇头,“他们挨门挨户地散布流言,肯定有人雇佣这些家伙。揪出他们的幕后主使,说不定就能解除城内的紧张氛围了。”
  
  “我们去追他!”白石丛雪听了这话,立刻跳了起来。然后她看到了盐泽晋治脸上的犹豫神情。“盐泽伯伯,怎么了?”
  
  盐泽晋治回答道:“你们不是要觐见涌井城主吗?”然后他又张了张嘴,有些犹豫,字斟句酌地说道:“而且即使你们不去,城里属于涌井城主和玄海本家的眼线们,想必也会追查下去的。”
  
  白石丛雪指了指方才那尾牙帮恶徒逃走的方向。“可刚刚那个家伙才走不久,我们马上就能追上。再不追他,他可就要跑到不知道什么地方了!”
  
  “追踪不知底细的敌人,万一身陷险境可就麻烦了。”盐泽晋治还想劝阻。
  
  白石丛雪反驳道:“我的本领您应该清楚,纯子姐姐也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人。错过这个机会,建麻吕神也难保还有没有下一次!”
  
  “纯子姐姐,你说对吧?”白石丛雪回头看向海江田纯子。盐泽晋治也看向了海江田纯子。纯子的表情隐藏在白纱下面,她微微点了点头,遮住颜面的白纱被轻风拂得一晃。
  
  “这……”盐泽晋治的耳朵动了一动,他叹了口气,点了点头。“你们可要小心,见势不妙优先撤退。”
  
  “知道了!”白石丛雪匆匆忙忙地回答道,用力拉开门,拽着还穿着华丽礼服的海江田纯子跑了出去,钻进一旁的巷子里飞快消失。
  
  盐泽晋治等到两人离开,就走出铁匠铺,拉上门,上锁。他不疾不徐地走进街巷,七绕八绕,来到了一个小巷子里。
  
  过了好半天,一个商贩打扮的汉子挑着担子、若无其事地走进巷子口。
  
  “大人。”看见早早等在这里的盐泽晋治,他放下担子,向盐泽晋治深深鞠躬。
  
  “你们的调查怎么样了?”
  
  “本地尾牙帮参与这事的头目大半在我们的掌握之中,但外地来的人则有些棘手。他们在准备什么和散播流言无关的事,我们还没能抓到他们的把柄。”
  
  “告诉所有调查尾牙帮的人,网可以收了。这次不必顾忌打草惊蛇;我们不能容忍让事态不受控制地发展下去了。另外,倘若你们在行动中遇到两个冲在前面的女孩,务必要护得她们周全。那是玄海本家来的大人。”
  
  “是,大人。”商贩模样的探子斩钉截铁地回答。
  
————————————————————
  
  白石丛雪按着太刀冲在前面。那尾牙帮的帮众在逃窜时没有故意掩藏形迹,在四处都是杂物的小巷里他的行踪非常容易追踪。但这些杂物给海江田纯子带来了一些麻烦;振袖和服那对长及脚踝、绘满花纹的袖子平日里是美丽优雅的代名词,可很少有人需要穿着中振袖在小巷里狂奔。她只得平展小臂,避免地上的杂物擦到这件白石丛雪的礼服。
  
  不过即使如此,纯子跑得也分毫不慢。
  
  直到白石丛雪在一个十字巷口猛地驻足。她有些惊慌地回过头,却发现海江田纯子翩然若仙地落地站稳,没有如她想象中那样撞到她身上。纯子戴着斗笠的头轻轻歪了歪。
  
  白石丛雪竖起食指,在嘴唇上轻轻一点。看见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她便按住腰间的胁差,用拇指轻轻顶开刀镡,悄无声息地拔出镜面般光亮的短刀。她把刀尖探出巷口,转了转刀刃的角度,随后向海江田纯子比划了个“二”。
  
  然而很快那条巷子里就不止两个人了。海江田纯子猛然抱住白石丛雪,躲到了搭在墙边的一堆柴火后面——立刻地,正和她们对着的巷子,跑出来了个尾牙帮的帮众。他在巷子口一拐,就拐进了第一个尾牙帮众身处的巷子。随后很快,从横在她们前面的巷子里又快步走过一个尾牙帮众。
  
  她们屏住呼吸等了一阵,等到没有更多尾牙帮众出现时,白石丛雪再度从墙角伸出刀尖。
  
  海江田纯子也探出头来看看;那三个一看就知道是喽啰的尾牙帮众人手一个钱袋,正在数着里面一枚枚黑雷国铸造的通宝钱。一个衣服质料好上很多,腰带上装模作样地插着一把大胁差的家伙正不耐烦地催促着他们。
  
  等到他们把通宝钱数完装进袋子里,才都满面堆笑看向那个小头目。小头目清了清嗓子,拿捏着腔调说道:“你们之前搞得不错!但之后想要继续拿钱,还要继续努力。”
  
  “下一步你们要这么说:那个涌井霜户找到了玄海家流落在外的后人,他想要独占这份大功,才故意怂恿涌井山户城主孤军出征,导致我们城主大人全军覆没的!结果他知道这件事后,为了自己的颜面和性命,又把消息隐瞒下来,还不允许我们把真相带出城门!”
  
  白石丛雪气得手发抖,刀尖在不停颤抖着,刀身折射的影像也看不分明了。
  
  小头目继续大放厥词:“看涌井霜户的为人,他到时候必然会出卖我们和玄海家后人,作为他的救命稻草!风津残党放出消息,他们不日即将攻伐此地,为的就是玄海家后人!这都是涌井霜户的过错!你们就把这消息告诉城里人,有意无意再暗示一下‘风津残党得到玄海家后人就会撤兵’,这事就成了。”
  
  尾牙帮的喽啰们连连点头,复述几遍后就各自散了。那小头目则谨慎地四处看看,钻进了巷子深处。
  
  然后海江田纯子才抱着白石丛雪从一堆一人高的杂物后面转了出来;她的袖子还紧紧捂着白石丛雪的嘴。等到小头目不见踪影,她才放开白石丛雪。
  
  “那群混蛋!明摆着就是给风津童子卖命,却毫不知耻!”白石丛雪气愤地捏着剑柄,缠在鲛皮上的柄卷绳被她捏得咯吱作响。
  
  “冷静下来,阿雪。”海江田纯子倒是颇为镇定。“不要在这个小鱼小虾面前露了行迹。我们的目标是他们背后的人——是混进城里的风津残党。”
  
  白石丛雪重重点了点头,按住腰间太刀,和海江田纯子一前一后追进了小巷。
  
  相比于那个毫无顾忌的喽啰,这小头目的行动就显得谨慎得多;至少他会隐藏自己的足迹,并且尝试诱导可能的跟踪者。白石丛雪在跟踪途中就被误导过一次,在海江田纯子的帮助下才重新找的他的移动路线。她们一路追着这小头目,来到城下町深处一座普普通通的民房前。
  
  白石丛雪刚想冲上去,就被海江田纯子按在巷子口。她手指伸出袖口,指了指巷子外民房周围几个或坐或站的人影。那些汉子看似浑不经意,面向和眼神却把四面罩了个结实。他们的怀里袖里都鼓囊着一拳粗细的条状物,一眼看去就知道那是没被隐藏很好的兵刃。
  
  白石丛雪握住太刀的柄,却又谨慎地退了两步。她有些懊恼地回头看看海江田纯子;海江田纯子的表情掩盖在一层白纱下面。白石丛雪又看向前方,但形式很快出现了变化。
  民房里,小头目还有几个模样相近的人出来招呼了那些汉子几声。然后他们便四面散开,仔细地搜索起附近的小巷。白石丛雪回头看看:她们身处的巷口杂物不多,没什么能遮身之物,只有几个巨大的竹筐似乎能藏身其中。她刚刚蹑手蹑脚走到大筐前面,就被海江田纯子拉住手腕。
  
  一缕柔美的声音,顺着微风钻入白石丛雪的耳朵:“到我身后来,阿雪。”
  
  她依言而行。海江田纯子站在巷子正中,伸开双臂,长长的袖子挡在白石丛雪的面前。随后白石丛雪惊讶地看着一个尾牙帮帮众走进巷子,拔出刀来在竹筐旁狠刺几下,又一脸警惕地看向海江田纯子的方向,然后转身离开了,临走时又踢了一下那些无辜的竹筐——就好像他根本没看到海江田纯子和她背后的白石丛雪一样。
  
  白石丛雪猛眨了眨眼睛。看到那些小头目和哨兵们都重新回到民房里,她才低声问道:“这是术法吗?”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只是结合风和光的小戏法罢了,和真正的隐身法可是两码事。不过对付这种家伙可是足够了。跟在我后面——”
  
  白石丛雪用脚尖迈着小碎步,跟在海江田纯子身后。她们来到民房旁边;不多时,紧闭的房门再度打开,小头目们还有几个哨卫纷纷离开,随后木门又被紧紧合死。屋里一片寂静,但烟囱处升起的缕缕炊烟,说明还有人在屋里。
  
  白石丛雪抽出太刀和胁差,和海江田纯子对视一眼。海江田纯子缓缓点头,于是白石丛雪毫不犹豫地撞破木门,冲到屋里,海江田纯子随后也迈步来到这间民房内。纯子看到窗边一个放哨的尾牙帮众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而木门对面,蹲着烧火的一个尾牙帮众已经被白石丛雪的太刀捅进胸口,嘴里涌出粉红色的血沫。
  
  而白石丛雪正当面的,是一个长着老鼠脑袋、四肢细短,个头只到白石丛雪胸口的家伙——他分明是个鼠人。外表好像一只直立行走的大老鼠的鼠人此时正手执一沓草纸向灶坑里送,一脸惊怒交加地看向白石丛雪。他腰插打刀、披着羽织,羽织下面盖着小号的腹当铠甲,和尾牙帮的小头目们全然两样。
  
  “混蛋!”鼠人怒喝一声,将草纸向白石丛雪脸上一甩,随后一道白练般的刀光闪过,他抽出插在腰间的刀,向白石丛雪的腰际斩去。刀锋旋即被胁差的刀身拦住,鼠人的刀刃在一阵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中撞到了白石丛雪的刀镡上。她右手同时用力一拔,太刀却被紧张的肌肉和骨骼夹死,一时拔不出来。
  
  这时海江田纯子对面的哨兵才如梦方醒般抽出藏在袖子里的短刀,向纯子当胸刺来。纯子向侧后退了一步让过刀刃,伸手握拳,敲在了哨兵的肘关节。他的表情顿时扭曲起来,左手握住颤抖的右手,再度向纯子刺了过来,又被撞进他怀里的纯子握住手腕。
  
  一阵大力传来,哨兵顿时眼前一花,被海江田纯子甩飞,砸向太刀脱手、正用胁差抵挡不断进攻的鼠人的白石丛雪。白石丛雪眼一瞟,斜刺里一跳,那哨兵眼看着就要落到鼠人身上;鼠人双手握刀猛然回旋,把那哨兵的躯干斩成两截。
  
  白石丛雪却正好落在第一个被她杀死的哨兵身边。她再度握住太刀的柄,用力一踹,就把太刀从哨兵尸体上抽了出来,然后她双刃向前伸展,略略下斜,指向鼠人的头。
  
  “这是……周流一流?”鼠人有些气短地把打刀抵在头侧,摆出个防御姿势。他左右看看,背后海江田纯子挡住了门窗,手持双刀的白石丛雪站在他面前。
  
  “两位……和尾牙帮有仇怨吗?”势单力孤的鼠人双手握紧打刀,张口却小心翼翼地试探,眼神游移,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白石丛雪哪里见过这般阵仗?她有些发懵地看向站在鼠人身后、阻拦它逃窜路线的海江田纯子。
  
  “鼠人通常有两种。一种是极为忠义正直、肯为滴水之恩粉身碎骨的;还有一种就是毫无节操信念、为了苟全性命敢于背叛一切的。”海江田纯子回答道。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看向鼠人:“忠义还是性命,你选一样吧。”
  
  鼠人毫不犹豫地丢掉打刀,纳头便拜:“还请留小的一命!这些都是旁人花钱、买吾等鼠辈办事,冤有头债有主,如何能迁罪到小的身上?”
  
  白石丛雪还不依不饶:“你说这话,就是自知为风津残党做事啰?”
  
  鼠人五体投地,高呼道:“大人好冤枉!吾辈倒是期冀为建麻吕神效力,奈何没有投效门路啊!尾牙帮人吃马嚼这么多张嘴,现在金主也没了,大头目们总得先喂饱大家肚子啊!”
  
  “说得好听。”海江田纯子清冷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感情,“你要想保全性命也不是难事。只要你把混进城里、雇佣你们散布流言的风津残党供出来,我们自然会饶你一命。”
  
  鼠人连忙起身,回头又是五体投地。他的鼻尖来回嗅着,连珠炮般说道:“这有何难?我这便带两位大人去我们平日接头的据点。只要两位大人相信小的,小的愿效犬马之劳,绝无二心!”
  
  白石丛雪把双刀收回刀鞘,喝道:“你起来吧,前面带路!”
  
  鼠人连连点头,站起身来。他小跑到灶台近前,把火扑灭,移走铁锅后,从锅灶下面的灰烬里用力一拉,就打开一扇密道的门。他向两个少女招了招手,自己当先跳了下去,连丢在一边的刀也不要了。
  
  “鼠人如果缺乏信义,那么他每一句话都不值得相信。”海江田纯子低声说道。“他的话必定不尽不实。你打算怎么办?将计就计?”
  
  白石丛雪有些犹豫,但还是重重点了点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纯子姐姐,我会保护你的。”
  
  “那就放手去做吧。”海江田纯子回答道。于是她们也跳进了这地洞。
  
  鼠人在地洞里跑得飞快。他不时回头看看,却发现白石丛雪和海江田纯子追得同样飞快。他始终逃不出白石丛雪身前一剑之地。
  
  “你要到哪里去?”白石丛雪一边追,一边还有余力问。
  
  “啊啊,大人,小的要去我们尾牙帮的一个据点。那边派来和我们接头的人经常不一样,还会施以伪装,但碰头地点是事先约定好的。”鼠人乖乖放慢了脚步,回答道。
  
  “你们尾牙帮的人都会去那个据点碰头吗?”纯子问。“这术法可以分辨谎言,要是你敢撒谎,你知道下场。”
  
  “不,不都是。”鼠人感觉到一阵风压从背后扫过,他尾巴一个激灵,声音也尖了三分。“他们雇来把消息广而告之的都是本地的尾牙帮众,毕竟我们都是本地人,说话也更可信些。那些外地来这里讨生活的家伙被他们另行雇去,但要做什么事情小的可就真真不知道了。”
  
  “你知道那些家伙在哪里吗?”
  
  “小的……知道!小的知道!”鼠人叫道。“本来小的是不该知道的,只是小的消息灵通,大略打探到他们在天守阁旁边占了个落魄武士的宅邸落脚——那武士跟着涌井山户出阵后,他的屋里就没人了。他们在那里也挖了地道,方便出入。”
  
  说着,他们已经到了地道的出口。鼠人推开一扇暗门,纯子发现这地道口被伪装成一个水缸,摆在两间民居中间的巷子里。鼠人从水缸的裂缝往外观察了下,然后翻身跳了出去——白石丛雪紧紧跟在他身后。海江田纯子也跟着他们出来;傍晚最后的阳光长长地拖在巷口,燥热的暑气已经消散大半。
  
  “纯子姐姐,衣服好鲜亮?”白石丛雪向海江田纯子说道;她自己身上的武士装束在地道里蹭上了不少灰尘。
  
  海江田纯子抬了抬袖子。确实如此;她身上的振袖和服上面的花纹还鲜亮如新。随后她意识到,她不经意间就已经使用了风津童子的力量——她原本只是想着不要弄脏白石丛雪的衣服。
  
  她试着不去依靠风津童子的力量,但这看起来只是她的一厢情愿……那个邪鬼真的完全和她割离了吗?纯子陷入了沉思之中,然后她发现白石丛雪已经追着鼠人跑远了。她连忙快步追上。
  
  鼠人很快把少女们带到了一间药店的后门。药店里空无一人;他们直奔诊室而去。鼠人转过身,点头哈腰地说:“我们的碰头地就是这里了。但离约定的时间还早,两位大人不如……”
  
  “不需要。给我老老实实在这里等着!”白石丛雪擎出双刀,喝道。
  
  海江田纯子长袖一展,两个人的身影顿时在鼠人面前消失无踪。而鼠人头目则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更不敢逃跑,只能在墙边呆立着。
  
  来人并没有让纯子和白石丛雪等太久。
  
  当那个身着肩衣的独臂人影踏步走进诊室时,他立刻扭头看向了海江田纯子的方向,满脸惊怒——
  
  与此同时,强烈的杀气从海江田纯子背后爆发出来,连带着白石丛雪的怒喝声:
  
  “渡隆司!第二次见了!”
  
  “大人救命!救命啊!”混在白石丛雪的喊声里的,是鼠人头目的求饶声。他在渡隆司出现的一刹那,就往靠近门边的墙角处一滚,三支飞刀在半空中被他甩向已经举刀冲向渡隆司的白石丛雪。
  
  早知如此——海江田纯子只是斜斜迈了一步,为白石丛雪的冲锋让路。她摘下头戴的斗笠,在面前轻轻一兜一转,那三支飞刀就都被她敲飞出去。
  
  然而白石丛雪的突袭却并未建功。千钧一发之际,渡隆司抽出剑来,不顾己身安危,向白石丛雪当头斩去。白石丛雪不得不举刀去格,顿时失了锐气,被渡隆司缓过气来。
  
  “玄海家的护卫!”渡隆司的刀刃压住白石丛雪的双刀,旋即被她一脚踢了个踉跄。
  
  但出乎纯子意料的是,在他身后并没有跟随的护卫喽啰。她并不担心白石丛雪的武艺,毕竟渡隆司第一次见白石丛雪就被她斩下一臂,现在更是落在下风。可是他既然敢不带护卫,就证明他有比几个护卫更厉害的护身手段。
  
  那会是什么?海江田纯子随手把斗笠敲在鼠人的后颈处把他敲晕,然后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渡隆司的动作。对剑士而言,先出手是好事,可是对术者来说则未必。她可没信心一一数清海国豪杰们千奇百怪的底牌,因此谨慎些不是坏事。
  
  何况要在电光石火之间扭转局势,她也必须动用风津童子的力量。
  
  渡隆司却瞥见了摘下斗笠的海江田纯子。“玄海家后人?”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你为什么会这样想?你们又是从哪里听到的流言?”
  
  “海江田立胜大人所说,必定不会有假。”渡隆司向白石丛雪猛攻两剑,把她用力撞开,又说道:“若您真是玄海家后人,我们海江田家正统愿奉您为主。人尽皆知,现在那个玄海家旧臣不知从哪里推出来的玄海家家主,不过是樱原人的傀儡而已!”
  
  “你认错了。我不是玄海家后人。”海江田纯子没有掉以轻心,她的话语也没有丝毫动摇。“而现在的玄海家家主,黑流之魂与建麻吕神的圣剑都认可了他。他会是那个把繁荣带回夫桅的人。”
  
  “是吗?我们得到的消息可是——”渡隆司话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他一个不小心,侧肋被白石丛雪的太刀划出了一道伤口。虽然这伤口并不致命,但鲜血也染红了一大片衣襟。
  
  “听你的妖言惑众!”白石丛雪一击得手便向后跳去,避开渡隆司的反击,站稳架势后啐道。
  
  “看来今日之事,也只能不了了之了。”渡隆司这样说。他也摆出防御的架势,缓缓后退到昏迷的鼠人头目旁边。然后他用剑柄一敲自己的腰际;海江田纯子刚想阻拦,就发现那只是一道缩地成寸的神行法而已,瞬间犹豫之后便谨慎地收住了手。渡隆司抬脚一挑,就把鼠人的身躯挑在半空,扛到肩上,同时又举剑拦住白石丛雪两记重击,借力飞快跃出房门。
  
  “告辞!”渡隆司喝了一声,转身便跑。
  
  “纯子姐姐,有什么办法吗?”白石丛雪看着渡隆司越跑越远,自己眼看就追之不及,有些焦急地说道。
  
  海江田纯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只要我们和他一样快就行了。”
  
  她掐指引诀,口占咒文——但其实她也并不真的需要——一团流风就缠上了白石丛雪和海江田纯子的双足。“可以了。”纯子轻声说道。
  
  白石丛雪原地跳了跳。她的步履轻快,和往日相比,无异于奔马和蜗牛。“谢谢,纯子姐姐!我们走吧!”她这样喊着,一马当先地冲了出去。
  
  “唉……”海江田纯子微叹一声,重新戴上斗笠,也追了上去。
  
  用邪鬼的力量做正当的事,是正确的吗?她不知道,但她无法拒绝白石丛雪的请求。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想。
  
————————————————————
  
  渡隆司在城下町的大街小巷里奔行,背对着东边的天守阁,直奔西边的山垭而去。翻过垭口,对面就是港口区了。离开城下町不久后,渡隆司的神行咒就失去了效用,而很快白石丛雪的也是一样。渡隆司虽然脚步迅捷,但毕竟背着个累赘、又失去了一臂,因此和两个女孩的速度也相差不多。
  
  只是这条连接城下町和港口区的山路,本应被栅墙、砦堡和垣延山城的卫队守卫着,但白石丛雪经过砦堡时高声喊着“风津残党跑过去了”,砦堡里却没有丝毫动静。她们追了整整一刻钟,才遇到一队巡逻队;他们刚刚才极为惊讶地看着一个腰佩长刀、背着个昏迷鼠人的独臂武士跑过去,以至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是否需要追击。
  
  “什么?那个怪人是混进城里的风津残党?”巡逻队十来个卫兵们听到这个消息,纷纷跟着少女们向东边港口区追去。
  
  “你们……这边……砦堡里的人呢?”白石丛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巡逻队的队长连忙递给她一个水囊,答道:“没有了。这边的砦堡都没人,只有巡逻队。”
  
   海江田纯子问道: “人手这么紧缺?”
  
  “城里大半军势都跟着涌井山户大人去南边了。城里的卫队又要防守,又要维护治安,还要调查流言和城里的风津残党,实在是没什么人力了。这边的砦堡本来只是为了在发现风津残党大军时提供预警,巡逻队其实也差不了太多。若不是涌井霜户大人否决,我们其实还想从前几天停靠在港口的玄海家兵舰借兵维护治安的。”
  
  “有违主客之道,确实不太好。但城里已经如此捉襟见肘,也应该变通一下——要不然我们早就捉住那个家伙了。”纯子如此评论道。
  
  巡逻队长摇了摇头,没有继续接话,只是脚步上又加快了几分。此时太阳已经沉沉西斜,没入远海海面,残余的碧光在半天高的远海之下浮动。这一队人马借着最后一点微光紧赶慢赶,好容易才在渡隆司消失在港口区的屋巷之前,追到了城区的街道里。
  
  垣延山城的港口环在两道山崖之间,是一片平缓的港湾。这里没有城墙,南北依靠砦堡和栅墙守卫。长长的码头栈道探入海湾,一艘体型娇小、鸟翼般展开层层叠叠帆面的高速战舰和三艘大肚子运兵船停靠在码头处,还有十几艘大大小小的商船。几十只小渔船码在岸边沙滩上,有些看上去已经搁置许久了。
  
  一大片房屋从码头栈道向内陆伸展开,构成了垣延山城港口的城区。这里最多的是仓库和渔民的住房,也有一些商铺。港口区很显然没什么预先的规划,因此道路和小巷显得颇为错综复杂。“那个风津残党还真是挑了个藏身的好地方。”巡逻队长这样说道。
  
  但渡隆司的逃窜十分匆忙,也根本没办法清除掉自己的足迹。少女们和卫兵们追着这些足迹,来到了一间仓库前。白石丛雪检查了一下脚印,说道:“那风津残党进了这间仓库。他要么躲在里面,要么就从其他的出口逃走了。我们也进去揪出那个——”
  
  话音未落,仓库里就传来了凄厉的嘶吼声。青色的龙卷旋风从仓库正中突兀升起,在远海浮动的绿光下妖异地舞动着,把房梁和覆在房顶的茅草轻而易举地抛飞。
  
  “那是什么?”白石丛雪回头问道。然后她愕然看到巡逻队的卫兵们脸上,逐渐浮起恐惧和绝望交杂的神色来。
  
  海江田纯子则伸出手,用力拉着白石丛雪向侧后退去,避开仓库正门。“那是风津童子的邪力创造出的风鬼。这些鬼卒,是风津童子之乱中,玄海家一方的士兵们最致命的敌人。”
  
  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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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4 于: 2020-05-07, 周四 20:04:36 »
第四章 急转直下
劇透 -   :

  狂风怒号。
  
  仓库的大门——不、不止是大门,正面一整堵墙都被扯成碎片。从漫天飞舞的泥灰木屑中,一个两三人高的巨大身影扑击出来。白石丛雪被海江田纯子一把拉进怀里,避开了那个身影的利爪,一个躲闪不及的卫兵却被扑个正着。巡逻队的其他人则趁此机会,四散奔逃到掩蔽物后面。
  
  此时那巨物才露出真容。
  
  那是一头似人非人的巨鬼。它头顶三支青色的弯角,狰狞面容有些鼠人的特点,但没有任何鼠人有它那样的铜铃大眼和交错锐牙。它的四肢裸露在外,强健的肌肉被青灰色的皮肤覆盖,海江田纯子还看到破破烂烂的衣袍和盔甲,以及鼠人头目原本的毛皮挂在它的腿上。青色的旋风环绕着它的躯干,好似给巨鬼披上了一件盔甲。
  
  白石丛雪扭回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半人长的利爪刺入那可怜卫兵的躯体。巨鬼轻轻一扯就把他扯成两截,内脏哗啦啦落了一地。远处码头力工和百姓看到这边的景象,纷纷尖叫着逃离。
  
  “我……我没看错吧?是那个鼠人头目的衣服……”
  
  “它曾经是那个鼠人头目。但它现在已经是一头被菖蒲岛人叫做风鬼的怪物了。”海江田纯子回答道。风鬼叉起卫兵的残躯,塞进嘴里用力咀嚼、发出咯吱咯吱的可怖响声。她们则退到了仓库的侧面。
  
  “风津童子之乱中,风津童子麾下有成百上千这样的鬼卒。它们是最致命的敌人,不只因为一只风鬼就能对抗一整队士兵,还因为它们足够多,而且能够不断补充。”
  
  “建麻吕神在上,这风鬼竟是人变的?是风津童子的邪法?”白石丛雪喃喃问道。
  
  “在风津童子之乱时,每个风津童子麾下的大将都会随身携带一些被风津童子亲手炮制过的珍珠果。当然珍珠果只是个幌子,这些珍珠草的果实除了调制粘结剂外并没有什么用途,真正要紧的是风津童子的邪力。它能把活人转化成听命于风津童子的风鬼,对风津童子越是虔信,风鬼增幅的力量也便越强。”
  
  海江田纯子指了指墙角另一边露着半个后背的风鬼。不远处,巡逻队的兵士们瑟瑟发抖地躲在四周的巷子里。“但即使是一个不信风津童子的普通剑手,变成鬼卒后,一般的士兵就无法应付了。鬼卒会听从风津童子本尊、以及创造出它的人的命令。倘若没人给他命令,它就会攻击面前的一切,就像现在这样。”
  
  “那我们该怎么办?”白石丛雪缩在海江田纯子怀里,问道。
  
  “阿雪,你去找涌井城主手下的好手,去找更多的士兵来这里。这些士兵气势已泄,没有一位英雄挺身而出,他们根本无法对抗这头风鬼。”海江田纯子说道。“而我会拖住它的。”
  
  她松开环抱着的白石丛雪,一步一步走到街道正中。白石丛雪想要抓住她的袖子,长袖却在一阵轻风抚弄下逃过白石丛雪的手指。
  
  风鬼回过身来,向胆敢出现在它面前的渺小人影发出凄厉的怒号,声音就像隆冬的酷烈寒风。海江田纯子则向它的头颅伸出手;它疑惑地发出一声呜咽,弓起身来,蓄势待发。
  
  白石丛雪刚想举刀抢上,就看到那风鬼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它虽站立不得,却怒吼不休,想用双爪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海江田纯子将手一压,风鬼就仿佛被无俦巨力压住一样,趴在地上苦苦挣扎。
  
  白石丛雪咬了咬牙,转身跑向兵士们逃散的方向。
  
   ————————————————————
   
  对风津童子而言,这些从它的力量中诞生的风鬼,就好像它的肢体一样。它只需要心念一动,那些风鬼就会如臂使指般按它的意志行动。若非这些风鬼没有自我意识、无法信奉神明,风津童子定然会把整座岛的人都变成这副鬼样子。
  
  但海江田纯子却不知道如何操弄这风鬼。风津童子的邪力大半都被再度封印,余下的只够她勉强自保,她也实在没有重新创造一只鬼卒的能力和想法。纯子仿佛在看着自己剪掉的头发或断掉的手脚,有种本能的熟悉感,却又万分陌生。
  
  风津童子是怎么做的来着?纯子努力回忆,后怕和恶心却从心底泛起。她用尽全力才能压制那段谵妄噩梦带来的恐惧感。
  
  跪下,不准起身。她这样默念着,那风鬼就被她操弄着四肢,强行压倒在地。风鬼混混沌沌的思绪涌入她的脑海,除了一片狂乱之外,理解不出任何意义——她也不想知道风鬼在想些什么。她本能地拒绝着面前风鬼传递到她头脑中的一切。
  
  风鬼很快开始挣扎,它时断时续地嘶吼着,利爪在地上挠出长长的沟壑。纯子立刻意识到其中的差异:在风津童子的认知中,所有风鬼都是它的一部分。但她却抗拒着面前的风鬼——即使它的力量和海江田纯子同根同源。
  
  她终究不敢接纳面前的风鬼,让它成为自己的一部分。随着她这个念头的不断萌发,那风鬼和她的联系就愈发疏离起来。风鬼的抵抗变得强烈,纯子感觉面前的巨大幻肢正逐渐麻木,脱离自己的控制。
  
  半刻钟过去,风鬼最终失控、成功挣扎起身。海江田纯子在有些懊丧的同时,又微微有点庆幸。
  
  她左右看了看,又竖起耳朵听了听。微风送来周遭的消息:富有经验的垣延山城住民们,已经在这半刻钟里逃得远远的了。白石丛雪也已带着巡逻队的士兵们离开,只要自己能把风鬼拖延到她带着垣延山城的好手们回来,这头风鬼就造不成什么杀孽——至于毁坏几座仓库、民宅,已经不算什么代价了。
  
  海江田纯子仰头看了看有两三个自己高的风鬼,而风鬼正向她高举起半人长的利爪。
  
  “希望我没有太高看自己。”她摇了摇头,身周开始盘旋起迅疾的风。
  
  风鬼猛地挥下锐爪。爪刃切破海江田纯子的护体旋风,被重重阻了一阻后,抓向她的头脸,却又在切碎她之前猛然顿住。风鬼定睛一看,那不到它腰际的少女双手紧紧抓紧爪刃两侧,它的利爪就再也不得寸进。海江田纯子猛地一甩,风鬼就踉跄着向一边倒去,撞塌了仓库剩下的一面土墙,仓库的残余部分也哗啦啦压在了风鬼的身上。
  
  风鬼旋即爬了起来,抖落身上的茅草和土渣,狂号着向海江田纯子冲来。海江田纯子轻轻一跃,木屐踩在风鬼挥舞的大臂上,一下子跳到了风鬼的身后。体型硕大的风鬼好容易才止住脚步,扭头看去,恰恰看到海江田纯子消失在它身后的民房里。
  
  风鬼甩了甩头,嗅了嗅,向民房直冲而去,撞破院墙,一爪子把民房砸成三截,又挥爪横扫彻底把房子扯碎。然后它向前迈了两步,似乎要凑到近前仔细寻找纯子的尸骸,却被一条突兀出现的青色锁链缠住脚踝,猝不及防地摔了个狗啃泥。
  
  它抬起上半身,看到青色锁链的另一端正握在站在它一侧的海江田纯子手里。风鬼怒吼一声,双足发力,把青色锁链扯断,那锁链就散成一团旋风消失。海江田纯子则敏捷地一转身,沿着一条小巷快步跑开。
  
  风鬼一跃而起,紧追不舍。但巷子狭小,它又比这些房舍的屋顶高上一头,寻找海江田纯子的踪迹倒也不那么容易。海江田纯子也会时不时站定等它一小会儿,使一些绊子让风鬼更加愤怒。风鬼并非没有试图去袭击更好对付的敌人,但垣延山城的居民们都曾熬过风津童子之乱最紧张的时节,连海江田纯子一时都看不出他们躲到哪里去了。
  
  她又拖延了半刻钟,最终来到了港口区正中的广场上。从码头处卸下来的货物,大多数先汇集到这里,随后搬运到四周的库房里;但此时兵祸未已,商贸也比太平时节萧条得多,因此这里也没有太多掩蔽。不过广场西边堪当阻碍的房屋已经毁得差不多了,残余的坚固屋舍要么没有机会路过,要么就根本没法阻拦风鬼分毫,她也只能来到这里再做打算。
  
  纯子抬眼一看,风鬼马上就要撞破面前仓库的侧墙,冲到广场里。此时天色已然彻底黑了下来,星辰缀在天穹之上,街巷之中一片漆黑,连蝉鸣都没有一声。但纯子和风鬼都能在黑暗中视物,风鬼身上又始终浮动着一团青光,因此这追逐战完全没有停止的意思。
  
  她刚刚俯下身,双手结印,想要布置触发式的减速咒文,就听见身前一声巨响,彻底坍圮的仓库已经被风鬼抛在身后。
  
  它高举的爪刃正向纯子身上落下。
  
  海江田纯子站起身来,直直地看着风鬼。风鬼的利爪越是接近纯子的身躯,一股股缠在爪刃上、阻碍风鬼前进的风就愈发强劲,空气也开始变得坚如磐石。风鬼怒号一声,纯子轻盈的身躯就被它整个甩飞出去,砸进广场另一端的货物堆里,升起一团灰尘。
  
  随后灰尘被四散的风吹散,纯子还好端端站在地上,晒干的海鱼和昆布四散在旁边,只是她的竹斗笠前多了一个尖锐的缺口,白纱沿着缺口裂了开来。
  
  纯子看着风鬼俯下身、弓起腰,深深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忽视掉剧烈撞击带来的全身钝痛。邪鬼风津童子的力量无穷无尽,但海江田纯子可不一样。拖了这风鬼一刻钟后,她的力量已经消耗大半,需要从天地间重新积累灵力才能恢复。纯子微微退了一步,编织法度,决定硬吃下风津童子这一击,任由它把自己砸进背后的民房中,然后再多和它兜几个圈子。她一时也没什么别的拖延时间的好办法。
  
  不,还有一个办法。只要她动用风津童子惯常爱用的杀伐重术,区区一只鬼卒——纯子立刻又一次按灭了这个念头,就像她来到荒山村前时刻在做的那样。她屏息静气,等待着后发制人的机会。
  
  夺目强光忽然自她背后炸开,映得广场上一片雪白。正扑来的风鬼一个瑟缩,半途落在地上,痛苦地捂住双眼。纯子下意识地施展术法,几条青色长索随她的长袖甩出,缠住了风鬼的四肢,然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纯子姐姐!”白石丛雪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一眨眼又越过她,冲到了风鬼近前。跟着她的还有两个身穿锁帷子、外披羽织的武士。几块红彤彤的石头从纯子身后飞出,落到风鬼近前,然后亮起持续的火光,把广场照得亮如白昼。
  
  她回头一看,足足四五十人的足轻从她身后的巷子里涌了出来。手持弓箭的躲在货物堆后面,一箭一箭接连射去,而手持长枪薙刀的则把风鬼团团围住,不时利用手中兵刃的长度优势干扰风鬼的行动。
  
  风鬼用力扯断纠缠它的风索,想要把这些相比它孱弱得多的足轻一一杀死,却被武士们拦了下来。它咆哮着向白石丛雪挥出利爪,被一心防御的白石丛雪用双刀架住,随后另两个武士就从背后杀来。风鬼挥动另一支长爪,挡住第二个武士的刀刃,却不得不在第三个武士的威胁下放弃了继续进攻的打算,撤爪跳开。
  
  就这样,白石丛雪找来的援军和风鬼战得你来我往,旗鼓相当。他们的表现甚至比风津童子记忆中要好得多:菖蒲岛的卫士们已经掌握了应对这种鬼卒的战术。
  
  不过偌大一个港口区,就只能找来这么点援军吗?海江田纯子环视一周,除了这不到五十人之外,就再也没有新的兵士出现了,就这还要算进一开始和她们赶来港口的十余巡逻士卒。
  
  纯子带着一丝忧虑,开始结印持咒、编织术法,尝试给武士们创造一举破敌的机会。必须速战速决了,她想。
  
  风鬼和垣延山城的卫士们鏖战不休。没过多久,双拳难敌四手的风鬼身上就伤痕累累。它的后背插着好几支箭,利爪折断了两三根,侧腹被白石丛雪的双刀开出一个十字形的巨大创口。但伤口里却看不见内脏,只有黏稠的青色血液缓缓涌出,在空中蒸腾成一团团光雾。
  
  但风鬼也抓住三人配合的破绽,一爪把一个身披锁帷子的武士扫飞,连带着几个足轻也受了伤。那武士远远撞塌一座院墙,躺在废墟中呕了几口血,一时间无法再战了。白石丛雪和余下的一个中年武士顿时显得有些左支右绌。重新占据上风的风鬼,正摆好架势,要向白石丛雪扑去——
  
  它才跳到半空,无数条风编织的锁链就从地上升起,狠狠缠住它的四肢,风鬼就这样被掼在地上,脸面着地。风鬼用力挣扎,双腿发力猛地挣断腿上的束缚,但抬头一看却发现白石丛雪已经弃了胁差,双手握刀举过头顶,正站在它面前。
  
  白石丛雪高举的太刀猛地斩落。
  
  刀刃呼啸着破开风鬼的护体旋风,一刀就把几乎成功挣脱束缚法术的风鬼斩首。它斗大的头颅滚落在地,狰狞狂乱的表情永远凝固在它的脸上。断颈处黏稠的青血不断涌出,又在落地之前散成一团团碧绿光雾。
  
  中年武士收刀还鞘,弯腰探手在光雾里一捞,揪住风鬼头颅上的毛发、高高举起,展示给众人看:“风津童子的鬼卒,已经被我们讨伐了!”
  
  足轻们欢呼起来。被风鬼击飞的武士也被抬到空旷处解开衣甲、灌了无数伤药,虽然他受伤不轻,但至少性命无虞。
  
  而一旁的白石丛雪已经紧紧抱住了海江田纯子。
  
  “纯子姐姐!”她有些生气地喊着,“你为什么要一个人冲上去?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对不起,阿雪,当时时间紧迫,我能没向你详细解释。只是……”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刚刚那是最理智的选择。我能暂时牵制住那头风鬼;若是多人一起行动,反倒难以把风鬼引到狭窄的屋巷里。而在这座城里,大家都认识你,所以你去找援兵是最合适的。”
  
  “可是……可是你万一没能挡住那头风鬼呢?我又该怎么办?”白石丛雪抬起头看着纯子。
  
  从白纱被风鬼撕开的破口处,纯子看到泪花正在白石丛雪的眼睛里打转。她嘴唇微微张了张,话语却一时说不出口。
  
  “对不起。”她只得这样说道。
  
  “那也不过一死而已。”中年武士按着剑走到近前,说道,“尽吾等所能把这头为祸城里的风鬼击杀,是吾等的职责。若是你父亲在此,也不会惮于单独面对风津童子的鬼卒。死亡可并不是终结,小白石。”
  
  “但是——”白石丛雪还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继续反驳,瘪着嘴把头埋进纯子怀里。纯子连忙说道:“说起来,垣延山城的港口如此紧要,却只有这么些守卫吗?”她指了指周围的四五十个足轻。
  
  “这确实就是我们在山这边的大半人手了。垣延山城留守的武士和足轻,大多都在城南的兵营和墙外据点防备风津残党。码头兵舰里的人,我们垣延山城的守卫是使唤不动的。”中年武士回答。
  
  白石丛雪的语气则颇有些忿忿然:“那些船上的人倒是打得一手好官腔!他们说要调动兵舰上的军队,就必须出示涌井城主盖印的正式文书。我们一时间哪拿得出文书?他们摆明了就是不想帮忙。”
  
  海江田纯子追问道:“城里兵力已经如此捉襟见肘,涌井霜户大人为何还不请援军?即使是客军,也该让他们帮忙了。”
  
  中年武士晃了晃脑袋,回答道:“这不是吾等武士可以置喙的。只是……代城主大人似乎并不信任那几艘兵舰上的援军。其实仅仅维护治安的话,我们的人手还算够用,但城里的形势在短短几天之内就急转直下了。倘若真的——虽然这可能性万中无一——真的到了弹压民众的地步,城里的卫兵根本不足以维持秩序。”
  
  “这说不定就是风津残党散布流言的目的?”白石丛雪嘀咕着。
  
  海江田纯子若有所思地说道:“看起来,我们还是有必要见涌井霜户大人一面。”
  
  白石丛雪答应了一声,终于放开了海江田纯子。“说起来,纯子姐姐,这次你为什么答应和我一起去觐见城主大人了?”
  
  “我有些疑问,希望让涌井霜户大人亲自解答。”纯子回答。
  
  白石丛雪有些迷惑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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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稍稍整理一番后,想要再度觐见涌井霜户城主的少女们就和开始收拾风鬼肆虐后的残局、并着手追查渡隆司行踪的垣延山城卫兵们分道扬镳。
  
  向为首的中年武士告辞后,她们一路向东翻越山岭,直奔垣延山城的天守阁。此时山路两旁已然彻底黑沉下去,浮云遮月,手中没有引火物的白石丛雪只得被纯子紧握着手前进。两侧的砦堡在黛紫色的天幕前映出黑沉沉的轮廓,其中没有一丝灯火。
  
  当海江田纯子跨过垭口最高处,俯视垣延山城时,她不禁停下脚步。在她身后,白石丛雪发出了一声惊呼。
  
  垣延山城的城下町是暗沉沉的一片,只有城墙处亮着火盆,还有几点星火在街道上移动。反倒是垣延山城的天守阁灯火通明,她能看到本城城墙之内,如蚁人影在来回穿梭。
  
  “宵禁?城里的情况已经险恶到这种地步了吗?”白石丛雪的话语中有掩饰不住的焦虑。“我们才刚刚把荒山村的人带到垣延山城啊!”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伸手遥遥指向山谷另一侧的天守阁。“这种局势,宵禁不那么令人意外,反倒是涌井城主所在的天守阁更令人担心:一方城主的居城这样兵荒马乱,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白石丛雪上前两步,屏息凝视着远方,然后惊呼出声:“真的!竟然有人在本丸城墙里面厮杀!我们过去帮忙吗?”
  
  “来不及了。”海江田纯子回答道。“但于情于理,我们都应该尽快到天守阁一看究竟。”
  
  “那我们还等什么?”白石丛雪毫不犹豫地拉着海江田纯子向前跑去,又险些在一片黑暗中被山路上的树根绊倒。海江田纯子只得抱起白石丛雪向垣延山城的方向开始奔跑。没用太久,她们就来到了垣延山城的西侧城门下面。
  
  “喂!有人吗?我们要进城!”白石丛雪从纯子怀里跳下来,立足未稳就大声向城头呼唤。她连喊了好几声,城头才有卫兵举着火把探身出来。
  
  “什么人……哦!白石阁下!”卫兵向站到火盆旁边的白石丛雪招了招手,回头喊了几句,城头上就垂下个竹篮,把白石丛雪和纯子一一拉了上去。
  
  “城里发生什么了?”白石丛雪刚上城头就追问道。
  
  卫兵回答道:“不知道,没有信使传信过来。我们的职责是坚守城门,我们也没有人手前去打探。但城南的军营已经派出了大半军力前往天守阁,他们应该能处理好一切,毕竟风津残党还没从南边打过来。”
  
  “那我去天守阁看看。”白石丛雪一边说着,一边从卫兵手里抢过火把翻下了城墙。海江田纯子只得向有些目瞪口呆的卫兵点点头,向城墙内侧一跃而下,轻盈地落在地上,追着白石丛雪而去。
  
  等她们来到天守阁本城城门前时,事情似乎已经告一段落。列队的兵士在武士的带领下鱼贯而出,人人高举火束,带着迤逦火光一路回到南边的兵营。白石丛雪和纯子好容易才从足轻的队列之间挤进城门。
  
  “现在是什么情况?城主大人没事吧?”白石丛雪问一旁守门的武士。
  
  武士飞快回答:“城主大人没事,他现在在后面的院子。外地来的尾牙帮众也不知道犯了什么疯,竟然敢来强攻天守阁;他们没能造成太大破坏,但我不清楚受害细节。我才斩了两个尾牙帮众,这事就结束了。随后我就奉命前来换岗。”
  
  白石丛雪和海江田纯子对视一眼,齐齐拔足向天守阁后方、被城墙围起的院落奔去。
  
  纯子一踏入天守阁后的院落,扑鼻而来的就是浓重的血腥气。院子不大,被当成备用的演武场使用,本来院中颇为空旷,但现在四周已经躺满了尸体。她左右略略扫视,倒在地上的就有四五十具尸体之多,其中少数几具尸体穿着齐整盔甲、披着涌井家的家纹,余下多数的打扮则颇给人些乌合之众的感觉。
  
  此时,两三个涌井家的武士正在检查每具尸体的情况,暂时没有移动尸体的位置。十来个背负华丽母衣的旗本武士、以及两个身穿狩衣的术者护卫在院落四周,隐隐环绕着站在院落一角的涌井霜户城主。
  
  涌井霜户穿着一身宽松的直垂朝服,和身边一个羽织上绘着玄海家家纹的武士交谈着,跃动火光映得他表情阴晴不定。看到白石丛雪和纯子前来,他向武士点了点头,武士就鞠躬行礼,退到了一边。
  
  “城主大人可有被乱臣贼子惊吓?”白石丛雪向涌井霜户行礼,随后连忙问道。
  
  涌井霜户苦笑一声。“无妨,他们本就不是朝着我来的。”
  
  “那这些尾牙帮帮众是为了什么?”白石丛雪有些疑惑。
  
  “收押在天守阁地牢里的俘虏。尾牙帮一定早就被风津残党收买了,现在只是和我们正式决裂而已。”涌井霜户笃定地回答道。“他们直奔地牢而来,那俘虏和他们本不应该有什么利害关系的。这些家伙也没有什么指挥谋略;一伙伙尾牙帮众三五不齐地从各个想都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反复把自己送到死地,还送了一堆俘虏给我们。但他们到底抓住了我们人手不足这个致命漏洞。”
  
  白石丛雪大惊失色:“他们竟然得手了?那个俘虏被风津残党救走了?”
  
  涌井霜户点了点头。
  
  “涌井城主阁下。”一旁听着的海江田纯子突然开口说道,“在尾牙帮众展开袭击之前,天守阁里有多少防卫兵力?”
  
  涌井霜户抬眼看了看白石丛雪身后的海江田纯子;海江田纯子身披厚重华丽的振袖,头上斗笠垂下白纱,看不出什么端倪。他顿了一顿,还是回答道:“仅有不到三十人。其中一大半还在天守阁顶护卫我本人。”
  
  “既然城中兵力如此捉襟见肘,涌井大人为何不寻求玄海本家的支援?”海江田纯子继续说道,“半年前的风津童子之乱中,菖蒲岛诸城池、氏族、部落会盟于青沼,约定守望相助,垣延山城正是其中之一;现在岂不正是同恶相恤之时?”
  
  涌井霜户的眼神左右瞟了瞟,随后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此是我垣延山城自家事,我自有分寸。如今当务之急还是把那个斥候捉回来:风津残党既然那么看重那个俘虏,我们就不能遂了他们的意。被抓的这些走狗卒子,即使动用搜魂之术也拷问不出什么,但他们肯定没法把俘虏送出城。”
  
  海江田纯子藏在白纱后面的纤眉轻轻一挑。她纹丝不动地左右看看,四周除了背负母衣的涌井家旗本之外,就只有一个穿着玄海家家纹披风的武士。
  
  她略一思索,没有再说什么。
  
  而白石丛雪则自告奋勇起来:“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吧!我们知道那些外地来的尾牙帮众的落脚点。请您把城内落魄武士出卖的田宅目录赐与我们便可。”
  
  涌井霜户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就把我的旗本卫队交给你来指挥。务必要一次功成。”
  
  白石丛雪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旗本卫队?那您的安全怎么办?天守阁岂不是没人保护了?”
  
  涌井霜户笑了笑。“若是真的事有不幸,一二十个旗本武士也改变不了什么。他们与其被困在我身边,不如去发挥更大的价值。至于我的安全也不必担心,我自有办法。秀太郎!”
  
  站在涌井霜户身侧的旗本武士迈步而出,向涌井城主鞠躬行礼。
  
  “带他们去取城内宅邸的目录,天守阁四周的武家宅邸应当都有详细的交割记录。随后你们就听白石丛雪指挥。”
  
  白石丛雪刚想拒绝,就被向她深鞠一躬的旗本武士打断。“白石大人,请这边来。”他毕恭毕敬地说道。
  
  白石丛雪只得向涌井霜户行礼告辞,跟着名为秀太郎的旗本武士前往天守阁。海江田纯子深深看了涌井霜户一眼,也转身离去。旗本武士纷纷依照涌井霜户的命令,跟随白石丛雪离开,很快院子里就变得冷清起来,满地尸体都无人处理。
  
  涌井霜户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脸上是若有所思的表情。
  
  身披玄海家家纹的武士上前一步,刚要开口,就被涌井霜户打断:“我自有道理,无需他人置喙。你不必再说了。”
  
  武士颇为尴尬地重新闭上嘴,深鞠一躬,退了下去,离开庭院。
  
  涌井霜户又站了好一阵子,火光把他的表情映得阴晴不定。
  
  “准备一下吧。”他轻声说道,又似在自言自语。
  
  周围仅剩的四五个术者和武士齐齐向涌井霜户行礼,领命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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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的卷宗就在这里了!”他们一路来到天守阁的书房,点亮灯盏,按图索骥,抽出记录武家宅邸买卖情况的卷册,一名旗本武士又在一旁摊开一副垣延山城的地图。
  
  白石丛雪一边翻着卷宗档案,一边用炭笔在地图上画圈。花了七八个圈后,她就把卷册一合,炭笔也扔到了一边。
  
  “有些分散啊。看来要分兵了。”旗本武士的头领秀太郎打量了番地图,扶着下颌说道。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符合那个尾牙帮小头目描述的宅邸分散在垣延山城四处,我们必须两三人一组查探一间屋子。同时还要及时给其他旗本武士、以及垣延山城的卫兵们发讯号求援,否则难免被各个击破。有什么办法吗?”
  
  旗本武士回答:“我们当年储备过一批云写术卷轴,本来想用来在战场上传令。然而这法术的原理是在半空中用云气造字,云气被风津童子的狂风一扫,顷刻之间就化为乌有了。这次面对区区尾牙帮众,它们应该用得上。”
  
  “纯子姐姐说过,君子善假于物——我们就借用这些卷轴吧。接下来我们要决定各自的目标……”
  
  海江田纯子打断了白石丛雪的话。她伸出手,按住地图的一角:“我们脚程最快,就去最远的这里吧。你们按距离远近,次序分配,不要多做犹豫了。”
  
  旗本武士们纷纷看向白石丛雪;白石丛雪连忙点了点头。于是旗本武士们快速讨论一番,没用几个呼吸就确定了各自的目的地,然后纷纷快步离开了这里。
  
  “纯子姐姐,你看出什么端倪了?”等到旗本武士们领命离去,白石丛雪仔细看了海江田纯子半晌,问道。
  
  “这座宅邸距离平民区最近,四周巷子最杂,我要是挖地道掩藏形迹的话肯定会选这里。但其实这几座宅邸都有人调查,我们选哪一座根本无关紧要。我只是想尽快和你独处片刻。”纯子见四下终于再无旁人,压低声音,说道:“事情有些不对。涌井霜户和那‘玄海家兵士’都很可疑。”
  
  白石丛雪蹙起了眉,却没有反驳。她沉吟片刻,说道:“涌井霜户大人不愿意寻求支援,这确实很奇怪。但单只这样证明不了什么吧?”
  
  “涌井霜户和港口兵舰上的人在互相防备。他们本来不应该有什么瓜葛的,除非他们互相知道对方底细。”
  
  白石丛雪接连眨眨眼睛,开始回忆起来。随后她的表情渐渐凝重。“确实,看起来涌井霜户大人根本不信任那些兵舰上的人。”
  
  “然而玄海家的军势众志成城,根本不会像这样勾心斗角。我很确定这一点。若是一群各怀鬼胎的人能战胜风津童子一党,也未免太看轻那夫桅列岛五百年才出过一只的邪鬼了。”海江田纯子斩钉截铁地说道。
  
  “但涌井霜户大人应该是个好人——我是说,我看不出他的眼中有任何恶意。他是真心实意帮助我们的。”白石丛雪坚持说道。
  
  纯子斗笠檐垂下的白纱左右轻摇。“风津残党里也有坚守道义的武士,也有信念不移的好汉。但我们和他们信念不同。我们必须击败他们。”
  
  这是白石丛雪第二次听到这句话。这次她没有反驳。“假如……假如涌井城主真的有所保留的话,我们能相信谁?”
  
  “盐泽晋治。”
  
  白石丛雪有些疑惑。“盐泽伯伯?他不过是一个铁匠。我们当然能相信他,可是……”
  
  “他也是雪刃组在垣延山城的头目,是分涛卫的一员。那是直属于玄海家家主的特务组织;他是必定不会背叛玄海家的。”
  
  白石丛雪惊讶地瞪大双眼:“纯子姐姐你是怎么……我明白了。我们去找盐泽伯伯帮忙吧,途中我们会路过盐泽锻冶堂的。”
  
  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她们吹灭油灯,找天守阁的术者拿了两支撕开即用的云写卷轴,就直奔盐泽锻冶堂而去。此时已是月上中天。
  
  她们在大街小巷中穿行。尽管远远望去城下町漆黑一片,但走在街巷之中就能轻易发现宵禁已然形同虚设。许多人都在巷子里互相传播流言蜚语,打着火把的卫兵们走过时一切都沉寂下来,但旋即流言就重新口耳相传。看到月光下白石丛雪和海江田纯子飞快跑过,民众们道路以目,尽管他们大多没看清楚任何东西。
  
  不多时,白石丛雪就站在了盐泽锻冶堂门前。屋里一片漆黑,大门紧锁,烟囱也是一片冷寂。她用力敲了好几下门,侧耳听时却毫无动静——反倒是听到了不远处微弱的求救声。她们连忙向求救声发出的地方跑去,转过几条巷子,看到的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洗衣女在呼喊着。
  
  “怎么了?”白石丛雪问道。
  
  “大人……大人是垣延山城的武士?”洗衣女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在巷子里发现了个濒死的卫兵。他被人丢在这里……刚刚还有一口气。说不定他还有救……”
  
  白石丛雪连忙抢进巷子里。借着月光,她们看到一个身穿垣延山城军服的卫兵躺在地上,身上压着几束柴薪,头露在外面,身下已经是一滩血迹。他的脸还有些熟悉——是平日守在垣延山城门口,和她们有过数面之缘的年轻足轻。海江田纯子蹲下摸了摸他的颈侧,站起身来摇了摇头。
  
  “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了吗……”白石丛雪阖上卫兵圆睁的双眼,起身回头看看,洗衣女正在巷子口探出个头来张望着。一边的纯子向她点了点头、挥了挥手,洗衣女就连忙逃开这是非之地。
  
  白石丛雪双手捂住脸面,蹲了下来,低声说道:“不过两三天,局势就急转直下。我什么都没能做到。纯子姐姐,我们要怎么办啊……”
  
  “我们还有许多事能做。我们要继续追击那个俘虏,说不定能从他口中得到些必要的消息来判断局势。如果局势恶化,我们至少也要把荒山村的村民们安全送到菖蒲岛北方。快起来,阿雪,我们还有许多事要做!”纯子紧紧握住白石丛雪的双手,试图拉她起来。
  
  纯子试了两三次才成功。白石丛雪用力眨了眨眼,咬紧牙关,似乎要把泪水努力憋回去一样。“我知道了,纯子姐姐。我会努力的。”
  
  说罢,她拖着还紧握着她手腕的海江田纯子,向她们在地图标记的目标飞奔而去。
  
  她们的目标已经距离不远。那是一座颇为破旧的宅院,墙壁上涂的灰已经龟裂剥落,露出下面的青砖。在宅院四周,还有不少人影晃动,仔细一看,那些人都始终没有远离宅院本身。
  
  “我猜就是这里了。”白石丛雪贴着纯子的耳朵边轻声说道。
  
  纯子点了点头,展开长袖,遮着白石丛雪摸向宅院墙角。然后她抱住白石丛雪的腰,用力向上一举,白石丛雪就勾住墙檐翻进了院落。纯子左右看看,四周十几个大惊失色的尾牙帮众都纷纷抽出或长或短的兵刃,向她冲来。纯子则只是按住斗笠,轻轻一跃,也翻进了院墙里面。
  
  当白石丛雪翻进院墙里时,看到的是院落正中十几个或站或坐的汉子。为首的那一个还在来回踱着圆圈,话语中不乏焦虑:“那些海江田家的人怎么还没来?说好的援兵呢?”
  
  “在这里!”白石丛雪一时兴起,趁着那些汉子愣神之际,抽出卷轴撕开。无形法力冲上几十丈高的半空,云气凭空浮现、又被白石丛雪的意志重新塑形,在月光下绘出银映映的“援兵”二字。
  
  “见鬼,是垣延山城的走狗来搞我们了!”汉子们也拔出兵刃,向双刀出鞘的白石丛雪冲了过来。白石丛雪一刀护身,一刀斩出,刀影翻飞间顷刻间就砍翻两条大汉,余者的气势也为之一窒。
  
  宅院的大门被猛地撞开,守在门外的尾牙帮众挤在门口,就要一拥而入。而海江田纯子也紧随在白石丛雪身后落地;她一抬手就唤出一道有如实质的青色风墙堵在门口,把那些尾牙帮众们撞得纷纷倒飞回去。
  
  “别让她们靠近屋子!”为首的尾牙帮头目大喝。
  
  白石丛雪立刻喊道:“我们进屋子!”
  
  说罢,白石丛雪就向屋子门口跑去,顺手斩倒冲到最前的尾牙帮众。海江田纯子双手一抬,堵在院门的风墙骤然崩解,随后重新升起在院落正中。院内的尾牙帮头目们在风墙脚下撞成了一团,而外面守卫的尾牙帮众又跨过院门、翻过院墙挤进了院子里,场面一时间混乱不堪。
  
  白石丛雪一脚踢碎了房门,持刀冲了进去,立刻地纯子就看到了两团火星炸开,刀刃相击的铿锵声音响起。她进了房门左右一扫,几个尾牙帮留在屋里的守卫已经被白石丛雪驱赶着撞破几道纸质隔扇,退到了房子的一角。那个风津残党的斥候俘虏,正慌张地掀开榻榻米,要跳到一个黑漆漆的地洞里。
  
  海江田纯子上前两步,一下就把风津残党的斥候抓住领子提了起来,顺便一脚踩晕一个正要爬出地道接应的尾牙帮众。地道里顿时传来一阵砰啪乱响,随之而来的是乱糟糟的叫嚷声。
  
  “见鬼,怎么又是你们?”斥候踢蹬着腿,奋力挣扎。
  
  海江田纯子一下子就把他重重按在宅邸的木柱子上,顺手扯下咳嗽不已的斥候的腰带,反绑住他的手:“我们能抓住你一遍,就能抓住你第二遍——快说,风津残党到底在盘算什么?涌井霜户到底是什么人?”
  
  “纯子姐姐,别和他们在这里纠缠,我们先走!”白石丛雪的太刀猛地劈开一个尾牙帮众的胸腔,又飞起一脚把剩下几个帮众踢成了滚地葫芦。她冲到房子贴近街道的方向,吐气开声,双刀在墙上斩出一个十字,屋墙连着院墙就碎裂开来,露出后面空无一人的巷子。
  
  纯子依言而行,跟着白石丛雪跳出被尾牙帮占据的武家宅邸。她一手提着斥候俘虏,另一只空着的手向宅院内一挥,一道青色风暴就卷着灰尘土砾在院落里炸开。铺着木板和茅草的屋顶哗啦啦砸了下来,院子里的尾牙帮彻底乱成一团。
  
  “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去找盐泽伯伯,还是先回天守阁?”白石丛雪一边在巷子里奔行,一边问道。
  
  海江田纯子回答道:“玄海家的特务就是专门处理这些事的,交给他们准没错。不过我有些和涌井霜户相关的问题,得撬开这俘虏的嘴巴问一问——”忽然,纯子心有所感,脚步一顿。
  
  “但首先我们得解决一些麻烦。”她说道。
  
  白石丛雪刚想询问,就听到面前的十字巷口传来一声毫不压抑的冷笑。独臂的渡隆司从巷口的另一边缓步走出——在他身后打着火把鱼贯而出的,是十几个衣着各异、种族各不相同的武者。有些是宛如人立老鼠的鼠人,有些是人身蛇尾的蛇人,有些是半人半鱼的鲛人,菖蒲岛的诸多种族几乎在白石丛雪面前见了个遍。
  
  武者们手里或持长刀,或握枪戟,还有两个人手里是一臂长的短弓。那短弓的正中却又横生一臂,上面还有机括扣住弓弦,卡住比寻常羽箭短粗许多的箭支。虽然手中兵刃各有不同,他们却都是满面杀机地看向了白石丛雪和纯子两人。
  
  “风涛人的手弩?重金买这种花巧玩意儿,就为了武装几个实力平平的打手?你们风津残党可真擅长用银钱打水漂。”纯子出言讽刺道。
  
  渡隆司却不为所动:“把我的部下救回来,顺便请两位到七斗城做客,这些人是绰绰有余了。”
  
  白石丛雪双手的刀刃平举,指向渡隆司眉心,颇为愤怒地质问道:“风津童子已经被彻底打败了!你们这群残党还抱着什么痴心妄想?还有你们,尾牙帮——你们投奔他们有什么好处?”
  
  渡隆司好像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嗤笑出声。“得了吧,尾牙帮的金主确实是被风津童子大人消灭的,可你们不也对他们赶尽杀绝了吗?路人皆知,菖意商会趴在阿久津商会的尸体上吃了个脑满肠肥,连带着让雪刃组把尾牙帮彻底赶出菖蒲岛北方;他们在你们那里活不下去,自然要投奔我们。”
  
  他慢条斯理地拔出腰间的太刀。“我奉劝你们也乖乖合作,和我们走一趟,免得受皮肉之苦。若你们真的不是玄海家后人和他的护卫,我们也不会为难你们。如若不然……”
  
  “阿雪,和他们是讲不明白道理的。我们拖延一下时间,坚持到旗本武士们赶过来,他们就不得不退走了。”海江田纯子飞快把这句话送进白石丛雪的耳朵里。
  
  白石丛雪微微点了点头,旋即放声问道:“不然呢?你能拿我们怎么样?”
  
  渡隆司冷笑道:“好心提醒你一句:说涌井山户那厮的军队全军覆没可不是在骗你们。只要我们愿意,垣延山城立等可取。”
  
  “什……”白石丛雪张了张嘴,想要回击渡隆司的妄言,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发现自己的嗓子突然哑得发不出什么声音。
  
  “可涌井城主他……”她终于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音节。
  
  “涌井霜户?”
  
  渡隆司垂下刀刃,大笑一声,神色中带上了一丝险恶:“很简单,他也是海江田家的人。一直都是。”
  
  白石丛雪手臂一软,“锵锒”的金石相击之音响起,她这才发现原本在手中紧握的、宛如身体一部分般熟悉的太刀,竟然已经掉落在石板路面上。
  
  在突然黑下来的视野里,她看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

离线 zghzgh1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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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5 于: 2020-05-08, 周五 23:29:24 »
第五章 对质
劇透 -   :

  “涌井霜户是我们的人。一直都是。”
  
  在海江田纯子面前,风津残党的独臂武士露出了险恶的笑,一字一顿地说道。
  
  她还没来得及反驳什么,就看到白石丛雪右手的太刀落在地上。少女武士踉跄两步,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用胁差撑住身体才没有彻底瘫倒。她的喉咙里漏出一声压抑的呜咽。
  
  纯子连忙快步赶上,从腋下抱住白石丛雪的躯干,用力把她拉起身,推到自己身后,也顾不得纯子丢在地上的大小双刀了。她拦在白石丛雪和渡隆司之间,左手还扣着俘虏的脖颈。白石丛雪软软地靠在纯子背上,双手抓住纯子腰带后面蝴蝶状的结,这才勉强不至于倒在地上。
  
  “如果这就是你的目的,那你确实达成它了。但你们休想得寸进尺。等我们的援军赶到,就是你的死期。”海江田纯子冷冷地说道。
  
  “哦?援军?你是说那些招摇过市、不知隐匿行踪为何物的涌井家旗本吗?”渡隆司从鼻孔里挤出两声嘲笑,回答道。“自有人拖住他们,至少你们是指望不上那些旗本武士了。”
  
  海江田纯子顿了一顿,说道:“别虚张声势了。你现在手下只有这些乌合之众。没有风津家的精锐武士和弓手,没有术者支援,你想拦住一个一心想走脱的术者可不容易。”
  
  “你难道不也是在虚张声势?能拖延那头风鬼那么长时间,作为一个术者,也算是造诣不浅了。但始终没休息过的你,还剩下多少力量?你还能施展几道法术?”
  
  “不多。”海江田纯子回答。“但现在正要施展一个。”
  
  说罢,她挥拳向前方地面虚虚砸下。一道龙卷风在半空中凭空聚拢,在黑漆漆的夜里几乎看不分明。龙卷随着她的动作锤击在巷子正中,把两个倒霉的尾牙帮打手吸上半空,其他人也被吹得东倒西歪。持弩的尾牙帮打手连忙射出弩箭,却被猛烈的龙卷风吹到不知哪里去了。
  
  “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一起上!”渡隆司大喝一声,尾牙帮的打手们就沿着巷子一拥而上。然后他们又撞在了一道泛着明亮青光的墙上,细细一看,那墙是由极其迅猛的青色气流构筑而成,想要闯越的人,都会被宛如重锤的气流重重地锤回原地。隔着风墙的青光,没人能看清墙对面情况如何。
  
  海江田纯子听着风墙对面“从两边翻过去!”的喊声传来,拉着白石丛雪匆匆跑进了另外的巷子。俘虏还想喊,被纯子按住下颌堵了回去,只能“呜呜”地低哼两声。
  
  “那道墙……拦不住他们多久。纯子姐姐,那个风津残党说的话……是真的吗?”白石丛雪红着眼圈,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说道。
  
  纯子沉默了片刻,才回答道:“恐怕……涌井山户的军队,确实已经遭遇不幸了。”
  
  “不,我说的是——如果,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风津残党要找的是玄海家后人,不是我们。白石家是世代效忠涌井家的武士,可纯子姐姐你没有……”
  
  海江田纯子打断了她:“别这么轻言放弃,阿雪!何况,我还是有杀手锏的。”
  
  “杀手锏?”白石丛雪下意识地重复。
  
  ————————————————————
  
  “快,从两边翻墙过去!你们蠢吗?非要往墙上撞?”看见自己手下一个个在这道青色光墙上撞个四脚朝天,渡隆司不禁喝骂出声。这些尾牙帮打手的个人实力还算是差强人意,但和海江田家武士相比,办事能力可是天差地别。倘若海江田家自家的武士在这里——
  
  他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光墙。若是海江田家本队在此,支援他们的术者必定能直接拆解掉这惹人厌的法术,甚至无需他来下命令。
  
  但也没法苛求太多——那个戴着斗笠、看不清眉眼的女子说得没错,他暂时只能用这些烂膏药来拔脓。若是被那些涌井家旗本武士追来,他还真要灰溜溜地退走。然而那些张扬的旗本武士实在太过显眼,轻而易举就能捕捉到行踪,只要简单地加以引诱,就足以拖延他们足够长时间。
  
  渡隆司回过神,左右看看,就看到这些打手一个架一个、正打算搭起人梯翻进两边的院子。他不禁低声骂了一句,喝止了这件蠢事,叫了两个看起来身板最健壮的打手,和他一起站在夯土墙旁边,三人用力一推,一大段粗制滥造的土墙就垮塌下来。
  
  “你们还要搭人梯?一个一个拉过去?亏你们想得出来!”渡隆司扫了一眼土墙后面的屋舍,一片漆黑的屋舍角落、木墙的缝隙之间露出了几束透着畏惧的眼神。他没有理睬这些愚昧的平民,径自拆了另一边的院墙,绕过了那段斗笠女子唤出的青色光壁。
  
  渡隆司偏了偏头,一个个子瘦小的鼠人就越众而出,借着火光和月光,在地面仔细看了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她们逃不远的!”鼠人兴奋地喊道。
  
  “知道了,追。”渡隆司除了下命令外,表情毫无变化。
  
  那群打手一拥而上,你争我赶,顺着巷子一路向前。终于他们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却又在巷口处挤成了一团。
  
  渡隆司一挑眉,手握的太刀又紧了紧。他也来到十字街口,打手们纷纷挤开,让出了一条路来。渡隆司这才看清巷子里的情形。
  
  朦胧的青色光芒在巷子里涌动。原本戴着斗笠、把面容隐在白纱下的女子,已经把斗笠取下,捏在手里。女子的另一只手提着自己的手下,他的四肢却被深碧色的锁链捆个结实,而那个玄海家的白发护卫却背对着她,双手捂着耳朵,也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但这些都比不上女子的脸——即使是在见多识广的渡隆司看来,这女子的容貌也远非寻常人能比;然而让尾牙帮打手望而却步的,却不是女子的昳丽容颜。她的肌肤比白瓷更光洁,双眸中却闪着灼灼青光。女子微微仰着下巴看着他们,没有任何表情,冷漠得就像看着一群蝼蚁。
  
  “看来,你们是选择合作咯?也好,免得我们……”渡隆司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女子打断。
  
  “真是孱弱。而且……恶心。”她的话语十分轻柔,声音却直送到渡隆司耳边。
  
  “你……”渡隆司举起太刀护在身前,有些惊疑不定。然而女子却丝毫没有理睬面前手握利刃的渡隆司和尾牙帮打手。她只是抬起手来,仔仔细细打量着自己捏着竹斗笠的手。
  
  “奇怪,真真是奇怪。我竟然会觉得握紧刀刃是一件令人反胃的事?”她的声音不大,似乎在自言自语,全然不顾局势是否合宜,“它们明明那么漂亮。拿来斩开一个人也很有趣。斜着切断肋骨和脊柱,上半截就会自己滑开,落在地上——”
  
  尾牙帮的打手们面面厮觑。渡隆司连忙大喝一声:“她肯定是在虚张声势!一起上,抓住她们!”打手们听了渡隆司的话,咬了咬牙,纷纷抢上前去。
  
  然而渡隆司心里也有些犹疑。面前的女子实在太过邪门——
  
  “还有这个斗笠。为什么我要掩藏形迹呢?真是可笑。明明这座岛上和我作对的——”她用力把竹斗笠向前掷出,一个普普通通的斗笠,在巷子里竟响起了尖锐的破风声。斗笠直奔冲得最前的尾牙帮打手胸口,那打手大喝一声,挥出手中的打刀,想要把斗笠斩开。
  
  随后他的刀刃、胸膛、肋骨和脊椎就随着竹斗笠一起炸了个粉碎。飞溅的刀刃碎片、骨茬和竹刺把他身后的一个打手头脸扎得鲜血四溅,那倒霉的打手仰面便倒,抽搐了一阵就不动了。
  
  “都让人提不起认真劲头。”她眼神涣散,喃喃自语,仿佛在和什么遥远的幻影对话。
  
  打手们顿时再度一窒,挤在一起犹豫不前。
  
  握着手弩的两人连忙举起弩箭,向这怪异的女子射去。其中一箭,在女子身前三尺就定在半空,随后无力地坠在地上。而另一支箭则失了准头,直奔女子手中的斥候俘虏而去。
  
  渡隆司咬了咬牙,紧盯着那支弩箭。作为海江田家的武士、那支斥候队伍的首领,他有责任记住自己同僚们在实现大义的半途,是因为什么而玉碎的——
  
  弩箭射在青色的盔甲上,弹到了一边,没入一旁的石垣。浅青色的盔甲突兀浮现在被俘虏的斥候身上,把他的身体、头颅、脸面都护得严严实实。
  
  “可不能让你死了。留着你的命,阿雪还有用——”她的眸子微微下斜,俯视着被俘虏的风津斥候说道。
  
  然后她忽然止住身形,紧皱起眉。
  
  “阿雪?阿雪……我……这……我到底在想什么?”
  
  “哪个是我?哪个是他?”她低声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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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海国,无论是武士、术者,还是神官、巫女,亦或是僧侣、修验者,选择踏上修行之路的人们,各自都有玄妙莫测的法门,能做到常人难以企及的奇妙之事。但他们用以施展法度的,却都是自己积累的超凡之力。不同修行方式、归属不同流派的人们对自己力量的称呼往往不尽相同,但有一件事是一致的:当他们的力量消耗一空时,他们就必须凝神静气、念起不随地冥想,吸纳游离在海国天地之间的无主灵力填补己身。等到冥想完成,他们的状态才会恢复完足。
  
  唯有一者除外:那就是神明和邪鬼。
  
  在海国,信念和力量是表里一体。当许许多多海国人信仰一位神明时,他们就会给予神明源源不绝的力量。这力量能让神明抛去凡身,构筑出不老不死的神明之躯,甚至能让已死的先贤重生于世,成为崭新的神明。
  
  而风津童子也是一样。祂是夫桅列岛的风神,亦是祸乱夫桅列岛的邪鬼。即使祂在逃离封印时抛弃了神体、只能屈辱地栖身凡人的血肉之躯;即使祂在被再度封印时,连带着数百年积攒的庞大神力也被一道封印;但风津童子——亦或是海江田纯子——仍然是被风津残党信仰的神明。
  
  只要海江田纯子愿意,风津残党的信仰就会成为她的力量。只要风津残党不消失,她迟早能尽复风津童子的旧观。这是神明独有的特权。
  
  ——但这同时也是神明的枷锁。
  
  当纯子试着说服自己“我就是风津童子”,尝试接受风津童子信仰的一丝丝、一毫毫来恢复自己的法力时,她完全没料到会发生什么。
  
  在一刹那间,澎湃的灵力浪潮涌入了她的躯体。她的法力被瞬间填满,甚至比风津童子被再度封印后,海江田纯子经历过最好的状态还要强得多。
  
  但随力量一道而来、毫无防备地灌入她意识的,是无数破碎的声音。那声音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细细听去却一个都听不分明。然而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在她脑海中掀起恐怖的海啸,把海江田纯子自己的意志狠狠溺在下面。
  
  纯子只觉得恐惧,恐惧那不属于她的念头侵蚀着她的思想。但很快,她就发现这些念头其实都是自己的;至少她完全认同这些理念。“夫桅人是被黑雷、樱原、风涛放逐过来的被抛弃者,为了守护夫桅的正义和理想,夫桅人必须团结起来。”“夫桅人需要一位保护者和领导者;无论是黑雷国的使者,还是樱原人的傀儡,都不能代表夫桅的利益。只有夫桅的神明能保护夫桅人。”
  
  “只有一位神明有这意愿和能力,那就是风津童子!而这些处于风津童子翼蔽下的凡人,又有什么胆子冒犯风津童子呢?”纯子继续想着,却无法扭转思维的方向。“这些没有廉耻和道义的鼠辈,只配和黑雷人、风涛人和樱原人一样,变成无智无识、只有一些力量的鬼卒,为真正的夫桅人做出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
  
  纯子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她看着自己嘲笑起海江田纯子的虚伪懦弱。她看着自己轻而易举地用斗笠杀死了胆敢冒犯她的蝼蚁。她看着白石丛雪想要的人被自己轻易护得周全——
  
  白石丛雪。她默默念着这个名字。她想起把她娇小的身躯抱紧时,有一种令人沉醉的柔软感。
  
  她会拥抱现在的我吗?海江田纯子忽然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哪个是我?哪个是祂?”她听见自己低声自语。
  
  随后她的意志浮出水面,艰难地操纵着唇舌和躯体,仿佛刚刚从昏迷中苏醒的溺水者。
  
  “我不是祂。”海江田纯子轻轻说道。
  
  这才是她自己的话语,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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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石丛雪背对着她的纯子姐姐,紧紧闭着眼,双手捂住耳朵。因为就在方才,纯子对她说,“阿雪,如果你相信我的话,就转过身去,不要看这里。”
  
  她没有去看,没有去听,没有去想。即使是轻柔地拂过她面庞的微风忽然变得酷烈暴乱,她也没有睁开眼睛,回过头看哪怕一眼。她在一片黑暗静寂中默默等待着,无论结果是纯子的拥抱,亦或是从背后刺穿胸口的刀刃——
  
  一双手臂轻柔地环过她的肩膀,柔顺的长袖垂落在她的胸口上。她轻轻抬开一点手心,就听到纯子的轻语:“可以了,阿雪。援军到了。”
  
  伴随着纯子话语钻进她耳朵里的,是战场的杀戮声。她回过身,看到在一片火光闪烁间,面色有些苍白、额头遍布细密汗珠的纯子略显虚弱地向她笑了笑。周身覆着青色盔甲的斥候俘虏晕在一旁,身边还有几支折断的弩箭。而在她身后,两个身负母衣的涌井家旗本武士带着近十名服色各异、又都手握刀剑的剑士正步步紧逼,把尾牙帮的打手们赶出了巷子。
  
  敌人的头目渡隆司此时已经退到了尾牙帮阵线后方,手中太刀染满鲜血,正喘着粗气看着这边。而拦在他和白石丛雪中间的,则是一个头包白巾、身裹围裙的匠人的背影——只是此时他手里握的不是打铁的铁锤,而是一柄雪亮的利刃。
  
  白石丛雪惊讶地喊道:“盐泽伯伯?您原来是……”
  
  “抱歉,小白石。一直没和你说这件事。”盐泽晋治没有回头,只是横着迈了一步,正好挡住渡隆司向白石丛雪窥视的视线。“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你们带着这俘虏先走,之后我再与你分说清楚。”
  
  “可是……”白石丛雪刚想问盐泽伯伯是否要一同离开,就被贴到她耳畔的纯子的低语打断。
  
  她这样说道:“我们带着俘虏先离开是最合适的。尾牙帮的其余帮众正在赶过来,而剩下的旗本武士与垣延山城卫队是否能先到这里,还尚未可知。我们现在离开的话,对方没有术者,根本拦不下我们;但如果我们被团团包围的话,就无力回天了。”
  
  “但盐泽伯伯他留在这……?”
  
  “分涛卫四百年前就是直接听命于建麻吕神的特务组织,在隐匿行踪这方面,那些尾牙帮的三脚猫根本算不上什么。何况我们越早离开,他们就能越早撤离。”
  
  白石丛雪略一思忖,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于是点了点头。她从地上捡了一支被丢弃的刀,插在腰间,又扛起了昏迷过去的俘虏。纯子旋即结印作法,一团青光萦绕在她们的木屐上,白石丛雪顿觉体轻如燕,拉着纯子一路跑远。
  
  而渡隆司手下的尾牙帮打手,和盐泽晋治指挥的武士和特务们又战了数十合后,追来的尾牙帮众终于出现在街道的另一边。盐泽晋治抬眼一看,打一个唿哨,特务们就佯攻一合、随后飞快后撤,顺手架起那几个涌井家旗本,顿时溜得无影无踪。
  
  “怎么才来!”渡隆司暗骂一声。然后他又凝视着白石丛雪和海江田纯子离开的小巷,皱眉沉思。
  
  “难道真是搞错了?”他喃喃自语道。
  
  正当此时,一个尾牙帮头目凑上前来,脸上带着讨好的笑容:“渡大头目!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杀进天守阁、活捉涌井霜户?”
  
  “就凭——嗯,请战之心可嘉,但用不到你们几个动手。留给我们的时间已经用尽了。我们先撤退,重整旗鼓。”渡隆司说道。然后他略一思索,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港口那些垣延山城的卫兵现在怎么样了?”
  
  “大部分都料理了,只是走脱了几个。”一个小头目连忙回答。
  
  渡隆司点了点头。“无妨,走脱几个不碍事。只要他们不在港口继续惹麻烦就行了。”
  
  “立胜城主大人传信过来,他今日要亲自出马解决垣延山城之事。可不能让那几个宵小之辈冲撞了大人的尊驾。”
  
  随后,渡隆司满意地看到尾牙帮众们纷纷如他预料的那样,露出混杂着惊喜和敬畏的奇妙神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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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雪,接下来你想怎么办?”海江田纯子问道。
  
  “我……我还是想去见涌井霜户城主一面。”白石丛雪犹豫了一下,回答道。
  
  海江田纯子黛眉微挑,有些惊讶。“如果涌井霜户没有什么隐藏布置的话,那凭垣延山城天守阁现在的防御,我们逃脱应当不成问题。可——为什么?在我看来,涌井霜户显而易见有所图谋。”
  
  白石丛雪有些犹豫,思索片刻才说道:“可我——我总觉得,他未必是我们揣测的那个样子。他对我们没有恶意,我感觉得到。如果我们能和他当面说话,那或许事情会有所不同……”
  
  海江田纯子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她剑走偏锋地借助风津童子的信仰恢复了自己的力量,即使在拖延尾牙帮众时再度消耗了许多,但也能够保护白石丛雪周全。
  
  只是她没信心再次从风津童子的疯狂中恢复自我。
  
  “我和你一起去。如果事情不对,那就立刻跟我一起逃,千万不要犹豫。”她对白石丛雪嘱咐道。
  
  白石丛雪顺从地点了点头。
  
  她们一路来到天守阁前。此时月亮已经沉沉西去,东方的天空是透着银灰的青蓝色。她们的俘虏已经醒转过来,沉默地接受了再度被俘虏的事实,一言不发。
  
  天守阁门口的武士们简单询问后就放少女们进门。但除了内城城门前两个卫兵、天守阁门前两个武士外,内城里就再无其他护卫了。即使是天守阁顶,也只有三五个武士和术者守卫,和一城之主的地位实在不甚相称。
  
  守在天守阁顶的武士为她们拉开门,涌井霜户和白石丛雪第一次拜访时一样,端端正正地坐在和室正中——虽然此时正值凌晨,本应是人们睡意正酣之时。
  
  “涌井城主大人,您为何迟迟不睡?”白石丛雪踏上和室里榻榻米垫起的台阶,躬身行礼后,问道。海江田纯子拖着俘虏一起进来,随后拉上了和室的门。
  
  涌井霜户疲惫地笑了一笑。“今晚城里不睡的人恐怕很多,并不缺我一个。”
  
  白石丛雪想要继续询问,却有些犹豫。纯子却开门见山,冷笑道:“寻常城民不睡,应是恐惧于今夜城中的混乱;代城主大人不睡,怕不是担心自己身份败露?”
  
  “纯子姐姐!”白石丛雪想要劝阻,却看涌井霜户顿了顿、毫无动摇之色地回问道:“是谁说的?这个风津残党的斥候?”
  
  “我们也想让这俘虏回答我们的话。”纯子说道。“但这不是他说的;说这话的人叫渡隆司,是风津残党的斥候头目。涌井大人总不会说,你并没听闻过此人吧?”
  
  “我确实知道这人。前任七斗城主渡白立的第三子,在风津残党的内斗里却站到了海江田家一方。武艺平平,但做事却颇得章法。”
  
  纯子咄咄逼人地问道:“涌井大人承认便好——那么,敢问涌井大人,你真的不知道风津残党在哪里吗?港口停着的’玄海家战船‘,究竟是什么人?涌井山户大人的军势,到底怎么了?”
  
  涌井霜户沉默片刻,张了张口刚要回答,就听见被俘虏的风津残党的斥候在一旁低声说道:“代理城主的涌井霜户直接把风津义军放进了城,根本无需什么渗透和伪装。港口停着的其实是伪装玄海家旗帜的海江田家兵舰。玄海本家根本没往这里派遣军舰——涌井霜户对他们说这里并不需要。”
  
  “海江田立胜大人率领义军全歼涌井山户的军队,这事是真的。但之后不知为何,涌井霜户开始自行其是、对海江田立胜大人的命令阳奉阴违。而正因如此,海江田立胜大人打算亲自前来此地,算算时间应该已经到了——”
  
  “住口!你现在说这些,是在挑拨离间吗?”白石丛雪高声打断了风津斥候,但纯子看出她看向涌井霜户的眼神也有些戒备和动摇。
  
  涌井霜户则低眉垂目,没有反驳。
  
  白石丛雪又看向风津斥候,风津斥候则坦然地和她对视。但当纯子转过头来时,他便低下了头,避免和纯子对上眼神。
  
  海江田纯子有些疑惑,眉毛也下意识地蹙起。但立刻,她们的注意力就被涌井霜户吸引开了——涌井霜户正朝向白石丛雪和海江田纯子,五体投地,额头按在榻榻米上。
  
  纯子眉头一挑。白石丛雪则惊呼出声:“涌井大人你——?”
  
  “抱歉,纯子大人——不知我能否如此称呼您。我想要——不,我必须和白石家女儿单独谈一谈。请您给我和白石家女儿独处的机会。”
  
  纯子两道眉峰紧紧聚在一起。“我信不过你。”她说。
  
  “那么,我向建麻吕神和风津童子发誓。倘若我对白石家女儿有所欺瞒或图谋不轨,便自耻于永世,死后为海国众生所弃。”涌井霜户伏地说道。
  
  “这……”白石丛雪求助般地看向纯子。
  
  海江田纯子犹豫片刻,缓缓点了点头——这几乎是海国最重的誓言了,即使是全无信义之人,也不敢胡乱起这种誓。旋即,她拖着双手被反绑的斥候俘虏,拉开了天守阁向外的障子门,来到了外面的阳台处。或许是知道没有意义,风津斥候没做什么反抗。
  
  纯子抬头看看远方。半空中,远海海面处的天空已经亮成了绛紫色,向上一路变淡,在天顶化成鱼肚般的白。用不了多久,太阳就会透过远海,在海国洒下莹莹碧光。再之后,天光出见尊的化身会挣脱远海的束缚,用万丈光明照亮被天宇结界保护着的山川和浅海,照亮垣延山城的山谷和街市。
  
  忽然,纯子看见一队人走进了内城,正向着天守阁的方向迤逦而来。那队伍里足有上百号武士,清一色具足盔甲,背负绚丽母衣,手中握着长卷和薙刀,还打着绘有玄海家家纹的旗帜。为首的一人甲胄俱全,龙行虎步,即使在高高的天守阁顶看去,也能看出此人的气势不凡。
  
  但这人影给海江田纯子的感觉,却无比熟悉。在纯子的凝视下,那人若有所感,抬头看向天守阁顶,而纯子继承自风津童子的真视双瞳——即使这双眼睛比起风津童子全盛时期相差甚远——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他颜面的每个细节。
  
  海江田纯子眯起了眼,低声说道:“海江田立胜……”
  
  海江田立胜,风津童子之乱时风津童子手下的大将,曾经统领过风津一党的全部战船。在风津童子被重新封印后,海江田家分裂成重新效忠玄海家和继续忠于风津童子的两支,而海江田立胜则是风津一派的领军人物。这是半年前海江田纯子出走时最后知晓的消息。
  
  再然后就是她刚刚知道的事了。
  
  海江田立胜夺得七斗城主之位;海江田立胜成为风津残党的头目;海江田立胜率军歼灭了涌井山户的军队;海江田立胜要亲自解决垣延山城的事务;海江田立胜已经到达她身下百尺、天守阁的门户处。
  
  纯子毫不犹豫地把手足被缚的风津斥候压倒在地,略施小计让他无法开口发声,旋即拉开门闯进和室。涌井霜户正向白石丛雪说着什么:“……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全涌井氏族。我一开始是真心相信风津童子那一套的——”
  
  纯子打断了刚刚开始娓娓道来的涌井霜户:“无论你想说什么,都没时间了。风津残党的头目海江田立胜已经到了。我们要立刻离开。”
  
  白石丛雪看了看纯子,又看了看涌井霜户,脸上尽是迷惑之色——显然涌井霜户还没有道破他想说的秘密。而涌井霜户则是闭上眼睛,仰面向天,长叹一声:“天意啊……天意如此。那我就无法强求了。”
  
  随后,他对海江田纯子说道:“现在离开已经晚了,你们没办法逃脱海江田立胜亲卫的武士和术者的追击。请将这件事情托付给我吧,我必能保护你们周全。至少这一次可以。”
  
  “你有什么倚仗吗?”纯子问道。
  
  “破釜沉舟的决心,以及一些预先准备而已。”涌井霜户回答。
  
  “你呢,阿雪?你真的相信他吗?”纯子继续问道。
  
  白石丛雪看了看纯子,又看了看涌井霜户,深吸一口气,有些紧张地点了点头。
  
  海江田纯子微微闭目,感受了一下自己残余的力量,叹了口气。“我现在确实没把握面对海江田立胜。所以我就看看你有什么办法吧——别辜负阿雪的信任。”
  
  涌井霜户平静地点了点头。
  
  “感谢你们。”他说道。“请放心,我不会再做错第二次了。”
  
  “第二次……”纯子咀嚼着这三个字,若有所思。随后她突然抬起头,看向了和室门口。
  
  纸门哗啦啦地被拉开,一个猿背蜂腰、身量高大的中年男子怀中抱着展开华丽锹形的头盔,低头迈上台阶,走到了和室里面。来者一副坚毅的国字脸,眉眼宛如刀削笔凿,很显然是那种百折不挠的坚毅之人。他铁塔一般站在那里,就压住了半个宽阔的天守阁顶层。
  
  “海江田立胜。”涌井霜户低声说道。纯子并不确定他是不是在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在他身后,两个元随武士还想进来,被涌井霜户的旗本武士伸手拦住,顿时一片剑拔弩张。海江田立胜空着的手握拳一举,他的卫队就齐齐退了一步,旗本武士这才探手把和室的隔扇门闭合起来。
  
  “涌井城主,好久不见。”他的眼神扫过了白石丛雪,略略打量片刻后,就停留在了海江田纯子的身上。“没想到你正在接待客人——不得不说,这位小姐的根脚可一看就不寻常。”
  
  “既然知道我正在待客,海江田大人是否要回避片刻?”涌井霜户不卑不亢地说道。
  
  海江田立胜微微冷笑一声,露出一个带着些许讽刺的微笑。“那我有一事颇为好奇。这两位漂亮的小姐,是否知道你涌井霜户曾经发誓效忠风津御神、为我风津义军效死?她们又是否知道,涌井山户的军队动向,都是你通报给我们的?她们是否知道,你在篡取了垣延山城城主之位后,又四处跳梁以求保全权势,把你对风津义军的誓言弃如敝履?”
  
  “我知道很多人以为我们在散布流言。”海江田立胜最后总结道,“可我们所说的都是实话。”
  
  海江田纯子眉尖微挑,细细打量一番海江田立胜的神色。他说话时底气十足,不似作伪,于是她怀疑的眼神又落在了涌井霜户身上。
  
  涌井霜户沉默不答,视线垂下,面如泥塑木雕、毫无表情。
  
  白石丛雪则迫不及待地问道:“那我父亲怎么样了?”
  
  “你父亲是哪一个?”海江田立胜扫了白石丛雪一眼,问道。
  
  “白石呈阶,涌井家的足轻大将。”
  
  海江田立胜摇了摇头。“不知道。涌井山户的武士大半都战死了,少数生擒的我们暂时也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不过涌井家军势的领头大将确实无一幸存——他们都是些值得敬佩的好汉。”
  
  白石丛雪身躯晃了晃,海江田纯子连忙过去扶住她。白石丛雪轻轻推开纯子的手臂,挺直腰杆面对海江田立胜,但她脊背的微微颤抖却掩饰不住。
  
  纯子看到白石丛雪紧紧咬住下唇,点点滴滴的嫣红血珠缓缓地从她淡粉色的唇上生长出来。
  
  “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到七斗城亲自确认你父亲的生死,或者收殓他的骨殖。七斗城会放你通行的。”海江田立胜看了看白石丛雪,叹了口气。随后他转向了涌井霜户,冷声说道:“让我们放弃这场哑谜吧。”
  
  “我们对涌井山户的残魂用了搜魂之术。他不是第一个知道‘玄海家后人’这件事的人。是谁告诉他的?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藏在垣延山城的玄海家后人到底是谁?你从一开始就没对我们说实话?”
  
  涌井霜户双目微阖,还是不答。若不是他胸口还有起伏,纯子还以为坐在那里的是具尸体。
  
  海江田立胜的脸上微微浮现出怒气,手按在了腰间华丽的太刀柄上。白石丛雪同样下意识地这样做了,因此气氛忽然变得极度紧张。
  
  于是海江田纯子放声问道:“你找‘玄海家后人’有什么用?”
  
  “我们,风津义军,需要一面旗帜。”海江田立胜回答。“风津御神被七野樱正辰媛的走狗封印了,如今的玄海家主不过是樱原人的傀儡而已。我们无法容忍一个外国人的傀儡僭取菖蒲岛的岛主之位,更不相信他有能力统率全体夫桅人。我们会尊奉那位玄海家后人,作为新的菖蒲岛主。”
  
  “风津童子屠杀了玄海家上下,几乎让建麻吕神的血裔断绝,祂的残党却要尊奉一个不知有无的‘玄海家后人’当他们的主人?真是讽刺。”海江田纯子冷笑。“并且事到如今,你找‘玄海家后人’究竟有什么用?”
  
  海江田立胜细细打量着纯子,沉吟片刻,才低声笑了起来:“看来你也是了解其中底细的人。再加上你的容貌……你也是海江田家的支系?海江田正守是你什么人?”
  
  海江田纯子挑了挑眉:“连海江田纯哉——风津童子的化身都要叫他一声‘正守爷爷’,你一个小辈却对海江田家的当主大人直呼其名?你们对风津童子的愚忠,看来已经把礼义之道砸个粉碎了。”
  
  海江田立胜摇了摇头。“在立景大人和纯哉大人父子接连不幸后,我们本期待重新出山的正守大人能统领义军,把樱原人扶植的玄海家主赶出菖蒲岛。奈何他已经人老颟顸,反倒把那个傀儡当成了自己的亲孙子,让本就遭遇重创的海江田家再度分裂。我们效忠风津御神的海江田家,和甘当樱原人鹰犬的海江田家,又怎么能说是同路人呢?”
  
  “你想必没有打算靠着半个海江田家、一些无关紧要的喽啰走卒、还有菖蒲山西南这弹丸一隅就自封岛主吧?那可就是自取其辱了。肯定有谁在援助你们;你们现在正在寻求大义名分,来给他们插手的理由。为了重新搞乱菖蒲岛,你们又拉了哪些外人来?”海江田纯子图穷匕见。
  
  海江田立胜紧紧握住剑柄,眯起眼睛:“你到底是谁?”
  
  “海江田族人。只是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哼。”海江田立胜冷哼一声。“那不妨告诉你:我们现在确实有几个目标一致的朋友。只是我们选择盟友时,会优先考虑夫桅人的独立,和你们截然不同。”
  
  “是么?那你要多加小心,到时被人把压箱底儿的手段都骗了去,你们可就一文不值了。风津童子的遗毒,还够你们造出多少鬼卒?”
  
  “足够多。但这和你没什么关系。”海江田立胜的话语已经彻底冷了下来。他握住刀鞘的左手拇指一提,太刀一截雪亮的刀刃就露出头,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而海江田立胜的右手,已经紧握住了剑柄。
  
  白石丛雪立刻拔刀,踏前两步,拦住海江田立胜。她双手握紧刀柄、刀锋斜指于地,气势凝若磐石,纯子知道这是周流一流的五蕴秘剑中防御最强的地之构,然而这能阻拦得了海江田立胜吗?看白石丛雪的紧张表情,她应当也没什么信心。
  
  于是纯子扣住手指,绣着大海和云朵的长袖下面,风暴在她手心汇聚起来。
  
  海江田立胜踏前两步,没有看退了半步、刀刃前后挥舞一下的白石丛雪,只是盯着她身后低头不语的涌井霜户,说道:“别再装死了,涌井霜户。把那个玄海家后人交出来,哦,对了,还有我们风津义军被你们俘虏的一个斥候。如果你不同意,我们就会自己来取。看看你仅剩的三猫两狗,可拦得住我的亲卫武士?如果你还有一点廉耻之心的话,你就应该把他们交给我——别忘了你发的誓。”
  
  涌井霜户低声嘟囔了句什么话。纯子没听清他说些什么。
  
  “你想说什么,涌井霜户?”海江田立胜冷笑一声。
  
  涌井霜户忽然抬起了头,脸上的狠厉之色让纯子不禁一惊。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说,你有何资格这样说?你也向我发誓,要保全涌井氏族的。”
  
  “你,涌井霜户,现在是垣延山城的城主。”海江田立胜答道。“如果你重新效忠风津御神的话,涌井氏族的后人也会一直是这里的城主。”
  
  “可你杀了我兄长。”
  
  海江田立胜眼角跳了跳,话语停了一停,随后才缓缓说道:“你兄长是个勇士。我们试过劝降,可他和我们终究道路不同。”
  
  涌井霜户没有再答话。他站起身来,撕开自己丝绢纺织的华美直垂。在厚重朝服遮挡下,他的躯干上朱砂绘制的符文闪着亮红色的光。
  
  妖异的红芒流溢而下,没入涌井霜户被衣物遮挡的下身。随后以他的双足为中心,铺在和室内用作遮挡的榻榻米飞速燃尽,露出下面一个个玉色石球。红芒扫过,石球上熔出一道道危险的赤红色裂纹。
  
  “焙烙玉?!”白石丛雪吓得跳到了一边,随后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毫无作用。天守阁的地板,已经被焙烙玉塞满了——当这些危险的爆炸物同时引爆,毫无疑问,整座天守阁、不、整座垣延山城内城只会在原地剩下一个焦黑的大坑。
  
  纯子斜眼看了涌井霜户一眼。他的脸上没有动摇和畏惧,也不再有仇恨和愤怒,只是平静地看向海江田立胜。
  
  海江田立胜沉默片刻,冷笑出声:“原来你刚才是在发动这些。看来你早有准备?”
  
  涌井霜户回答道:“没错。”
  
  海江田立胜哼了一声,拔出腰间太刀:“莫欺我不懂军械。这些焙烙玉都需要术法激活,我可以在你引爆这些焙烙玉前,先杀了你。”
  
  涌井霜户手一翻,一柄怀剑就出现在他手中。那怀剑剑刃上珠光隐现,显然不是凡品。然而他却双手举起怀剑,抵住了自己的心脏:“这就不用你代劳了。当我心脏停跳时,这些焙烙玉就可以把整座内城送上天,天守阁就更不必说了。你倒是可以试试抛弃自我和智识,接受风津童子的‘祝福’,说不定你变成的风鬼能在这爆炸中幸存下来呢——虽然那时你也不可能说出话给别人听了。”
  
  “说实话,原本我就打算在这里和你同归于尽的。你反倒应该感谢这两位女孩救了你一命。”涌井霜户冷冷地说道。

  一阵沉默。
  
  海江田立胜忽然笑了几声:“看来我是低看你了,涌井霜户。恭喜,你赢了——暂时如此。我们现在会离开垣延山城内城,但你最好想想接下来怎么办。风津义军马上就要接手垣延山城,并向北一路占领菖蒲山西麓,而你阻止不了这一切:当你离开天守阁时,就是你的死期。”
  
  说罢,他收剑还鞘,也不担心背后还举着刀的白石丛雪会不会偷袭,随手一拉把纸门撞在滑槽的另一边。
  
  “我们走!”海江田立胜喝道。他那两个背负母衣的亲卫武士毫不犹豫地随他离开,守门的涌井家旗本犹豫片刻,错过了阻拦的时机。他回头看了看,和室内赤裸着上身的涌井霜户向他点了点头,于是他一躬身,重新将纸门合上。
  
  海江田纯子拉开通往阳台的纸门。斥候俘虏此刻已经悠悠醒转,正在挣扎,看到纯子现身,他就乖乖停止了动作。
  
  纯子却没有理睬那俘虏。她看着海江田立胜带着他的旗本武士们离开天守阁;海江田立胜在垣延山内城城门处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天守阁顶,正好瞧见了海江田纯子。他向纯子颔首致意,随后没有任何踌躇地离开了。
  
  没过多久,借助风津童子遗留的双瞳,纯子清楚地看到远方山谷的另一边,扼守垣延山城西侧山脉垭口、本应无人看守的砦堡处,升起了一面旗帜——旗面上,三支结出果实的珍珠草编织成环,那正是海江田家的家纹。
  
  “海江田立胜说得没错,这座城池马上就要落入风津残党的手中了。”涌井霜户缓步走到阳台旁边,在纸门内侧停下脚步。白石丛雪有些手足无措地挤到了海江田纯子的身边,表情有些无助。
  
  她的脸上写着“我该怎么办”,纯子这样想道。
  
  涌井霜户沉声说道:“我无意为我的过错辩驳什么,唯有一死赎罪。但你们不应该陪我死在这里。我会发令打开北城门,让垣延山城的军民向北逃离。另外,垣延山城的天守阁下有一条密道,一路通向北边,出口恰好被荒山村村民们落脚的砦堡翼蔽保护着,再继续向前就是大路了。海江田立胜的人彻底接手垣延山城也需要一两天时间,因此你们有充足的时间离开。”
  
  白石丛雪连连点头;纯子却皱紧了眉。她发现涌井霜户似乎忘记了一件事:“那个叫渡隆司的家伙,风津残党的斥候头目,把我和白石丛雪误认为是玄海家后人和护卫了。如果他们没有解开这个误会的话,会不会放弃巩固城池、直扑北边荒山村民所在的砦堡去寻找我们?”
  
  涌井霜户痛苦地掩住了脸面:“没想到我又害了他们。风津残党很可能这么做;如果风津残党这样做,防御人手不足的垣延山城根本无法拖延他们的行动。我原本不该——”
  
  “那样也并没有什么帮助。垣延山城从一开始就无法阻止风津残党攻击荒山村,而至少现在我们还能做些什么。”纯子打断了涌井霜户的话。
  
  涌井霜户点了点头。他从腰间摸出一枚金线织成的鱼袋,递给纯子。待纯子接过鱼袋,他才开口,口中话语仅剩下苦涩:“那么,你们就把垣延山城剩下的力量物尽其用吧。尽可能多救些垣延山城的居民;让那些无辜的荒山村民逃到北方去。别让风津残党做到他们想做的。而我只剩下一个职责——”
  
  “把一些不该风津残党知道的秘密,彻底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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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6 于: 2020-05-09, 周六 13:43:47 »
第六章 守城
劇透 -   :

  “我只剩下一个职责:把一些不该风津残党知道的秘密,彻底埋葬。”涌井霜户闭上双眼,一脸即将舍生取义的神色。“你们从横穿山腹的密道离开,比走山路要快上很多。你们的后路就由我来看顾。”
  
  纯子扭过头看看旁边。白石丛雪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马上就要滚落出来,显然已经感动得要命。她有些哭笑不得地打断两人:“涌井大人,距离海江田家大军兵临城下还早着呢,先别着急拉着他们同归于尽。何况海江田立胜会怎么动用兵力还未可知——”
  
  纯子扫视了一眼面露尴尬的涌井霜户、和睁大眼睛看向她的白石丛雪,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涌井大人,你的实际打算,恐怕是想让北上的民众阻塞大路、然后逼迫海江田立胜进攻垣延山城内城,从密道追击我们。但等他们攻破内城时,你就要引爆天守阁,和他们同归于尽吧?”
  
  涌井霜户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恕我直言,涌井大人,”纯子冷哼一声,“您可不能指望海江田立胜会乖乖随你的军扇起舞。你想要把向北逃离的难民当做肉盾,阻塞海江田家行军;且不说这是否符合道义,如果海江田家的军队真的抛弃廉耻、在难民潮里杀出一条血路,又该如何?”
  
  白石丛雪略阖上眼思索片刻,眉尖一竖,瞪向了涌井霜户。涌井霜户眼神移开,没有回答。
  
  纯子略略观察了一下白石丛雪和涌井霜户的表情,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相信海江田立胜能约束手下人马,不令其劫掠民众。可是海江田立胜此人,同样不会在他的目标受到妨害时,顾惜民众的性命,否则他也不会成为风津童子的手下了。但即使他不走北边的山路,其实也没有一定拿下天守阁密道的必要。”
  
  “那几艘兵舰?”涌井霜户喃喃道,也不知是在回答纯子的话,还是仅仅在自语。
  
  “正是如此。沟通夫桅七岛的黑流,就在垣延山城西边不远向北流动,借助洋流之力,他们向北方运送一支精锐可是易如反掌。如果他们的目标仅仅是截断向北离开的陆路,方法可多得很。我们堵得住竹筒,可堵不住一面筛子。”
  
  “照你这样说……垣延山城岂不已经是进出不得的绝地?”涌井霜户的额头渗出了冷汗。他摇晃一下,跌坐下来。
  
  “也并非如此。”纯子摇了摇头,晃了晃纤长指尖勾着的赤金鱼袋,道:“既然涌井大人把这座城池托付给阿雪和我,那我也得拿出个两全法子来。幸好并不是全无破局之道——只要我们换个想法。”
  
  “换个想法?”白石丛雪听得有些发愣,睁大眼睛点了点头,表情无辜得像躺在水面上的海獭。涌井霜户恢复正坐,皱眉沉思。
  
  “你们可知风津童子之乱时,祂为何能以海江田家一家之力对抗菖蒲岛群雄?”海江田纯子问道。
  
  白石丛雪立刻答道:“因为祂是菖蒲岛五百年才遇到一个的邪鬼?”
  
  “可祂最终也败在了凡人的手下。如果全菖蒲岛的高手聚在一处,即使是风津童子也只能避其锋芒。”
  
  涌井霜户看到白石丛雪面露疑惑,在一旁补充道:“当时的情形恰恰相反,风津童子和他手下的风鬼神出鬼没,菖蒲岛的高手根本聚不到一处,几乎被彻底各个击破。”
  
  “正是如此。阿雪,你可知天宇结界之上的天神居所为何叫鸟及穹?”纯子忽然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因为在海国,天空是神明的禁地,除了神明之外,只有飞鸟才能触及天宇结界的顶端——纯子姐姐,这种常识我还是知道的啊。”白石丛雪有些不满地鼓起了脸蛋。
  
  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没错。风津童子身为邪鬼,自然也能立足虚空之上,御风飞翔。但还有另一件事,反风津同盟的术者们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弄明白:那些风鬼本质上并非独立的个体,而是风津童子的一部分。它们是神明的肢体。”
  
  “怪不得当时那些风鬼能出现在菖蒲岛的任何地方……原来它们也能随风津童子一起踏足虚空。”涌井霜户恍然道。
  
  “这就是原因所在。当时菖蒲岛被风津童子掀起的风暴从海国隔绝开来,风墙之外的神明投鼠忌器,风墙之内又没有足以和风津童子抗衡的神明。风津童子就变成了最快的那一个;祂携着风鬼在天空中来去自如,没人能追得上祂,只能各自死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而祂大可以避实击虚、以多欺少,慢慢瓦解菖蒲岛人的防御。”
  
  纯子把鱼袋一握,用力挥了挥拳:“我们如今恰恰站在和当初风津童子相近的立场上。正如涌井大人方才所言,天守阁和荒山村民占据的砦堡之间有密道相连,而这密道又比山路要近上不少。我们从垣延山城到砦堡比走山路快;我们从砦堡回垣延山城天守阁,同样要更快。”
  
  “对海江田立胜而言,垣延山城天守阁和北边的砦堡是两个地方。可对我们而言,这两处却和一处无异——只要我们能始终比他们快。”
  
  白石丛雪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涌井霜户则若有所思。
  
  “你需要垣延山城军民的支持。我会全力帮助你的。”他最终指了指纯子手中的赤金鱼袋,这样说道。
  
  “这正是我们立刻要做的。海江田家的主力军队时刻可能从西边翻过山口进入垣延山城,他们一旦和海江田立胜的亲卫队会合,我们就会彻底陷入被动。我们必须尽快集中力量、统一思想。”纯子拉着白石丛雪起身行礼,离开了和室。
  
  和室外面,守在天守阁顶的旗本武士被涌井霜户嘱咐一番后,就亦步亦趋跟在纯子身后。当她们下楼时,发现涌井家旗本卫队的武士们已经基本返回了,正在旗本队长秀太郎带领下等候在下一层的正厅。有些人的刀刃还没收回鞘,显然还没完全脱离方才对峙时的紧张情绪。两个身穿狩衣的术者在一旁闭目养神。
  
  看到纯子手中的金丝鱼袋,几个耐不住性子的武士惊疑出声,术者们也露出讶然之色。他们互相对望一眼,作为头领的秀太郎就迈步上前,向海江田纯子和白石丛雪深深鞠躬:“请吩咐吧,两位大人。”
  
  “取一张垣延山城周遭的地图来,要最详细的那一种。同时给垣延山城的卫兵和城南军营发信,除了北门卫兵外,都尽速回到内城里。”
  
  “云写之术可以做到这点。我这就去办。”一名术士向纯子半鞠一躬,随后快步踏上通向天守阁顶的楼梯。另外一边,一个旗本武士也急匆匆向楼下的藏书室跑去。
  
  “盐泽伯伯还在城里。纯子姐姐,你说过他们是效力于玄海本家的分涛卫吧——那他们看得懂垣延山城的军令吗?”白石丛雪有些担忧。
  
  “小白石找我?”盐泽晋治的声音突然从柱子后面响起。大厅内的所有人都惊咦一声,有的武士甚至下意识抽出刀来。
  
  “盐泽伯伯?您怎么也在这里?”白石丛雪惊喜地喊道。
  
  “那个海江田立胜带着那么多人招摇过市,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来了,我当然要来监视他们要做什么。”一袭紧身黑衣的盐泽晋治从柱子后转出来,指了指人群中两个旗本武士,摇头道:“别人惊讶也便罢了,你们两个不是我送回来的?”
  
  他说罢,那两个武士就讪笑着收回武器。白石丛雪小声嘀咕道:“怪不得老爹总抱怨和盐泽伯伯一起喝酒的时候,您只要想逃酒钱,眼睛一眨就没人找得到您。还好您不是那种喜欢偷鸡摸狗的人……”
  
  “那……那都是真的公务!突发公事能叫逃酒钱吗……逃!特务的事,能叫逃吗?”盐泽晋治连忙反驳道。不过他和白石丛雪对视一眼,都想起了什么,脸上泛起掩饰不住的悲怆之色。
  
  海江田纯子抬眼一看,连忙说道:“盐泽阁下在的话,就省去不少麻烦了。马上还要仰仗分涛卫的力量打破困局。”
  
  她扭头看了看,取地图的旗本武士已经抱着一人高的沉重卷轴回来了。于是她也牵起神色黯然的白石丛雪,迈步走向楼梯:“我们到涌井城主那里讨论方略吧。我已经有些想法了。”
  
  很快,两名少女就回到了天守阁顶、涌井霜户的居室,连带着涌井家的武士和术者一起,盐泽晋治也随她们进来。涌井霜户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纯子赶到一旁,她在没有遮挡的和室中央展开那一人高的卷轴,又展开另一幅卷轴和它拼在一起——只有这里才铺得开垣延山城的完整地图。
  
  “我们的目标很简单:让垣延山城的军民集结在垣延山城内城,同时把海江田家的主力军队都吸引到北边的砦堡。而垣延山城的军民,就可以趁机前往垣延山城的港口区,通过海路离开。只要我们能成功进入黑流的边界之内,他们不可能追得上被洋流高速推着前进的船只。”
  
  “那荒山村的村民呢?从密道撤到这里?”白石丛雪问道。
  
  “没错。在此之后,当海江田家主力行军到砦堡处时,防守砦堡的人们也会从密道撤离。在敌人反应过来之前,我们炸毁密道、回到垣延山城,根本无需和敌人主力正面交锋,那些聚集在砦堡下的海江田家军队自然就毫无用处了。”
  
  涌井霜户紧盯着地图,问道:“你得保证海江田立胜真的会把他大半军力领到那个砦堡脚下。有什么办法吗?”
  
  “玄海家后人。”海江田纯子笃定地回答。“他们的首要目标,就是那个‘玄海家后人’。垣延山城本身已经是他们的囊中之物,立等可取,主力晚些投入围攻根本无关紧要。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玄海家后人’在哪里;只要让他们自己猜测出‘玄海家后人在涌井家旗本武士的护送下北逃,但在北边砦堡被阻截’,也由不得他们不信。”
  
  “照这样说,我们一方面要送一支能坚持一段时间的军队快速北上,还要留下足够主动出击、击败海江田家留守军力的武力……”一名旗本武士沉吟道。
  
  涌井霜户说道:“砦堡有二十名训练有素的足轻。那是护送荒山村村民的卫队,我让他们直接留守在砦堡了。”
  
  纯子挑了挑眉:“如此甚好。那北上的人就定为我、阿雪和涌井家的旗本武士们——把队伍限制在少量精锐能极大提高行军速度,免得真的被人半路截住。阿雪你要当众露面,让海江田家的间谍发现你。你们这些旗本也一样,要尝试遮掩一点,可也别真的让人发现不了。”
  
  “我们要尽快出发,别让海江田家人等太久。在荒山村村民撤离完毕时,主动出击消灭海江田家留守军力的任务,就交给垣延山城的武士和卫队了,这也要多仰仗两位术者。除此之外……”
  
  海江田纯子站起身,一边说着一边踱到了西侧的阳台旁,拉开障子门。阳台外一眼望去,是一道衬着暗靛色远海幕布的碧绿山岭,山岭顶端的砦堡上飞舞着一面海江田家的家纹旗帜。
  
  “除此之外,还要请盐泽阁下处理掉那座山上的海江田家耳目。垣延山城砦堡众多,但只有那一座能观察到内城景象。如果被他们发现内城军势引而不发,恐怕没法让海江田立胜无所顾忌地进军。”
  
  说罢,她低头看到了被紧紧捆住四肢的斥候俘虏。被遗忘好一阵的斥候俘虏看到纯子注意到他,又挣扎起来。
  
  纯子拎起捆着俘虏手脚的绳结,对盐泽晋治说道:“我们捉的俘虏,也得您押送到玄海本家,帮助说服玄海家尽快派遣援军——话说回来,这局势却也由不得他们慢吞吞应对了。”
  
  见盐泽晋治答应下来,她又抖了抖那个可怜的俘虏:“你且听好:如今玄海家对俘虏颇为优待,你倒不用担心自己的性命。但要想恢复自由之身,就得早日抛弃风津童子那一套歪理邪说。他宣扬的那些东西……其实也只是那个邪鬼一厢情愿而已。”
  
  俘虏又挣扎两下,认命般地不动了。
  
  “看,垣延山城的卫队已经到了。”正当此时,涌井霜户向天守阁下遥遥一指,说道。
  
  纯子向山坡处定睛一看。上百人的兵士队伍正打着涌井家的旗号飞快涌出城下町,而沿着上山的大路已经有零零散散的卫兵在向山顶的天守阁狂奔。许多拖家带口、背着包袱的垣延山城难民也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渐渐聚拢向这里。
  
  “我会向他们讲明你的布置。”涌井霜户沉声说道,“你们可以出发了,趁着海江田家的本队还没有翻过山口。”他指了指旗本武士,又指了指白石丛雪和纯子,“涌井家的武士,保护好她们。”
  
  以旗本队长秀太郎为首的武士们半躬下身,齐声应诺。纯子牵着白石丛雪行了一礼,便带着涌井家的旗本卫队离开了。
  
  术者们同样向涌井霜户告退,他们要抓住这短暂的时间休息以恢复法力,天守阁顶就只剩下涌井霜户和拎着俘虏的盐泽晋治。涌井霜户站起身来,望向天守阁下。他看到涌井家的旗本卫队被两个少女带领着,逆人潮而下,没入山谷处的街市,随后消失无踪。
  
  “盐泽大人?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恐怕您已经观察我多时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后,涌井霜户率先说道。
  
  “职责所在,还请谅解。”盐泽晋治回答道。
  
  “她们的计划会成功吗?”又沉默了片刻,涌井霜户这样问。
  
  盐泽晋治皱了皱眉,又把手中的俘虏打昏过去,才开口回答。“海江田家主力要么围攻这里,要么被她们引走,若是围攻这里,涌井城主也应当早有定计。只是让在下一介特务看来,这些远没有搞清楚一件事重要。”
  
  “究竟是谁站到了海江田立胜背后……吗。”涌井霜户低声沉吟道。

  ————————————————————
  
  当海江田纯子进入城下町时,恰恰看到山谷对面的山坡顶有一队人马正举着旗帜翻越山垭。在山谷底仰头望去,看不见被山体遮挡的远海,黑色旗帜被清晨的灰白色天空衬得十分显眼。白石丛雪沿着她的目光一看,不禁低呼出声来:“海江田家的主力已经翻过山了!”
  
  纯子眯着眼睛打量片刻,道:“来得正好。刚刚遇到的卫兵说海江田立胜在垣延山城西门立旗,这些人肯定是先要和海江田立胜会合的,那时我们差不多就正好从北门离开了。大家加把劲,先到北门去!”
  
  旗本武士们齐声应是。武士们尽管抛弃了代表旗本身份的华丽母衣,却都背着个巨大包裹,里面除了一日份的军粮外,就是三枚硕大的焙烙玉。这种蕴含着暴烈火属灵力的石球,一旦受到撞击、或是被术法引动,就会产生剧烈的爆炸。通常这般大小的焙烙石球只有战舰上才会储备,但既然涌井霜户在自家地板下面塞了满满一层,纯子也就乐得方便,直接搬了一些走。
  
  一行人在街巷中穿行,沿着依山势而建的弯曲街道,向北方的城门疾奔。两侧的民房中,还有居民紧闭门户、警惕地向外看,武士们路过时就高声疾呼:“到内城去!城主就在天守阁!”
  
  不过更多的民众已经背着自己仅有的财物,拖家带口地逃出家门。有些难民向东边的垣延山城天守阁逃去,却也有不少向北门聚拢。更加雪上加霜的是,纯子已经看到城下町有两三处都升起滚滚的黑烟——那显然不是炊烟。
  
  当她看到又一处黑烟在他们斜前方突兀升起时,她终于听见白石丛雪的喊声:“纯子姐姐,我们过去看看吧!”随之响起的,是两声刀刃出鞘的嗡鸣。听声便知,涌井家军械库中取出的利刃要远胜过白石丛雪家中的旧太刀。
  
  “小心你背着的焙烙玉。”纯子这样回答道。
  
  白石丛雪点点头,向旁边的巷子里拐去,两个旗本武士也拔出腰间太刀,紧随她而去。而海江田纯子脚步未停,旗本队也随她一路前行。很快,白石丛雪就从她们前边的巷子里钻了出来,向纯子挥了挥手。她背后的两个旗本武士太刀还鞘,四只手里各拎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
  
  此时东方的太阳正在远海海面下沉浮,透过半空中被天宇结界阻拦在外的海水,翡翠色的日光把海国万物镀上了一层碧绿。
  
  “都是些什么人?”纯子问道。
  
  白石丛雪回答:“前两个是尾牙帮的——或许算是尾牙帮的逃兵,因为他们只想劫掠乡里,不想受渡隆司约束。放火的则只是两个无赖,被我们顺手斩了。我们救下来几个垣延山城的平民,让他们往天守阁去了。”
  
  纯子点了点头。人们已经意识到垣延山城城下町的易手已成定局,有些人希望逃离兵燹,有些人寄希望新的统治者高抬贵手,有的人则渴望在混乱中趁火打劫。在大军压境前,没有士卒弹压的城下町迟早会变得一片疯狂。在此之前——
  
  “我们得让聚在北门的民众去天守阁避难。”她低声说道。
  
  ————————————————————
  
  “在这大军压境之时,涌井霜户还封闭城门,这是打定主意要把我们当守城的炮灰!替死鬼!”垣延山城北门前,清晨的碧光之中,一个青年男人正站在一辆翻倒的驴车上,紧握着拳头、挥舞着手臂,向上百聚拢起来的民众高呼。而贯彦只是站在人群中,冷眼旁观。
  
  更远处,许多扶老携幼的难民正挤在街道上和巷子口,而城门处几个卫兵手持长枪躲在拒马后,看起来颇为色厉内荏。只是城墙上还有十余卫兵,手上弯弓搭箭对准城下的难民,一时间才无人敢于上前,只能推挤在城门处进退不得。
  
  涌井霜户也真是可怜。贯彦心想。
  
  “推翻涌井家!自救!自救!”青年男子还在连声大喊。人群中立刻响起一声“自救”的应和,随后人们才纷纷跟着喊起“自救”来。贯彦知道,台上大放厥词者和台下一唱一和者都是尾牙帮众,拿了海江田家的佣金,负责在垣延山城里传播谣言;不过在海江田家本队即将入城的当下,这些人的努力也不会有什么意义。
  
  但他不会在此时多费口舌。作为海江田家先遣入城的细作,最忌讳的就是节外生枝。他们好不容易才避开了玄海家特务的耳目,如今只要悄无声息地盯着,把一切可疑之事报告给——
  
  锋利的尖啸声从天而降。贯彦下意识地蹲在地上,挤在旁人的胯下。双腿中间被人挤进来的垣延山城市民还没来得及开口骂,一支投矢就从天而降,把驴车上口若悬河的男子斜钉在地上!
  
  一片鸦雀无声。
  
  贯彦悄悄挪了挪位置,半站起身。城门前大道一侧的巷口骚动起来,人群水波般分开,一队顶盔掼甲的武士走了出来。为首者拨开人群,一把推倒那具被投矢钉死的尸体,站在木车顶上。
  
  天光出见尊的化身越出远海海面,显露出金色的光彩。天色大亮。
  
  “是秀太郎!涌井家的秀太郎!”“涌井家的旗本队长!”“他不是在涌井霜户身边吗,为什么一个人出来了?”虽然秀太郎背后没有锦绣织成的母衣,头盔也十分朴素,但垣延山城人还是轻易认出了他。
  
  “不要受海江田家的细作蛊惑!”他站在翻倒的驴车上,高声喊道,“从北门出,必然会被海江田家的军队追杀,根本死路一条!涌井城主要死守内城,静待玄海家发兵来救,你们要带好粮食、进到内城里才能保全性命!”
  
  “快走!快走!”从巷子里出来的武士们刀剑出鞘,齐声喊道。
  
  人群顿时动摇起来。秀太郎又呼吁几番,把城上的卫兵叫下来整饬秩序,人群就被引着向东边的天守阁前进。贯彦也被人流推挤着前进,但向巷子深处的一瞥,却让他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他分明看到那巷子里,一个白发女武士正护着另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候在巷口伺机而动!
  
  海江田家的细作矮下身子,挤到人流一侧,觑个空隙钻到了旁边的巷子里。他在巷子里绕了好半天,又绕到了北门旁边。他把头从墙角一探,便知自己来得正好:两个旗本武士正蹲在城门口,把两颗焙烙玉埋在必经之路上,又照猫画虎刻下法阵,然后从城门出去。
  
  “这群贼人,心可真是比炭都黑!”贯彦才骂到一半,就看见一道青色的长鞭从城外扫上城头,卷在城门楼上用力一扯,就扯下大半座城楼。一片灰尘中,城门轰隆一响、向内微微一鼓,显然城楼的砖石瓦砾都被人借助术法堆在了门外。
  
  细作又稍稍等了一会儿。见城门毫无动静,他才飞快钻过大路,向约定好的集结点狂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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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你确实看到一个白发女武士,和她护卫的贵女了?”独臂的渡隆司抓住贯彦的衣领,急迫地问道。此时他甲胄俱全,右肩处垂下厚重的披风挡住断臂,一眼看去确实一副将军风范。
  
  “毫无疑问,大人。他们堵住了北城门,还妄图用焙烙玉暗算我们。护卫他们的武士就是涌井霜户的旗本卫队,这是我亲眼所见。”贯彦斩钉截铁地说道。
  
  “干得好!”渡隆司松开手,在暂时占据的民宅院子里飞快地来回踱步。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青碧色光芒已然褪去,朝阳刚刚大放光明:“涌井霜户到底还是派自己的亲卫把玄海家后人送出城了——快,派出斥候咬住他们,我们收束了尾牙帮众之后立刻追上去!”
  
  渡隆司的亲兵领命去了。然而这里却并非没有质疑之声:
  
  “且先不提这是不是诱敌之计,”一名同样身穿华丽盔甲,还背负着三缠珍珠草纹的母衣的武士冷哼一声,“你擅自调兵遣将,是否应该和家主大人知会一声?”
  
  “松井阁下,虽然你我二人素来不和,可军情紧急,我们更要勠力同心,勿要坏了主公大业。”渡隆司冷笑道。“派信使禀报家主大人,乃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主公既然予我便宜行事之权,那还请松井阁下约束大军先锋士卒,我们要尽快追上去。”
  
  名叫松井的武士抬了抬眉,说道:“我这百许人都是海江田本家的精锐,即刻就能出发。倒是你渡隆司这段时间在垣延山城招徕的手下,看起来可真是群乌合之众。你能把他们中的一半成功带出城吗?”
  
  说到这里,渡隆司不禁脸色一黑。“一时没有更趁手的人。”半晌,他才悻悻回答。
  
  松井武士嗤笑一声,摇了摇头,离开院子,自去收拢兵力、准备行军。不多时,他就和几名武士一起回到渡隆司面前,而七个服色、种族各异的尾牙帮头目已经乱糟糟挤在院子里了。
  
  “还好,竟然比一半要多。我记得那什么尾牙帮的头目,最多的时候有十三个?”松井打量了这些人一番,语气颇为嘲弄。
  
  渡隆司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向尾牙帮头目们说道:“你们既然听从命令,又有能力收拢手下,那之后论功行赏少不得你们的一份。至于剩下的六个……”他抬头看了看,又一个尾牙帮头目在亲兵带领下急匆匆跑进院子,“五个头目,之后可就是逆贼乱党了!还望诸君同心协力!”
  
  尾牙帮头目们齐齐应了,又一窝蜂挤出院子。松井分明还听到“你手下还有多少人?”“三分之二,你呢?”“不到一半,不过比人全跑光了的那位强。”这样的对话。于是他看向渡隆司的眼神中不禁带起一丝同情。
  
  “烂膏药也能拔脓。”渡隆司一边向院子外面走,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道。“何况他们能探出对方虚实就谢天谢地了——如果他们没有在行军半途掉队的话。好在卡死垣延山城向北道路的重任,家主大人早就安排妥当,也不必担心这群乌合之众坏事。”
  
  松井耸了耸肩,也离开了这个临时据点。
  
  然而等他们带着几名亲卫武士到了城门口,渡隆司几乎就改了想法:海江田家先锋队分出的前军,行动倒是没出什么问题。随军术者轻易地拆解了涌井家旗本留下的粗劣陷阱,又把城门清出一条路。从城门洞中望去,五六十名武士和足轻组成的先锋队前军已经快要没入远处的树林,但余下五六十名后军士卒却陷在城门边动弹不得——他们和城门之间,近两百号尾牙帮众挤挤攘攘成一团,吵嚷不已。为首的正是那些尾牙帮头目。
  
  渡隆司怒骂一声,拔出刀来,挥开那些叫骂不休的尾牙帮众,挤到中间去,才发现他们原来是分成了彼此敌对的两伙。一边是六个尾牙帮头目,刚刚在据点渡隆司还见过他们;另一边则是三个没到他面前报到的尾牙帮头目。渡隆司左右看看,从据点离开的八个尾牙帮头目中,剩下两个又不知道去哪儿了。只见面前这些家伙都怒发冲冠,好像蛐蛐一样互相怒目而视,根本没发现渡隆司到了近前:
  
  “你们这帮岛南佬,恁地如此反复!俺们这些兄弟,近的从北边五索桥城来,远的从青沼过来,都是为了讨口饭吃。可前两日在天守阁折了许多弟兄,被分涛卫突袭后又死了不少积年兄弟,说好的金银财宝任俺们取用呢?”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王八蛋!我们好心好意收留你们这群丧家犬,你们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如今海江田家势大,你们不赶紧表忠心,还要连累我们?”
  
  “你们愿意给风津童子余孽当狗当炮灰,俺们可不愿意。他们迟早把你们变成任凭驱使的鬼卒!”
  
  “够了!”听到这里,渡隆司怒喝一声,踏步上前,一刀就斩了那口出妄言的尾牙帮头目。刀刃透体而过,几乎没有丝毫阻力,那岛北来的尾牙帮头目上半身就斜斜滑落,连着半腔内脏砸到了地上。
  
  人群顿时大乱。
  
  渡隆司吐气开声,大声喝道:“投降的蹲下!站着的,杀无赦!”
  
  早就等得不耐烦的先锋队后军顿时一个呼喝,拔出武器冲进尾牙帮众人群里面。尾牙帮众霎时间倒了一片;其中被斩倒的只有三五个,倒有不少见机得快,蹲下来就躲过了刀砍矛刺。还站着的尾牙帮众顿时狼奔豕突,却又被合围过来的武士和足轻杀了回来。两道雷霆砸进了人群,精准地在尚且站着的尾牙帮众身上来回跳跃,很快包围圈里就全是蹲着的尾牙帮众了。
  
  “站起来,列队,向北边前进!”渡隆司冷冷下令,“掉队、离队、不听号令者,斩!”
  
  被杀鸡儆猴一番后,这些尾牙帮众乖乖地排成歪七扭八的长列,屁滚尿流地向北边跑去,紧握武器、排成严整队列的后军兵士目露凶光地跟在后面。于是先锋队余下的兵力,也顺利地开始向北方急行军。
  
  看着这幅景象,渡隆司叹了口气,心情复杂难明。他这般想道:在风津童子降世之时,无论是风津义军还是反风津同盟,有哪一家竟然需要督战队才能行军?
  
  忽然,有人拍了拍渡隆司的肩,他扭头一看,原来是摇着头的松井:“可惜我们走水路来这里,我那匹爱马没能跟来,要不然就能借你骑一骑了。” 说罢,他就跑步跟上后军士卒,呼喊口号鼓舞他们的士气。
  
  渡隆司苦笑两声,也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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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海江田家中军的七百名兵士和海江田立胜的旗本队合兵一处时,太阳已经越过远海,斜斜挂在半空当中。处暑刚过,初秋早晚时分凉意逼人,等到午后又是酷热难耐。此时气温已经渐渐升高,却温暖宜人、恰到好处,是出行的好时机。
  
  但垣延山城的民众们却慌乱异常。从海江田立胜停驻的西门望去,通往垣延山城天守阁的上山路上,还零零散散能看到拖家带口的难民艰难地向内城的方向前进。
  
  “这些愚民,看到风涛义军来解放他们,毫不感恩,却还投效敌人!该杀!”一名武士握着腰间刀柄,怒气冲冲地说道。
  
  “主公,杀不得啊!吾等还要匡正菖蒲岛的军心民心,如何能在这里逞一时之快?”另一名武士连忙劝阻。
  
  “你渡家人自然向着自己家人说话,也不管那渡隆司何等颛愚无能!他统领进城的先锋军,主公赐予他便宜行事之权,如今竟自顾自擅离职守,连松井都被他一并拐走了!”头前那名武士还兀自愤愤不平。
  
  海江田立胜摇了摇头,指了指山谷另一边还在不断涌向天守阁的垣延山城民众。“涌井霜户这是给我们出了个大难题啊。只要他还没抛弃和我们同归于尽的妄想,强攻天守阁就得不偿失。不过我们也没必要和他们在这里空耗,分清轻重,我们确乎该去追渡隆司。垣延山城无论城池,还是民众,早就是我们囊中之物了。”
  
  周遭的武士和术者纷纷点头,无人露出意外之色。
  
  他举起手,刚想指向那个口言怀柔之策的武士,最后他的手指却点出了第一个心怀怨忿的武士。“我给你两百人,你去围住天守阁,但你绝不可对民众擅动刀兵。记住,围而不攻,隔绝内外,等他们自行瓦解即可。另外,我听渡隆司的信使说,城里有些自号‘尾牙帮’的无赖在作奸犯科,顺便弹压之,手段你自行定夺。”
  
  “属下领命!”武士深躬行礼,起身后得意地扫了他身边的同侪一眼,领命去了。
  
  旗本武士牵来战马,海江田立胜翻身骑上,低声嘀咕道:“也没来得及和渡隆司见一面,分说明白。希望这次‘玄海家后人’的消息是真的。”
  
  随后,他拔出剑,向前猛地一挥,高声喝道:“海江田家的勇士们!进军!”
  
  “喝啊!”兵士们齐声高呼。而山谷另一边,逃亡的难民们脚步更快了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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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的太阳斜斜挂在半空,在黄绿相间的初秋山林间洒下婆娑树影。秋蝉有气无力地叫着,断断续续的鸣叫声似乎正在挤出它余下不多的生命。山风吹过,一片静悄悄飘落的树叶被风打了个旋儿,飘坠在已经铺上一层薄薄秋叶的山路上。
  
  随后一道热血洒落在菖蒲山的山坡,把那片树叶浇得通红。
  
  “砦堡就在前面!我们准备撤!”白石丛雪从一具尸体的脖颈处拔出自己的胁差,握着打刀的手用力一推,把那具还未倒下的尸体狠狠推到旁边。一支利箭从她脸颊边扫过,白石丛雪飞快躲到一株参天古木后面,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观察一番。
  
  在她们来时山路的拐角处,几名武士和足轻正弯弓搭箭,向白石丛雪所在之处不断抛洒箭支。两三具尸体正躺在山路上,都是海江田家士卒打扮,但却没能阻止新的两三名海江田家武士握着刀、借助林木掩护向前移动。更远处,几百步开外的山坡上,一面旗帜正在树冠丛间若隐若现,正向这里赶来。
  
  她回头看看。几名负责断后的旗本武士也在用半弓和投矢还击,而在他们更身后的山坡顶端,那座在茂密山林中露出头的砦堡里,兵士们已经慌乱地跑上城墙。
  
  白石丛雪再度看向敌人的方向。羽箭和投矢尽数钉在树干上,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但也压得海江田家士卒抬不起头来。于是趁着这个机会,白石丛雪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跑,顺手拉起一名腹部中箭的旗本武士,余下的武士们也跟着她一溜烟逃上了山坡。
  
  他们很快来到了山坡顶端。山坡顶端是一片平整的缓坡,四面都是茂盛山林。缓坡上被筑出了一人高的土台,半圈石墙、半圈木栅绕着土台修了一圈,把核心的砦楼与两间长茅屋笼在里面。在临近山路的那一侧,分作两层的石头砦楼外壁上,原本鲜亮的白漆如今已呈深灰色,箭孔里不时有人向外张望。
  
  看见殿后的白石丛雪和几个旗本武士从林子里钻出来,砦墙上顿时旗帜口哨齐动,大门打开一条缝,让他们一一进来。追兵也很快钻出了林子,立刻就被一波箭雨赶回了树林。
  
  进到砦堡里面,白石丛雪才发现砦墙里是何等忙乱:武士们在休息、整理军备,把带来的焙烙玉球分发下去;这些爆炸物要用来协助守城,还要用来摧毁前往垣延山城天守阁的密道入口。足轻们则忙着把砦堡仓库里尘封的守城具拖出来布置在砦墙边上,还要防备敌人趁此机会突袭。
  
  如果再加上乱糟糟收拾行装的荒山村村民,这件事几乎就变成了一场灾难。两百号人挤在这小小的砦堡里,本来人人就只有一小块栖身之处,这样折腾起来,更是一片混乱。白石丛雪只得要求人们带上自己最珍贵的金银细软,而其他能抛弃的东西就尽量抛弃在这里。在白石丛雪和农兵们的反复劝说下,村民们才慢慢恢复秩序。
  
  “阿雪,你带荒山村的村民们先走。”海江田纯子走过来,从被推到一边、碎裂开来的抬箱中抽出自己那支白帛缚紧的大太刀,抱好,旋即对白石丛雪说道。荒山村的农兵们也聚拢到一处。
  
  白石丛雪警觉地抬起了头。“为什么?我可不会抛下你。”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临走时我问过,那密道是借助山腹溶洞开凿出的,内里幽深曲折,想要快速通过,必须有一个领导者率领。”
  
  她顿了顿,指了指那些不安且恐惧地看着少女们的荒山村村民。“只有你,阿雪,只有你可以。”
  
  然后她转向了荒山村的农兵们。借助砦堡里的兵备,农兵们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胴丸铠甲,手中握上精钢打造的兵刃,正静候着纯子说话。
  
  “你们……也跟着荒山村民一起走吧。”纯子说道。“阿雪也需要人管束队伍。何况之后就是真正的战场了,你们没必要——”
  
  “纯子大人。”一直低着头听着的次郎抬起头来,说道:“倘若敌人攻破了这砦堡,荒山村民还能幸存吗?”
  
  纯子摇了摇头。
  
  “那我们志愿协助守城,不也是在救荒山村人吗?”次郎说道。“我希望协助您防守这里。”
  
  “次郎说得无错!即使队尾要有人看顾,在这中间我们还能多守一会儿嘛。”老足轻这样说道,年轻人们齐声应是。中年猎户拿着一人高的、刚系上弓弦的大弓,也颇为同意地点了点头。
  
  白石丛雪张了张口,不过还是没说什么,最终失落地垂下了头。然后一只柔软的手轻轻抚上她的发丝。“不要担心,阿雪。如果计划顺利,我们很快就能在垣延山城碰面了。”海江田纯子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如果计划不顺利,纯子姐姐,我就来找你。”白石丛雪回答道。
  
  纯子点了点头。于是白石丛雪跑到荒山村民队伍的前边,振臂一呼,带领人们渐次进入砦楼里面。武士们已经将砦楼的木地板掀起,挖开一层浮土,露出内里隐隐有火盆光芒闪动的暗门。她径直踏入密道,很快娇小的身影就被人流挡住,再看不见。
  
  荒山村的村民们鱼贯进入密道之内,虽然算不上特别快捷,但也没有怎么停顿。纯子抬头看了看天光,随后将目光移向城外;太阳正在缓缓攀上天空高处,还有约莫一个时辰就到正午。一路上紧紧黏住他们的海江田家斥候从砦堡正面和侧面不断出现,当他们聚集了二十人左右时,就开始试探性的攻击。而已经自山路现身的海江田家先锋,却先急行军到比砦堡更加北面的地方,随后进入山林,很显然打算从砦堡另一侧包抄过来。
  
  海江田家的斥候由几名双手抱着一人高木楯的足轻打头阵,跟着鱼贯而出的无论武士还是足轻,都各自手持弓箭。在手持木楯的足轻掩护下,他们一点一点向砦墙处接近。
  
  “快,搬木楯来!架在村民队伍旁边!还有茅草,把茅屋拆了、茅草铺在木楯外边!”纯子回头看了看全无防护、还有一大半在砦墙内的空地上站着的荒山村村民,高声喊道。然后她猛地回头。
  
  “不要藏拙!在荒山村村民离开之前,直接把他们压回去!”
  
  武士们齐声领命,停下休息,纷纷拿起大弓和海江田家的斥候对射起来。在一百步开外的距离上,双方弓箭都没什么准头。武士们的羽箭至多也就是钉在了木楯上,而对方的箭要么落在砦墙下面,要么落在砦堡中间,被紧急布置的掩体挡下。只是即使没有伤亡,尖啸着落下的羽箭还是让村民们乱了起来。纯子不得不让两个年轻农兵去维持秩序,让村民们都躲在掩蔽之后。
  
  不过随着足轻们的加入,局势飞快倾斜。比斥候们人数更多的箭支落在他们四周,总会有一两支箭刺入防护不周的位置,很快就有两个海江田家的斥候惨叫着倒下。随后,砦墙内侧搭出的木制高台上,一座床弩终于组装完毕,开始发挥它的威力。
  
  凄厉的尖锐响声刺破空气,一支一人高的弩箭轻易击碎海江田家斥候放下的木楯,二尺长有如短剑的箭镞把木楯后面的足轻钉死在地面上。海江田家的斥候们立刻开始缓缓后退,最前面的足轻们抱起木楯向后退去,弓手们也亦步亦趋地后撤。很快,涌井家的旗本武士们也停止了射击。
  
  但在他们彻底退入山林之前,又一名抱着木楯的足轻被弩箭射死在两百步外。
  
  纯子又扭头看了一眼。这砦堡里保存着两台床弩、一座能把五斤石弹砸到两百步外的单梢砲,虽说都有些磨损,但若非垣延山城人手实在不足,这砦堡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被遗弃。
  
  只是她再没有更多的牌可以打了。
  
  幸好这座砦堡并不需要真的面对海江田立胜率领的海江田家本队。只要抵挡住海江田家派出的先锋,拖到海江田家本队到来——
  
  纯子在袖口中握紧了拳。
  
  海江田家斥候的攻击短暂而不坚决,武士们都同意他们仅仅是来试探砦堡的人数和火力虚实的。在斥候撤离后不久,又一支海江田家军队抵达,还带着一面发令的旗帜。他们一到这里就直接进入了山坡的树林,和之前的海江田家军士一起,构筑起对砦堡的包围圈。
  
  比起之前那支五六十人的队伍,这支足有两百人的部队更像是海江田家正牌的先锋队——不过纯子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有些疑惑。里面有一大半人行军不成队形、看起来纪律涣散,全靠后面一队阵列严整的兵士压阵才没有彻底溃散。
  
  “风津残党什么时候需要专门的督战队了?真是越活越回去。”纯子自言自语道。
  
  没人能回答纯子的疑问。但很快,海江田家军势的发令旗停在了距离森林边缘不远处。另一边的木栅搭成的砦墙外,林中也隐隐约约浮现出人影——合围之势已成。但纯子足足等了两刻钟,直到荒山村民、还有帮助管束队伍的年轻荒山村农兵全部撤离,足轻们用茅草和木壁给木栅砦墙充分加强防御后,海江田家军队新的一轮攻击,才姗姗来迟。
  
  此时距离正午还有半个时辰。

离线 zghzgh1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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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7 于: 2020-05-12, 周二 00:03:29 »
第七章 突围
劇透 -   :

  当白石丛雪从垣延山城地牢中钻出密道时,她不禁长吸了一口气。地牢里的空气潮湿、阴冷,还带着一股化不开的异味,但终究要比幽深溶洞里那令人窒息的浊气好上太多。

  即使密道内的照明都依靠法术构筑、无需空气的长明火,这密道支持几百人通过就已经是极限了。白石丛雪这样想着。

  不过她立刻意识到不对:本应在这里接应的人却不见踪影,地牢里空无一人,而外面的混乱嘶鸣已经从入口处涌进地牢。白石丛雪一惊,心提了起来。

  “先别出来!”她喊完一句,立刻拔出双刀,飞快地跑出天守阁地牢。随后她被骤然明亮的天光晃得眼前一黑——等她适应过来后,发现太阳已经攀上了天穹高处,至多再有半个时辰就是正午了。

  地牢的出口是天守阁的后院,此处已经满是面带恐惧的难民,而厮杀声在西边响得正激烈。于是她连忙向喊杀声传来的方向奔去。白石丛雪好容易挤过内城各处比肩继踵的难民、来到天守阁前的防守前线,恰恰看到城墙上激战正酣。

  城墙之上,武士和足轻们正在向外一刻不停地泼洒箭支,而城外也是箭如雨下。从难民中征发的民夫,正借助城墙和木壁的掩护把一捆捆箭支送上城头。她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拉住一个正在天守阁旁指挥投石机的武士问道:“外面是什么情况?谁在攻城?海江田立胜在哪里?”

  武士回过头来,打量了一下白石丛雪,思考一息后恍然大悟地说:“啊,原来是白石家的女儿!且先放宽心,外面不是海江田立胜。半个时辰之前海江田家本队的旗帜就出城向北边去了。他留了约莫一两百人在城里,但此时攻城的只是被海江田家守军胁迫的尾牙帮众而已。”

  “原来如此。”白石丛雪松了一口气,随后有些疑惑。“尾牙帮众?只有他们?”

  武士点了点头。“只有他们。”

  “那怎可能攻得破城?恐怕只是在试探我们。”

  武士抬头看了看城墙上又一名挥舞旗帜的武士,向操作抛石机的足轻们大喝两句,抛石机就喀啦啦一声响落下配重,长杆把十几斤重的石球轻易丢出城墙外面。听到一阵突兀惨叫后,他才扭头回答道:“大多数人都这么想。不过也有人说,或许海江田家同样抱着过河拆桥的想法:借我们的手干掉这群作奸犯科的无赖,对他们来说是一举两得。”

  看到局势并未超出控制,预备队还在城墙后面颇有余裕地休息,纯子就把双刀收回刀鞘里面,从垣延山城的避难民众中艰难地挤回后院。她让荒山村的村民们都从地道里出来,但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只能在地牢里暂时落脚——外面的院子里已经没有立足之地了。

  她让和村民们一起回来的三个年轻农兵帮忙维持秩序,随后孤身一人前往天守阁。天守阁的各层也站满了手持大弓的弓手,她在五层天守阁的正中间一层找到了盐泽晋治。盐泽晋治正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城外敌军的动向;他听到脚步声,向后扫了一眼,然后转过身。

  “还算顺利?”他问道。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有些担心:“我这边还算顺利,在溶洞里没出什么问题。但敌人追得很紧,没有给纯子姐姐那边太多准备时间。”

  盐泽晋治回答道:“海江田本队不会那么快到达的。如果海江田家军队真的聚集到能够一击破城的地步,纯子大人就可以撤退了。”

  白石丛雪眨了眨眼睛。她想了想,虽然觉得盐泽晋治言之有理,却还是感到担心。“盐泽伯伯,你觉得外面的风津残党在做什么?”沉默了一小会儿后,她换了个话题。

  盐泽晋治回过身,继续盯着墙外。海江田家派来进攻的武士要么停留在投石机和床弩的射程外,要么借助屋舍的掩蔽和城墙上的弓手遥遥对射,只有被督战队逼迫的尾牙帮众胡乱举着云梯,乱糟糟挤在门前的山路上。

  箭雨一刻不停地落在这些可怜家伙的脑袋上面,而他们顶多只有一顶阵笠护住头脸,防身铠甲则是连半片甲叶都没有。每隔一段时间砸出的十几斤石弹和一人高巨箭都会让他们溃退数十步,随后又被毫不留情的督战队杀得继续挤向城门。

  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溃败在即。

  “现在毫无疑问是在试探。”盐泽晋治沉吟道。“但等下可不一定。”

  白石丛雪也探头看了看。这一次尾牙帮帮众一拥而上后,双方刀刃几乎都未曾触碰一下,他们就又如潮水般退去了。督战队杀得也更用力了几分,半条街都被鲜血染红。

  她这才开口问道:“尾牙帮这群乌合之众实不堪用,对方留守的兵力也只有一二百人,即使海江田家是抽调精锐来此,和我们的军力相比也仅仅是伯仲之间。纯子姐姐说过,从没有军力相等就敢于攻城的道理。”

  盐泽晋治缓缓颔首。“确实,没有两军并驾齐驱时尝试攻城的道理。但风津残党不一样。尽管并不值得,但若是敌军主帅好大喜功的话,他或许会选择动用风津残党手里的王牌——”

  白石丛雪略一思忖,猛地睁大乌溜溜的双眼:“风鬼?!”

  “没错。风津童子的鬼卒……你之前对付过一只吧?一只已经很难对付了。”盐泽晋治下意识地握住腰间剑柄,继续说道,“可它们在战场上的作用,比你想象中的还要更大一些。”

  白石丛雪刚想回答些什么,天守阁下就传来一阵震天呐喊,伴随着金鼓之声。城墙上守城的垣延山城人仅仅是大声鼓噪,毫无斗志、只是惧怕身后刀刃的尾牙帮帮众就彻底崩溃了。他们丢下武器,扭头沿着下山的通衢大道向山谷跑去,海江田家的督战队毫不留情地挥刀斩杀,但几乎精神失常、毫不畏死的尾牙帮众们,却让他们连杀都来不及杀。

  很快,督战队的拦截线就被拥挤的人潮冲垮。武士们不得不退到街道一边专注防御,免得先被挤倒在地、再被溃兵生生踩死。跑在最前面的尾牙帮众看着面前一片坦途,发出了不成字句的尖利叫喊,天守阁上的白石丛雪都能听出他劫后余生的喜悦之情——

  随后尖叫声戛然而止。

  一面旗帜从溃败的尾牙帮众斜前面的小巷里缓缓踏出。那旗帜上半截是海江田家的三环珍珠草纹,下半截却是一枚起舞鹤纹,应当是某位武士自家的家纹。旗手前面,一个身背母衣、甲胄华丽的武士昂首阔步前行,二十来名同样身穿具足盔甲、手执一人高的长卷的武士跟在他身后。

  白石丛雪看了看盐泽晋治。盐泽晋治微微点了点头:“有资格在战场上立自己的旗,那必定是海江田家的大将之一,跟着他的都是海江田本家的精锐武士。这些可怜的家伙逃不掉了。”

  武士们似缓实急地列成一字长蛇阵,横拦在一心求生的尾牙帮众面前,而旗手和为首的旗本武士站在他们最前面。武士们的阵型单薄无比,但他们手中的长卷刀刃足足有半个身子长,在接近正午的日光照耀下,反光刺得人眼生疼。他们把长卷的刀镡举到齐耳处,这样挥刀时能轻易斩断人的身体——或者一口气斩断很多具身体。

  拥挤的人潮在他们面前惊惶地停下了脚步。武士们不为所动,只是沉默地立着。他们和面前的溃兵之间,好像立起了一堵无形的墙,无人能跨过一步。

  突兀而沉闷的破空声传入白石丛雪的耳朵里面,两道快得几乎看不清楚的黑影就刺向旗帜下面的海江田家大将。其中一支略高了些,抛落到山谷之中,另一支箭则直奔目标。随后一团火星炸开,海江田家的大将闪电般拔出腰间的太刀,将那五尺长的弩箭打落在地。

  然后他抬头看了看天守阁的方向,把刀向前一挥。隔着遮挡头脸的鬼面,白石丛雪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尾牙帮的帮众们一哄而散,试图逃进两侧的巷子里面。然而武士们已经冲了上来;他们的长卷在这场合下威力非凡,一击就能斩断三四具人体。他们轻而易举从两侧包夹,把好几百人赶羊一般赶到长街中间。几个尾牙帮众率先蹲了下去;随后所有人就都齐刷刷矮了一截。

  敌军大将再发号令,武士们就走进蹲成一片的人群里,把那些衣着明显更加华丽一些的头目们揪了出来。内城的城墙上,床弩不停射出弩箭,天守阁前的抛石机阵地则接连向外抛射石弹,但在这个距离上命中率完全是一个笑话,因而也无法阻止海江田家人的行动。

  武士们抓了十几号人,一一拖到海江田家大将面前。他抬了抬每个人的胳膊,捏开嘴看了看牙口,最终他选了三个人出来,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这是在挑牲畜吗?”白石丛雪总觉得那将军的手法似乎不大对劲。

  盐泽晋治却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没错,他就是在挑选牲畜。但很快就是我们准备好出马的时候了;后边房间里还有件空闲的盔甲,你该穿上它。”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没再继续看城下的奇怪景象,扭头跑到盐泽晋治指出来的房间里。这间客房里确实有一领具足盔甲搭在金丝楠木做成的架子上;那盔甲密密的甲叶上还连缀着精细的水晶片,上面用金漆涂上了漂亮的牡丹纹,分明是一件装饰用的盔甲。

  不过在这围城之际,即使是装饰用的盔甲也能在战场上派上用场。

  少女武士飞快地套上盔甲,又把自己的羽织披在外面。她四处看看,又看到一对装饰华丽的大小双刀,于是连忙把太刀横挂腰际、胁差插进腰带。整装完毕后,她扫了一眼一边的铜镜,略有些得意。然后白石丛雪就听见外面凄厉的嘶嚎和恐惧哀鸣声交织着远远传来,她连忙拉开门,再度跑到阳台旁边。

  三只浑身青灰色、比周围民居还高上一头的风鬼站在街道正中一滩血泊上,立刻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左右看看,天守阁三层除了盐泽晋治神色如常外,挽弓搭箭的武士们脸色都一片青白。她随后才看清,风鬼脚下分明是一大滩涂在青石街面上的肉糜,而被挑出来的十来个尾牙帮众都不见了踪影。余下的尾牙帮帮众们蹲在原地,呆若木鸡。

  “这……您刚才是故意支开我的?您早知道会这样?”白石丛雪愣了片刻,转头看向盐泽晋治。

  盐泽晋治不置可否地冷哼一声。“看起来对面的家伙要么好大喜功,要么暴而无智,总体而言都是好事。”

  “我们就原地看着,不尝试阻止他们?”

  “放弃本丸城墙的地利和床弩石砲的掩护,冲到敌人本阵最后面,即使冲得过去我们也是强弩之末了。”盐泽晋治摇了摇头。“我们付出了成千上万条性命,才知道如何抵挡这些鬼卒。你也要学会这些,小白石。”

  白石丛雪定睛一看。城墙上的守军正忙而不乱地撤下城头,只有床弩和箭台上的士兵还在坚守。撤下城的弓手们,在城墙之内各自寻到了掩蔽物,而没有遮蔽的墙后空地上则猬集起手持长枪和薙刀的足轻。少数衣着华丽、盔甲出众的精锐武士,纷纷拔出武器,分散到距离城门不远不近的隐蔽处,她在其中看到了旗本队长秀太郎的身影。

  与此同时,随着一声令下,楞在原地的尾牙帮帮众们齐齐发一声喊,转过头玩命向内城的城墙冲过来。他们很快接近城墙。有云梯的爬上云梯,而没有云梯的则疯狂地手足并用攀上石垣,顷刻之间就到了城头。

  随后双方短兵相接。那些没被箭矢射杀的尾牙帮帮众,都赤红着眼,即便手指被石垣磨得血肉模糊,也挥舞着武器跳下城墙,即使被如林枪衾戳成筛子、被四面射来的利箭刺穿头颅也在所不惜。于是枪阵也被生生推挤到了天守阁正门的抛石机旁边。

  ——因为风鬼也冲到了城墙近前!

  在风鬼之后,上百名全副武装的海江田家劲卒分成一支支小队,在风鬼的掩护后面向城墙逼近。床弩和投石车一刻不停地把巨箭和石弹砸向风鬼,却几乎无法造成任何伤害——白石丛雪眼睁睁看着一头风鬼抬手接住一支等身高的弩箭,反手一甩就钉在了天守阁的屋檐上,距离白石丛雪只有十几步远。

  白石丛雪紧张地盯着越来越近的风鬼,下意识拔出刀来,一脚踏在了阳台围栏上。盐泽晋治按住了她的肩,摇了摇头。

  “再等等。”白石丛雪偏头看时,盐泽晋治这般说道。

  当白石丛雪再度看向前方时,风鬼和城墙间,只隔着那几十号还没来得及登城的尾牙帮众。它们短暂地消失在城墙后面,惨叫声响了片刻,之后滴着鲜血的锐爪就扣在了城墙顶上。没来得及逃开的尾牙帮帮众在它的爪下爆开,又被猛然发力的风鬼在城头涂抹出一道令人心悸的暗红。

  就在下一刹那,风津童子的鬼卒已经翻进了城墙之内!

  ————————————————————

  转眼间,三头风鬼翻越城墙,重重砸在城墙和天守阁之间的空地处。它们落脚时避开了锋利枪林,却正正踩进尾牙帮众拥挤的人群里,踩出几个鲜血淋漓的巨大脚印。风鬼们随意践踏着曾经同伴的生命,就好像他们是蝼蚁一般,于是不出意外地,尾牙帮众再度溃散了。

  风鬼却不在乎这些。它们高举起半人长的锐爪,向面前垣延山城卫士们结成的枪衾冲去;但手持长枪和薙刀的足轻们也在向它们发起冲锋。位于它们阵线后方的投石机终于可以把石弹砸在风鬼们的头脸上,即使是这些足有两三人高的风鬼,也不得不抬手挡住要害。

  天守阁上的弓手们开始不断射下箭支,而先前从城头退避的弓箭手也飞快返回城墙。只是他们没有关注城内的战斗,而是对城外继续射击;紧随风鬼先锋而来的,将是海江田家精锐的倾力一击。

  “以风鬼作为先锋、搅乱我们的阵线,再集结精锐做雷霆一击,当初风津童子的手下就靠这招击败过我们很多次。”盐泽晋治的声音在战士们的怒吼声、箭矢的破风声中传来。“不过我们还是有办法应付的,虽然要付出一些代价。”

  三头风鬼猛然撞入足轻们的阵线,而精锐武士则向风鬼所处的位置聚拢过来。借助长枪的长度优势,足轻们聚集成队、尝试把风鬼相互分开,一旦风鬼之间出现了间隙,足轻们和一旁蓄势待发的武士就会冲进这间不容发之处——但风鬼的三角阵稳如泰山,那长爪一扫就能斩断三五具人体。

  它们依然能继续前进,留下一条泥泞血路,短短片刻就有几十名勇士在他们身后粉身碎骨。然而垣延山城的士卒们依然义无反顾地冲进这死亡三角里面,哪怕残尸和同侪的血肉混成一团、再分不出来。

  “就像是绞肉机……”白石丛雪喃喃自语。

  “风鬼一击非寻常士卒所能抵御,能轻易摧垮我们的阵线。几只风鬼互相守御,连弱点都被其他风鬼弥补了。然而只要我们能抓住一刹那的机会把落单风鬼分割包围,被精锐武士围攻的风鬼就必死无疑,毕竟它也只有两只爪子而已。”

  盐泽晋治看到风鬼逐渐接近天守阁,收回按住少女武士的手,拔出刀,松了松肩膀。“然而,选择何时冲进那个生死一线的间隙,是你要自己负起的责任,小白石。”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

  这短短不到一刻钟时间,垣延山城卫士们的死伤就远超之前战斗的总和。足轻们几乎成功把落后半步的那只风鬼割离开来,两名武士冲进风鬼之间的夹缝中,却又被另两只风鬼合力杀死。它终究还是追上了自己的同伙,没有露出致命破绽。

  第一只风鬼终于闯穿了足轻们的阵线,来到了投石机阵地前面。它向自己面前那座配重抬起、已经待发的抛石机高高举起爪子;足轻们在为首武士的命令下抛弃石弹飞快后撤,但武士却还矗立在原地。他拔出刀来,向风鬼大声咆哮。

  白石丛雪几乎就按捺不住跳跃下去。她紧紧咬着牙,几乎把牙齿咬碎,才让自己留在原地没有动。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逼迫自己进入临战前明镜止水的心境。

  我得继续看着,她想道。如果有一丝机会——

  受到挑衅的风鬼对那武士回以更巨大的咆哮声,挥爪向他按去。但武士的刀却没有斩向这鬼卒;他的刀划出一道圆弧,落向身旁固定投石器长杆的麻绳。

  风鬼爪落之处,一大团血花四溅开来。但风鬼也因此空门大开;投石机的配重猛然落下,长杆狠狠地抽在风鬼的脑袋上,把它打得头破血流,青色的光雾自它头上汩汩流下。风鬼晕头转向地趔趄两步,撞在它身后的第二只风鬼身上,把它的同伙撞倒在地。而第三只风鬼刚扯开一名足轻的躯体,听见背后响动,有些发懵地回头看去。

  白石丛雪毫不犹豫地跳出三层楼高的天守阁,手握双刀跃向还站在原地的风鬼。她还来得及斜眼看了看盐泽晋治和秀太郎,发现他们已经趁势开始围攻那两只摔倒的风鬼了。一道荆棘墙从那两只风鬼中间刺出,虽然无法阻挡风鬼正常行进,但足以让两只趴在地上的风鬼彼此无法相救。

  “喝——呀!”白石丛雪放下心来,任凭周流一流的火之极意点燃身心。她确信她的刀刃是坠落的天火,不可阻挡、焚尽一切——

  回过神来的风鬼,咆哮着挥动双爪迎向从天而降的敌人。白石丛雪面对第一只足有她身高一半的锐爪,不闪不避,任由爪刃擦过自己的胸口;随后她掠下双刃,合身撞在另一只利爪上,硬生生把足有她三四个高的风鬼压得退后三步!

  数名精锐武士立刻围攻过来,而足轻们则飞快地填补了这几步距离。于是风鬼和它的同伴们就被几层悍不畏死的长枪彻底隔绝。

  局势顷刻间逆转。

  落在地上的白石丛雪,一个踏步就冲到了风鬼近前,太刀砸在风鬼的爪刃上溅出几蓬火星,胁差趁势就削掉了风鬼的几只手指。吃痛的风鬼用力一甩,把白石丛雪挥倒在地,它怒号着挥动另一支手臂,却被另一名垣延山城的武士挡了下来。

  它的背后再没有任何保护。随着另一名握着双手大钺的武士冲上来,风鬼的一条小腿就离开了它的躯体。被迫跪倒在地的风鬼还想挣扎,它用尽气力猛然一击,一簇冰环却从地面上突兀涌出,锁住了它的手臂。白石丛雪趁机扑了过去,太刀一撩斩断了风鬼的双臂,转头时却发现施展这法术的术者已经去对付另一头风鬼了。

  于是她回过身,想要继续和这头风鬼厮杀,然而逼上来的足轻们,已经将三间长枪刺进了风鬼的喉咙。挥舞大钺的武士向风鬼头颅上重重补了一斧,这风鬼就仆倒在地,再无声息。

  白石丛雪站直身体,四面环顾。除了她身边这头死去的风鬼外,余下的两头风鬼一只已经仰面朝天、头身分离,另一只正被众多士卒围攻,左支右绌。它利爪横扫时,无人能站在它面前,可它的侧面和背后却空门大开。

  “是小白石吗?你该包扎一下了。”有人拍了拍白石丛雪的肩膀。她转头看看,是肩上扛着大钺的武士。

  白石丛雪低头看看。她这才发现,自己胸甲上细密的甲叶已经崩裂了一长条伤痕,风鬼的锐爪轻易撕碎坚韧的精铁和刚硬的水晶甲片,擦着她的胸口掠过。她胸前的伤口不深,鲜红色的血正缓缓渗出;她不禁在想,若是换了纯子姐姐,刚才这一下恐怕胸口就要受重伤了。

  过犹不及这句话,有的时候还是有道理的啊。白石丛雪不无庆幸地想着。

  她一边从腰间摸出紧急用的伤药,一边扯下自己的羽织,撒上药粉又前后绑紧。鲜血还是把她胸口的黑色布料缓缓染出暗色,但她伸手轻轻按了按,确定这伤势还对她造不成什么影响。

  只不过她抬起手时,发现一缕墨黑色的雾霭缠在她的手指上,又从她指尖缓缓晕染开来,渐渐淡去。

  她有些迷惑地看着那团徐徐晕散的墨色,刚想伸手再抹一抹,城门处一声巨响就打断了她的行动。

  白石丛雪抬头看去,发现城门已经炸成了一团木屑。从还没散去的灰尘团里,身穿具足盔甲和阵羽织的海江田家武士作为先导,同样甲胄俱全的海江田家足轻紧随其后,海江田家自己的精锐部队终于第一次开始攻城。

  一刹那的凝滞后,飞蝗般的箭雨落向不断涌进城门的海江田家军势。但他们的身周都环绕着一圈旋风,把箭矢都拨开一边,没有受到什么杀伤。被武士和足轻们围在中间的海江田家术者持印颂咒,维系他们对己方战士的保护。

  顷刻间短兵相接。

  白石丛雪是跟随第三批垣延山城武士冲入敌阵的。在她之前,留守在城墙周围、避开风鬼冲击方向的弓手就弃弓拔剑,从侧翼包夹海江田家的攻城军队。而包括秀太郎在内的精锐武士,在围杀了最后一只风鬼后,拦向了海江田家军势的正面。她没看到盐泽晋治在哪里。

  但甫一交战,四面八方的巨大压力就把白石丛雪压得连连后退。因为她中途包扎了片刻,落在其他精锐武士的后面,此刻在她身边的都是些垣延山城的地头武士、或是城中维持治安的与力武士。他们原本就不是出众的好手,而能够杀穿精锐武士的拦截线、来到第三阵前的敌人,又显然不会没几分本领,因此白石丛雪所在的阵线就节节败退。

  即便如此,她的对手们也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两三名海江田武士围攻向白石丛雪,让她连连后退。若不是纯子姐姐在睡前闲聊时,曾给她讲过海江田家会教授给自家武士的剑招和剑路风格,她恐怕也没法像现在这样守得有惊无险。

  反倒是对方藏在人堆里的那个术者,让白石丛雪左支右绌。看白石丛雪身上甲胄鹤立鸡群,术者就把火矢霜刃尽数向白石丛雪挥洒,定身法、入眠法、操魂法轮番向她身上招呼过来。许多只在她纯子姐姐故事里听过的咒术,白石丛雪今天几乎见了个遍。

  可这时候不应该由己方术者去对付他的吗?白石丛雪连退数步,避开敌人锋芒,扭头瞥了一眼身后。只见在这一阵武士的背后,手持长枪的足轻们正在尝试重新结成枪阵。被长枪和人墙遮挡着,她也实在找不到垣延山城那两名术者在哪里——恐怕反过来也一样。

  她略有些懊恼,但只能重整旗鼓、继续勉力支撑;原本部署在四面的弓手根本发挥不出应有的作用,连城墙上转向城内发射的床弩都未能建功。海江田家的突击队几乎全部冲进城来,垣延山城的卫士们被推挤到城门的两侧,看起来正在节节败退。

  白石丛雪第一次感到有些茫然。她发现在这片混乱的战场上,自己一个人全然无能为力。透过大敞四开的城门,她看到城门之外的山道上,海江田家余下的士兵们也聚成纵队,正向城门处冲来。

  几乎没人还有余力去阻止他们。

  突兀地,她的视线被全然阻断。一道石墙从城门下的青石地面上骤然升起,把城门洞堵了个结结实实。与此同时,她的背后传来齐声呐喊,白石丛雪刚想回头看看发生了什么,就被身后一只手抓住肩膀,狠狠按倒在地。

  “快趴下!别抬头,别起身!”白石丛雪勉强扭过头,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武士也毫不顾及形象地趴在地上。而就在他们头顶上,平举长枪的足轻们排成笔直的横列,快步跨过他们的身体,撞进海江田家已经一团混乱的队形之中。环绕在海江田家武士身上的守御之风,随着枪衾的推进逐渐崩解。伴随枪衾前进的垣延山城术者,在几名武士的贴身保护下,一边紧贴着枪衾向前突击,一边拆解开敌方的防御术法。

  很快,枪衾彻底越过了白石丛雪。一滚起身的老武士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于是白石丛雪也一跃而起,重新亮出双刃。

  她立刻意识到面前是一场屠杀。

  直面枪衾的海江田家士卒,每一个都要面对三四支长枪的攻击,一个不慎就会性命不保。那些能在枪林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好手,又会被垣延山城的精锐武士围杀。城门两侧的垣延山城守军把海江田家入城的兵士包夹在中间,拥挤成一团混沌的海江田家突击队连躲避箭矢都做不到——城墙和天守阁上的弓手恣意收割着生命,床弩一击就能在人群中斜剐出一条血胡同。

  当爬上天守阁的盐泽晋治居高临下一箭射穿海江田家的术者时,城内的战斗就已成定局。海江田家的突击队死战不降,只有少数昏迷过去的士卒做了俘虏。而垣延山城的卫士们也伤亡过百,几乎损失了半数军力,和城外围攻的海江田家留守部队损失相当。天守阁上的哨兵挥舞旗帜,告诉众人城外的海江田家部队放弃了继续攻城,退到了安全距离外。

  白石丛雪从一具尸体的腹部把太刀用力拔出,拄在身前,有些摇摇晃晃。不到两刻钟的激烈厮杀,已经把她的体力消耗一空。她干脆在战场中间坐了下来,随手把双刀搁在一边,也不顾地面已经被鲜血彻底染透。

  “这就结束了?”她低下头,喃喃自语道。她看到自己在暗红地面上投下的影子,几乎指向了正北,距离正午约莫只有两刻钟了。

  盐泽晋治走到她身边。“没错,暂时结束了。我看到他们在挖掘壕沟、布置拒马、占据要冲和高处,显然是打算围上一阵子了。”

  白石丛雪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有点明白战场是什么样了,盐泽伯伯。但又有点想不明白。”

  她伸出手比划着,“刚一开始的时候,风津童子的鬼卒看起来非常厉害,没有人能挡住它们,但很快它们又都被斩杀了。而足轻们的枪阵,被风鬼赶羊一样赶跑,可最后却又没人拦得住他们。”

  盐泽晋治赞许地点了点头,说道:“你几乎已经抓住战场的精髓了。在战场上,神明化身、凡人豪杰、普通士卒,原本就没有哪个能包打天下的。”

  “我在想,涌井山户城主……父亲所在的军势,是否也是这样一瞬间覆亡的?”白石丛雪顿了顿,继续说道,“纯子姐姐说得没错。这担子比我想象中要重得多。”

  盐泽晋治还没来得及答话,就有人挤过正清理战场的足轻们,来到了白石丛雪近前。她有些疑惑地抬眼一看,却惊讶地看到了荒山村的中年猎户。

  白石丛雪连忙问道:“纯子姐姐那边怎么样了?”

  “白、白石大人。”猎户有点紧张地说道,“纯子大人遣我来寻您,说海江田家主力已经距离砦堡不远,垣延山城里的人可以出发了。”

  白石丛雪和盐泽晋治对视一眼。

  盐泽晋治颔首道:“该突围了。我去通知涌井大人。”

  白石丛雪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她起身时把太刀和胁差握在手里,顺势一甩,锋刃就重新变得雪亮。

  “该去找纯子姐姐了……”她低声自语道。

  ————————————————————

  “海江田大人,拒马已经布置好了。我们正在挖掘壕沟,木楯和茅草束则要等山下送上来。”一名武士向海江田家留守在垣延山城的大将鞠了一躬。

  被称作海江田的将军哼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挥挥手斥退报信的武士,双手环抱,盯着山顶的垣延山城天守阁,有些烦躁。

  动用了风鬼依旧攻城不克,又损失了半数人马。即使他出身于海江田家近支,和海江田嫡系本家的亲缘关系不比海江田立胜更远,也还是会担负上沉重的罪责。

  可他担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风津御神被封印后,海江田立胜站出来重整人心大乱的风津义军,然而并非出身海江田家嫡支的海江田立胜,并不具有一呼百应的正统名分。尽管在七斗城的争执中,原本执掌七斗城的渡氏族最终妥协,但他们可没想过放弃争夺风津义军的主导权——只要海江田立胜犯下不可弥补的错误。

  就像是一群围在受伤狮子旁的豺狗。他不无轻蔑地想着。

  但自己同样是个混蛋。在一开始,他只是想用那些一无是处的尾牙帮无赖试探一下城内的虚实,然而攻破垣延山城本丸实在是个难以抵挡的诱惑——有风鬼在前为重锤,海江田家精锐随后为铁砧,原本应该万无一失的。

  海江田氏族的将军心中满是懊恼。当海江田立胜凯旋回来时,他宁可切腹自尽,也不愿成为渡氏族拿来攻讦海江田立胜的工具;在此之前,他要严守被自己违反过一次的命令,不让任何一个人逃出城外……

  他猛地一抬头,死死盯着天守阁顶突然出现的密文。那密文是丝丝缕缕白色的云气结成,他不知道其中含义,但直觉告诉他事情不妙。

  “旗!旗倒了!”将军听见身旁武士的惊呼声。他狠狠抓过那名武士的胸甲,怒斥道:“妖言惑众!你中了什么邪?”

  武士伸手指向他背后的山顶,脸上全是难以置信。于是将军也回过头,只见西边山峰的最高处,那座控扼垣延山城和港口区的砦堡,旗杆上一面垣延山城的旗帜正猎猎飞舞。

  而海江田家的旗帜呢?

  将军低头看去,那面三枚珍珠草结成环形的旗帜,正随风飘荡在山谷当中,很快就要落到山谷底部的城下町了。于是他的脸色也是一变。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背后又是一阵鼓噪。将军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好像被浸泡在冰水里面,冰冷和刺痛让他不禁喘息起来。他闭上双眼、转过身,吸了一口气才重新睁开。

  垣延山城术者用术法唤出的、堵住城门的石墙骤然崩解成满天飞灰。当尘雾消散时,将军看到垣延山城人正在把他们在城门后临时架设的栅门用力拽倒。随着这衬着木楯的栅门轰然倒地,城墙两侧又被一道坦途所勾连。

  守城者在什么情况下才会主动放弃城墙?

  “结阵!快结阵!他们要突围了!”海江田氏的大将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吼道。

  在他喊到一半时,他就知道来不及了。垣延山城的武士和足轻们如同一道长龙,涌出垣延山城内城的大门,向山道上的海江田家守军阵地突击。垣延山城的青壮也被武装起来,穿着简易的盔甲、拿着武器,紧随其后冲杀出来。

  海江田家的士兵们,还没有从后路断绝的惊恐中恢复。他们的阵线前只有几道拒马阻拦,壕沟刚刚动工挖出浅浅一道,提供不了丝毫帮助。山道上直面冲击的海江田家足轻,正三三两两握着镐头、锹头挖掘工事,甚至刀剑都不在手边,更遑论结成阵线抗击冲锋了。分散到四周高处的弓手,反倒摊薄了正面阻截的兵力,他们射出的箭支能杀伤几个垣延山城军民,却根本无法阻拦他们的奋力一搏。

  士气动摇的海江田家足轻短暂地阻拦了垣延山城人片刻,然后溃散。

  当海江田氏的将军看到他麾下最精锐的武士在数倍于己的敌军面前渐次倒下时,他便清楚自己大势已去了。于是他悔恨地叹息一声,抽出腰间太刀,带领几个亲兵,迎向山洪般冲下的垣延山城军势。

  他没能阻拦垣延山城人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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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石丛雪早就盯上对方军阵之后那个身背母衣的大将了。但当真正交手之后,她发现那将军却远没有她想象中那么难对付——超过十名垣延山城武士都盯上了同一个目标。

  在接了一轮利箭和投矢后,海江田家的大将就和她战到一处。尽管将军和他手下亲卫配合无间,但在两三倍于他们的武士面前,他的亲兵还是被一一斩杀。伴随着垣延山城的术者接近前线,已经因围攻而狼狈不堪的将军很快落败身死。

  他临死之前要求垣延山城的武士替他介错;白石丛雪犹豫半晌,于是旁边那位手持双手大钺的武士替她代劳了。

  白石丛雪转头四顾。垣延山城的军民正从她两边绕过,沿着山路一路奔向山谷。城下町通往天守阁的大路上,已经有举着旗号的分涛卫忍者出来指示方位,秀太郎正带着少数精锐武士赶去和他们联络。垣延山城的武士和足轻们四散开来,把海江田家溃兵驱逐走,避免他们干扰到垣延山城的难民行进。

  她知道,在击溃海江田家留在垣延山城的兵力后,与上百名分涛卫忍者这支生力军会合的垣延山城军民,会翻过西面的山垭、直奔港口区而去。尽管会非常拥挤,但港口区停泊的渔船和商船足够载着垣延山城数千军民驶向港口外不远处的黑流——

  被建麻吕神创造出来,高速奔行在扶桅海上,血脉般把夫桅七岛连结起来的黑色洋流。

  黑流中一条向北的支流,正好经过垣延山城港口不远处,一旦船舰进入这日行千里的洋流,风津残党便追之不及。到了菖蒲岛北方海域,游弋的玄海家战舰会把海江田家的追兵撕个粉碎——如果他们真的会蠢到那样做的话。

  所以现在是时候了。白石丛雪这样想着,收剑还鞘,转身向天守阁前进。

  逆着人潮前进不是那么容易,白石丛雪只得贴着路边、尽可能不和拖家带口的难民撞个正着。但她还是很快抵达了天守阁;她看到在垣延山城本丸中避难的妇孺,也开始在足轻和民夫的引导下前往海滨港口。

  在内城城门口,她撞见了几乎变成孤家寡人的涌井霜户。单手拎着那风津斥候俘虏的盐泽晋治也和他在一起,旁边是两个分涛卫的忍者。他们几乎是最晚离开内城的,只有刚从天守阁地牢出来的荒山村村民们落在他们后面。

  “你要往哪儿去?”涌井霜户问她。

  白石丛雪回答:“我要去找纯子姐姐。城主大人为何出发如此之晚?”

  “反正也是要逃,天守阁绝不能白白留给风津残党。”涌井霜户苦笑一声,“我把引爆天守阁焙烙玉的符文放到顶楼了,那些风津残党一进门就会收到个大惊喜。”

  “反倒是你,小白石……”涌井霜户犹豫片刻,继续说道,“要注意安全。尽快带纯子阁下回这里。”他左右看看,招呼片刻,但还在他周围的武士已经所剩无几,只有一名落后队伍的武士被他叫了过来。白石丛雪看了看,发现这武士和她在投石机前还交谈过。

  涌井霜户皱着眉,还在四处打量寻找人手,盐泽晋治就走到近前。“涌井大人,我随小白石去北边砦堡看看吧。”

  涌井霜户盯着盐泽晋治的双眼,顿了一顿,随后缓缓点了点头。

  盐泽晋治也回以颔首。他转身把手中的俘虏递给自己两个手下,让他们好生把俘虏带回黑流港的玄海本家,并让他们保护好涌井霜户、勿要让海江田家溃兵伤到他。

  白石丛雪稍稍有些奇怪,不过也没多想什么,因为荒山村村民很快就和她再度碰面。

  “这一路上,你们可要看顾好村里乡亲,别被人欺负了也不做声。”她嘱咐农兵们。

  中年猎户有些惊讶。三个年轻农兵互相看了看,推出一个人说道:“白石大人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我先找纯子姐姐,很快就回来这边。但和你们应该坐不到一条船上了。”她回答道。

  “加上您一共就三个人?”农兵摇了摇头。“我们跟您一起去吧。何况次郎和老足轻也还在纯子大人那里。”

  白石丛雪连忙摆手:“你们愿意跟随我,我当然十分感激,但荒山村的乡亲们更重要啊。”

  年轻人们再度互相看了看,剩下两个刚要张嘴,一开始说话的那个农兵就抢先道:“那就让他们两个看顾乡亲们,我恒兵卫跟您去吧。他们两个能说会道、又机灵又敢出头,交给他们准没错。”

  白石丛雪只得点头同意。然后她一扭头,发现中年猎户已经握着弓站在她身后了。

  “阿伯你竟然偷跑!好没道理!”剩下两个年轻农兵不满地抗议道。中年猎户扭过头,全当在听耳旁风。于是他们也只得垂头丧气地去和荒山村村民们分说,组织好队伍,带领人们向山谷对侧的山隘前进。

  折腾一番之后,白石丛雪一行五人重新来到了天守阁背后的地牢入口。少数几人全速奔行在密道里,她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抵达北方的砦堡;但说不定半路她就能遇到回撤的纯子一行人了。临行前她看了看天色,太阳正高垂在北天正中,距离正午大约还有一刻钟。

  白石丛雪默念着见到纯子姐姐时要对她说的第一句话,踏进了幽深的密道。

  ————————————————————

  当涌井霜户翻越西边山丘的隘口时,他不禁楞在原地。即使一名武士前来禀报,说港口区的风津残党已经被清扫干净,他也没有立刻回应。

  从山顶望去,垣延山城港口似乎和他往常所见并无太大不同。极目西向的视野开阔,天幕之外的远海占据了半个天空,远海底部、扶桅海的海平线处隐约能看到山峦浮现,涌井霜户知道那里就是夫桅七岛之一的龙造岛。

  在初秋正午的耀目阳光映衬下,扶桅海的颜色显得更加幽深。出港口外不远处,一道呈现出纯透墨色的洋流在寻常海面上割出历历分明的边界。间或有一两艘船被洋流推着自南方来,高速掠过涌井霜户的视野,消失在北方的山崖后面。而半月形港湾的海岸上,难民们正排着队挤上各式各样的船,已经有载满了人的渔船离开岸边、向着黑流前进了。

  但让涌井霜户愣住的,不是黑流上日行千里的快船,因为他见过许多年前那舟流如织的盛景;也不是细细望去,横贯港口区的一条废墟痕迹,他知道那是风津鬼卒的杰作;他紧紧盯着自岸边延伸进港湾的木质栈道,皱起了眉。

  那里只有一艘大肚子的运兵舰。

  涌井霜户左看看,右看看,把海面和临海山崖的每个角落都扫视个遍,这才反应过来,抓住武士的肩甲,喝问道:“船呢?海江田家的船呢!你们来的时候就只有一艘船吗?”

  武士连忙回答道:“这正是秀太郎大人遣我来禀报的另一件事:这里只有一艘海江田家的运兵船。我们来时就已经这样了。”

  涌井霜户松开手,脸色铁青。他不禁向北望去,层层叠叠的山坡沿着海岸线展开,阻隔住他的视线。他根本看不到自己想看的东西。

  “要是那几艘船到南边的七斗城去接风津残党的援兵,那也便罢了。”涌井霜户喃喃自语道。“可千万别去了北边啊……”

  ————————————————————

  垣延山城的城下町此时已经人去楼空。

  城内平民无论是愿意跟随涌井霜户逃难的,还是自谋生路逃进山林的,都已经尽数离开了垣延山城。少数还留在城里的,也各自紧闭房门、藏在自家的地窖里面等待一切结束。效忠涌井家的武士和足轻们,自然跟着他们的城主离开,直属于玄海家的特务人员也随之撤离。海江田家留守的士卒则被彻底消灭,而尾牙帮被双方军势反复清扫之后,更是彻底烟消云散了。

  街道上除了秋蝉凄切外,一片寂静。

  但还是有少数胆大的投机客,决定在这时候捞上一笔。

  “大头目,外面没人了!”一个尾牙帮众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看街面左右,低声说道。

  被称作大头目的家伙从巷子深处的阴影里走到太阳下面,初秋正午的阳光把他的影子捏成小小一团。不过叫这人一声大头目倒也当之无愧;他正是向渡隆司报到之后,又抽身而走的一名尾牙帮头目。

  只见这尾牙帮头目故作矜持地搓了搓手,语气中却掩饰不住兴奋:“我就知道!什么风津义军,一群败贼逆党,成不了事!”

  “大头目英明啊!”两三个尾牙帮众跟着他窜了出来,阿谀奉承之词不绝于耳。

  “涌井霜户走得这么急,金银财宝肯定不可能全都拿走,是我们发财的时候了!”尾牙帮头目把手一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管他什么风津童子、建麻吕神,手握金银到哪里都能快活!”

  尾牙帮众们连忙跟上,交口称是。

  他们前进的方向,正是垣延山城天守阁。

离线 zghzgh1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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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8 于: 2020-05-20, 周三 00:26:16 »
第八章 觉醒
劇透 -   :

  两刻钟以前。

  垣延山城北侧砦堡,山坡处的林地。

  秋天正午的阳光毒辣地鞭打着大地,但在树叶才开始染上黄色的山林里,气温却凉爽宜人。渡隆司穿着盔甲坐在一方小马扎上,那名姓松井的副将坐在他旁边。几名亲兵站在他们身后,警惕地望着四周。

  渡隆司侧耳倾听。山顶的喊杀声渐渐淡去,秋蝉的嘶鸣声开始占据了上风。松井嗤笑一声,道:“我早说过,那群尾牙帮众不济事的。”

  渡隆司微微摇了摇头。副将见他不答话,也不恼,只是看向山坡的方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很快,一名背后插旗的传令足轻就小跑着冲出密林。亲兵上前拦住,略略检查后,足轻就来到渡隆司身前半跪下来:“将军,那些尾牙帮众溃逃了。我们算出守砦堡的有四五十人上下,其中武士可能超过一半。有两具床弩和一台投石砲,还有一个术者。但我们没看到白头发的女武士。”

  渡隆司皱眉沉思起来。他一旁的松井倒是不怎么担心:“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北边早就被主公布下了天罗地网,那‘玄海家后人’肯定无法走脱。她们总不可能翻过菖蒲山吧?”

  “但按照常理,一心逃跑的人不会困守孤城的。”渡隆司沉吟道,“或许玄海家后人有什么倚仗,或许这里有密道能提供增援,又或许她们已经离开这里了。我和那两个女孩交过手,也吃过亏。”

  “打破砦堡,抓住能抓的人,把剩下的人往北面赶——反正我们总要做这些事,她们要做什么影响不大。”松井双手按膝,站起身来,身上甲叶哗啦作响。他问传令兵道:“尾牙帮的溃兵你们抓了吗?”

  传令足轻点头:“我们按命令挑了十个出来,正在押送到这里。”

  松井点了点头。他转身看向坐着的渡隆司:“临来时主公赐予你十枚珍珠果,加上你我原本持有的两枚,一次投入十名以上风津御神的神使,这在风津御神被封印后可是大阵仗。前段时间击溃涌井山户的时候都没有用上这么多。”

  “我自己那枚在垣延山城港口为了保命用掉了。”渡隆司回答。“所以这次最多转化十名神使。你只能先带五名,那砦堡不够大,容不下那么多神使。”

  松井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五名足够了。他们人手不足是致命弱点,即使有神明庇佑,也不是我们一合之敌。”

  渡隆司看着十名精挑细选出的尾牙帮众被紧捆着带出林地,从怀里摸出个木盒打开。木盒里是十枚莹白珍珠一般的物什,圆润表面上却滚着妖异的青光。

  “风津义军安身立命筹码的百分之一,这一下子就用掉了。”他抬头看了看来路方向,感叹道。还未凋落的层叠黄叶遮挡住渡隆司的视线,他理所应当地没看到他想看的东西。

  ——主公何时才能带主力前来?渡隆司默默想着,没有说出口。

  ————————————————————

  在尾牙帮众溃散进山林后,没来得及让防守砦堡的武士和足轻们休息片刻,新一轮的进攻者就从山林中现出身来。手持木楯、手楯、攻城云梯的海江田家武士和足轻,排着稀疏却不失秩序的队形,一步步逼近砦楼那侧的城墙。

  海江田纯子微阖双目,感受自己剩余的法力。她在此前的战斗中刻意节约灵力消耗,因此现在还尚有余力。她左右看看,大喊一声:“还能再杀吗?”

  “当然能!”“风津残党,土鸡瓦犬耳!”砦堡的守卫者们纷纷回应。那些尾牙帮众没有给卫兵带来什么损失,然而却实打实地消耗了守城者的许多体力。

  何况真正的威胁还没有现身。周围稍长年岁的武士都满脸凝重地看着海江田家的攻城队列渐渐走出林地,有些人还在警惕地四处张望,根本没在意迫近的敌人。

  在纯子身边手握长枪、躲在木楯后的次郎有些疑惑地问:“他们在看什么?”

  蹲在他另一边的老足轻替纯子回答了这个问题。他吐出简单的两个字:“风鬼。”

  海江田纯子也在扫视着她面前山谷林地的每一处。“没错,风鬼……那玩意儿可以算得上是风津残党的招牌了。风津童子的鬼卒可以弥补风津残党高手数量不足、所信神明又被封印的短板,因而风津残党倾力一击时必然会带着它们。等等,那是?”

  纯子猛地抬起头,看向南方的山坡。山谷对侧的山坡最顶端,一面旗帜缓缓升起,攀到最高处。黑色的旗面上半截是三支结果的珍珠草编成的草环,下半截则是七方米斗组成的一个菱形。

  七斗城主海江田立胜的旗帜。

  跟随着这面旗号,远远地一条黑色长龙越过山顶,向着山下峡谷缓缓前进。纯子猛地伸手抓住个人,一看正是荒山村的中年猎户:“快去告诉阿雪,海江田家主力再有两刻钟,不,或许一刻钟就到砦堡了,让天守阁的军民们赶快出发!”

  中年猎户犹豫了一下,问道:“纯、纯子大人,您不走?”

  海江田纯子把布帛包裹的剑刃当做拐杖,拄着它从城墙上探了探头,立刻又缩了回来。“现在走不了,来不及了。我们得打退这一波敌人才能撤退。”

  中年猎户连忙点头,抱着长弓离开城墙,跑进了砦楼里。纯子长吐了一口气:只要拦住这次进攻,自己这几十号人就能够从容撤退,离开时把密道炸毁,足以让风津残党白走一遭。

  希望这一波攻击依然是试探。她这样希冀着,同时四处扫视风鬼可能存在的踪迹。

  海江田家的先锋也注意到了主力到来。他们进军的速度更快了些;双方箭矢簌簌地落下,攻城方有术者负责防御,而守城方则有木楯和茅束阻挡,因此弓矢对双方都没能造成什么杀伤。

  随着敌人步步接近,床弩和投石机开始发挥威力。攻城队伍的间距拉得很大,在术者不能完全照顾过来的同时,威力巨大的弩箭也无法一次杀伤多个人。投石机换了硕大的焙烙玉球,却变成了海江田家术士重点拦截的对象,抛出的炽红石球往往在半空中就被引爆,炸成无甚威力的一团焰火。

  敌人的数量几乎是砦堡里守军的一倍,他们很快就来到城墙下方,丢下木板和茅束跨越壕沟,随后搭起云梯、架起木楯。当双方脸贴着脸时,术者就不再能阻拦箭矢,因此伤亡开始极快出现。

  海江田纯子伸出双手,向不远处搭上砦墙的一座云梯虚握。当第一个武士从云梯上冒出头时,她猛地一提双手,无形巨力就把云梯整个拉进砦堡里面,连带挂着四个来不及逃离的武士和足轻。砦墙下待命的预备队一拥而上,把这四个敌人剁成肉糜。

  但就在她对付面前的云梯时,城下一个顶盔披甲的家伙猛地一指城头。青蓝色的光线从他脚下向几人高的砦墙顶端射去,飞快编织出一条道路,海江田家的突击队就踩着这条光路直冲到城墙上,转瞬间就把措手不及的守军阵线撞出个缺口。又一道云梯搭在了这缺口旁,援兵涌上,风津残党在砦墙上已经立住了脚。

  得想个办法把他们赶下去。纯子想道。

  于是她躲在墙后开始持印颂咒,然后探出身,尝试用自己的法力去干扰光路的灵力运转。这种能持续维持的术法往往有着精巧的结构,只要轻轻一推,法术脆弱的平衡就会被打破,后援无力的风津残党必然会被重新赶下去——

  如果没有另一个术者干扰的话。

  她的反制咒术被另一个伪装成军士的术者击破,没有起到丝毫作用。海江田纯子立刻意识到事情不妙:通常情况下,即使是一个百人队也未必能有一名术者支援,但这里却有两名水平不差的术者。这绝不可能是简单的试探。

  纯子拍了拍手持长牌、紧张地护在她身边的次郎,嘱咐了他几句。“然后你就到砦堡另一边去,眼睛多盯着林子里,有异常就吹哨子。”她最后说道。

  次郎点了点头,猫着腰向砦堡下操作投石砲的兵士们跑去。纯子回过身,站直,手指一扣、唤出一团炽红色的火球砸向后出现的那名术者。而在他不远处,全神贯注维持登城光路的第一名术者被几名手持大盾的武士保护着,无论是弓箭还是床弩都伤不到他分毫。

  火球在纯子的目标身前三尺消散,术者化解了这道法术,又回击以数枚曳着光尾的飞矢。就在纯子和那术者你来我往之时,一枚焙烙石球精准地从天而降,砸在前一名术者头顶。肆意流淌的火焰把地面烧熔出通红一片,术者惨嚎着倒了下去,连带着周围几名武士也死于非命。和纯子互相比拼术法的术者伪装用的纸甲也被火星燎着,他连忙逃到了阵线后面。

  海江田纯子吐了口气。

  她终于能腾出手应对敌军登城的先锋了;敌军先锋后援不断,正逐渐扩张占据的墙面。砦堡守军大部分的预备队都被拖在这里,却依旧被压得步步后退。纯子纤长白皙的手指一拢,在人群正中抬起一道风墙,让敌人被割裂成无法互援的两截,顺便把缺口附近的云梯撞下壕沟。于是阵线立刻稳定了下来,垣延山城人开始一点一点夺回属于他们的城墙。

  局势看起来正在好转。

  ——直到凄厉的哨声响起!

  海江田纯子猛地转回头。在砦堡的另一边,木栅墙的另一边,山顶空地的另一边,十几名手持大身枪和长卷、披着阵羽织的海江田家武士们正缓步走出树林。率领他们的是一个背负母衣、甲胄华丽的海江田家将军。面对他们的栅墙处,次郎正一手握刀,一手把哨子塞进嘴里,拼命吹着。

  纯子眯了眯眼睛,认出这武士来自松井氏族——一个世代忠于海江田家的武士家族。在风津童子之乱后,他们也被菖蒲岛人斥为那邪鬼的头号走狗。

  坚守忠义绝不是错误,但他们却和风津童子一起站到了全海国人的对立面。

  纯子把悲叹压到心中,挥舞着手里裹着白帛的长刃,示意砦楼上放箭的武士和足轻快速离开砦楼、移动到相反方向的砦墙,准备在敌人进入射程时予以迎头痛击。随后,她惊讶地看到在松井背后的山林中,猛地升起几个巨大的身影。

  一,二,三,四,五。足足五头风鬼。它们在守城的卫士们忙着和正面的敌人厮杀时,在海江田家将军的指挥下,悄悄爬到了砦堡的后身。它们出现的一刹那,就向砦堡疯狂冲来;床弩和投石砲根本来不及改换方向,而箭矢则完全无法阻拦它们。

  重锤砸下。

  纯子深吸一口气,双手虚握向上一抬,却仿佛握有千斤之重。一道深青色的风墙被她提到三丈高,横拦在砦堡后面,略微落后的三只风鬼撞翻在风墙上,不得不起身绕开。而靠前的两只风鬼已经撞碎木栅,冲进了砦城里。第一只风鬼只是轻轻一挥爪,甚至没用上它的爪刃,吹着哨子的次郎就被它狠狠扫飞,撞在砦楼的墙上又栽倒在地,生死不知。

  “见了邪鬼!”纯子不禁轻声骂道。她遥遥地用力一锤,那只风鬼就被风暴般的巨力砸了个踉跄,和自己的同伴分开。砦堡里所有没陷在正面战线的武士们抓住机会,全数围攻上去。他们成功地割离了两只风鬼、并且占据了上风,看起来在其余三只风鬼一起闯进城里之前,就能击杀它们的同类。

  又是一声巨响。砦堡的正门应声炸裂开来。

  “是那个术士!”纯子的心一沉。她猛地回头,砦墙下那个伪装成足轻的术士已经紧贴在了城门前,此时正在几个持盾士卒的保护下后撤。几支利箭射了过去,射穿了术士的胳膊,却没能伤他性命。

  纯子紧紧一咬牙,放弃继续攻击那名术士——她所余的法力已经不能浪费在术士身上了。她再塑造出一面风墙,拦在砦门后面,接着背靠在城堞上,喘息了几下调整呼吸。

  她看到又一道云梯搭在了砦墙上。那里已经没有守军兵士了。

  海江田纯子毫不犹豫地持印结咒,尝试把云梯掀翻,突然一面手楯拦在她的身前。她定睛看了看,看出那是荒山村的老足轻,随后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视力已经有些模糊了。“纯子大人,您得撤退了。”他说道。

  纯子反驳道:“我们得击退这些敌人,才有撤进地道的可能性——你也看得出来吧?”

  老足轻回以怒吼:“但现在我们不可能全撤!引爆焙烙玉必须有个术者,这里的术者只有您,所以您必须先走——海江田家主力已经到这里了,只要我们能给您拖延一点时间,我们就赢了!”

  几名涌井家旗本武士也冲上前来,把她护在中间,拉着她向砦楼门口退去。

  砦堡里防守者们的阵线已经完全崩溃。敌方的将军已经站上了城头,风津残党不断从砦墙上翻进城里,三三两两的垣延山城兵士被团团包围,不断倒下。涌井家的武士们勉力杀死了两头风鬼,对剩下三头已经无计可施。

  一头风鬼注意到了贴着砦墙、护卫着纯子贴近砦楼的武士们。它咆哮着冲过来,不分敌我地撞开胆敢挡路的家伙。武士们和老足轻迎着风鬼冲锋,把它撞得一个趔趄。

  而此时纯子已经来到了砦楼的入口。她看到在楼门另一侧的墙边,次郎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她并不甘心。

  如果是风津童子在这里,它会怎么办?纯子悄悄问自己。

  答案毫无疑问。一旦有性命之虞,它就会尝试逃离战场,等东山再起时,再十倍百倍地报复回来。

  ——就像它报复建麻吕神的血裔时那样。

  但她不是风津童子。

  她同样知道,海江田纯哉不会抛弃属下,宁可选择在此地战死,因为他是海江田家的嫡支长子、是菖蒲岛武士们的楷模,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荣誉的价值要远胜于生命。只有她相信,若不是风津童子的侵蚀,他必定是名留青史的英雄豪杰。

  可她现在同样不是海江田纯哉;她只是海江田纯子。

  于是纯子把缠紧白布的大太刀靠在一边,伸出双手塑造出风的镣铐,锁住那近在咫尺的风鬼,狠狠地把它按在地上。她要离开这里,因为这是人们的期望;但在此之前,就让她再做一件自己能做的事吧。

  海江田纯子有些想嘲笑自己的犹豫和虚伪。她明知道,自己既然已经做出决断,就应当硬下心肠,避免夜长梦多;她也知道,再杀死一只风鬼,也只能让那些武士多幸存一点时间,仅此而已。无论是风津童子,还是海江田纯哉,都不会做出这样优柔的事。

  但她还是这样做了。

  她看见风鬼倒了下去,随后再也没站起来。但侧面来的敌人也同时一拥而上,遮挡住纯子的视线。他们向纯子冲了过来。

  纯子深吸一口气,再度编织法术。她想要塑造出障壁,拦在她和敌人中间,给她争取进入密道并引爆焙烙玉的时间。深青色、闪着微光的障壁出现了一瞬间,旋即泡影般消失,没能阻拦敌人哪怕一个刹那。

  她猛地拧头看去;那个半张脸上起着狰狞水疱、手臂一片焦烂的术士已经站到了砦墙内侧,正咬牙切齿地盯着纯子。不过他或许并不仇恨她,只是在忍耐烧伤的剧烈痛苦。然后她的视野一晃,被最先冲来的足轻狠狠撞在砦楼外墙上。靠在墙上的剑刃一颤,缓缓滑倒,浸在地面一层鲜血里,白帛渐渐染成暗红色。

  “抓活的!她是渡大人要的人!”跟在足轻背后的武士连忙喊道。

  但那个足轻并没有余裕回应武士;因为纯子猛地挣扎起来。她用力推开足轻按住她肩膀的手臂,但令她颇为不适应的是,自己用尽全力也只是把足轻的胳膊勉强推开——和海江田纯子记忆中的经验完全不符。足轻只得把全身压上,才再度压制住纯子,但还是没能控制住纯子的手臂。

  纯子被紧紧压在墙上,脸被足轻的手肘按在一边。她的手臂胡乱摸索着,尝试推开足轻,右手却握住了一个圆柱形的物什。她想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什么;那是足轻腰间短刀的刀柄。于是她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松开了刀柄。

  她眼角余光看到那足轻肤色黝黑,发黄的牙齿颇有缺损,身上一股浓烈的海腥味。纯子知道他是个渔民;夫桅列岛不像黑雷、赤雷或者樱原那样有着常备的军团,夫桅列岛的氏族在争斗时,往往要征发平民作为足轻填充军队。

  就像这个身份低微的疍民一样。曾经这样的卑微人物,根本无法接近你百尺之内,更不用说如此冒犯了……

  纯子一个恍惚。

  她意识到,就在这紧要关头,她耳畔挥之不去的低语又出现了。

  你本就是海江田家的后人,有责任让菖蒲岛成为夫桅列岛的统御者。而你面前这愚昧的贱民,本就接受你的庇佑,却竟然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住口。纯子微不可查地喃喃自语,用还能活动的手捂住耳朵。旋即她发现这毫无作用;那声音本来就只存在于她的脑海中。

  看吧,听吧,他们都死去了。没有力量,就无法带来庇护……

  砦堡里的厮杀声渐渐淡了下去,只有零星的刀剑交击声,偶尔传来一声哀鸣。海江田家的兵士们冲进了砦楼,他们很快发现了密道的入口。

  不能让他们进入密道里……纯子这样想着,伸出左手,指尖在砦楼外壁上刻画引爆焙烙玉的符文。她脑海中的低语,让她很难集中精力做这件事。然后她发现自己的左臂也不能动了;足轻身后的武士按住了她的手臂。

  “有绳子吗?”武士低吼道,“她是个术者,别让她施展法术!”

  但他的声音被别人压了过去,只有足轻左右扫视一下后摇了摇头。因为砦楼里惊恐的大喊声传了出来:“焙烙玉!快叫术者来!”

  纯子的腹部骤然一冷,胃里好像有铅石坠着,沉沉地好不难受。她不敢想风津残党如果能从密道抵达垣延山城会发生什么事。

  但还有一个办法。只要她接纳人们对风津童子的信仰,就像她昨天做过的那样,那就还能做最后一搏。

  只要我接受菖蒲岛人的祈祷,接受人们对风津童子的期望……做风津童子应该会做的事……

  她知道这不算难。只要她让自己重新相信“自己仍是风津童子”。

  惩戒所有违逆天时的愚民……奖赏那些俯首识势的黔首……让夫桅列岛皆尽服从……对放逐夫桅人的仇敌施加复仇……

  纯子用力挣扎起来。她的右手抓住足轻腰刀的刀柄,猛推开去,左手则努力前收。她是如此用力,几乎成功把足轻和武士推开。

  “还没有绳子吗!我们快按不住她了!”武士怒吼道。

  额头冒汗的足轻勉力抽出一臂,咬着牙撕掉了纯子那绘着大海和白云的振袖的一条袖子,把她的左手捆住。

  “那振袖不是我的,是阿雪的……”纯子看着困住自己左手的锦布,低声喃喃道。

  风津童子,有着四臂七角、横行在扶桅海上的风暴之神。若人们违逆天时,在鱼群繁衍之时出海,往往就会遭遇祂的惩戒……

  “什么?”武士没大听清楚。

  “我说,那是阿雪的东西!”海江田纯子的右手猛地抽出短刀,刺进了足轻的腹部,用力一拧。与此同时,她的左手轻轻一甩,就甩脱了武士的手臂,反手扣住了武士的喉咙。

  她下意识地感受到了握住武器时的厌恶和心悸。但这些都已经变得无关紧要:她的意识已经淹没在意志碎片构成的嘈杂海洋的最底部,就好像是溺水一样。

  她闭上双眼。

  ————————————————————

  祂在睁开自己的双眼前,先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气。鲜血和死亡的味道是如此甘美,尤其在这么漫长的等待之后。

  然后神明睁开眼睛,右手拔出短刀,随手掷在地上。可祂不是那些渴求血肉的寻常邪鬼,所以祂在吸取了这愚蠢信徒的生命力后,就把他的尸体丢在一边。

  神明扭头看向左手抓着的武士,满意地看到他的瞳孔里映出自己额头上七只虬生成冠冕模样的尖角。祂同样看到了武士眼里的惊惧和绝望,却完全没放在心上,只是通过他的双眼,把神明自身灌进他的脑袋里面。

  武士紧咬着牙,留着眼泪、全身颤抖。无数细碎的话语填满了他的脑海,万千他人的意志折磨着他的信念。祂饶有兴味地把武士的坚持戳一戳、逗一逗,又稍稍收力,趁着武士出现劫后余生的喜悦时,一下子捅碎了武士的自我。

  虽然里面有点窄,但他最后的绝望可真是太有意思了。神明这般想道。

  于是武士的双眼彻底被疯狂占据,脸上露出似哭似笑、扭曲到可怖程度的表情。“风津御神万岁!”他凄厉地尖叫着,“死吧,叛徒!”他口角流涎,张开双手冲向距离他最近的同袍,哪怕被刀剑贯身也没有停下。

  即使是风津残党那些久经沙场的劲卒,面对这种景象也不禁退了一步。

  恐惧……

  神明品尝着人们的恐惧,满意地体会着自己的力量更强了一点——或者说,和祂本该有的样子更接近了一点。

  在杀死两三个海江田家兵士后,被大卸八块的武士终于倒在地上。祂有些懊丧,但旋即打起精神。祂发现了更有趣的东西。

  流风缠起那支倒在血泊里的大太刀。鲜血染红的布料被细碎风刃撕扯成丝丝缕缕的纤维,化在风里,露出下面漆黑的镐地和雪白的刀刃。这大太刀几乎和神明的身高等长,刀刃末端护手部位是一只咬住刀柄的鬼面,刀身上浮现出层层叠叠的樱花纹路。

  “鬼咬石筑……哈哈哈!”看到这支利刃,神明不禁前仰后合起来。“七野樱正辰媛,你就用它来监视本尊?就只用它?”

  祂两只手握住了大太刀的刀柄。樱花女神的圣剑闪烁着明灭的樱粉色光辉,但青色的光雾缠绕上来,把剑刃上的樱色光华一口一口吞进肚里。鬼咬石筑剑猛地跳跃了一下,仿佛濒死武士最后的冲锋般,剑刃上的樱色光芒凝成一道冲天而起的光柱。旋即樱色光柱撞在了笼盖在砦堡上方、替换苍天的青色穹窿上,化为一瞬即逝的焰火。

  神明双肩各探出一只流风构筑的手臂,莹莹然拢着纯透青色,正高举过头顶结印。迅烈的骤风带着千钧巨力,在砦堡四周环成半球形,把里面和外面、死地和生地彻底分开。一个海江田家足轻尖叫着丢下手中的薙刀,转身逃跑,在撞进风墙的瞬间就被撕成漫天血雾。

  四臂七角的神明狂笑着挥动刀刃。刀刃上覆盖着一动不动的青光,半点樱色光辉都看不见了,这支圣剑安静得仿佛死者的冰冷躯体。但祂并不在意;祂不需要它的半点力量,只是在强迫它做它真正的主人永远不会去做的事情。

  祂向勉力扑上来的海江田家武士挥动刀刃,一击就斩断了两三个武士的身躯。祂却有些不满,下一剑就只切掉了这些蝼蚁的双腿,然后一剑一剑扎破他们的肚肠,听着他们一边哀嚎一边慢慢死去。祂很快连这也腻烦了,干脆举起一道风暴卷起几个兵士,把他们慢慢地绞在一起,绞成不分彼此的肉馅。

  虐杀……

  此时结界内部已经是一片寂静,只有风在呼啸。垣延山城人几乎全部都倒下了,而海江田家的人们已经注意到这个不同寻常的家伙。没人想到这看上去是个妙龄少女、被渡隆司关照过要活捉的家伙,竟然是这样恐怖的怪物——

  她肩生四臂,头顶七角,驾驭着青色的狂风。很多人已经意识到面前这怪物究竟是什么了。

  “风津童子?”有人茫然四顾。

  “风津御神……”有人哀鸣跪倒。

  “邪……邪魔!”有人怒号拔剑。

  风津童子没有回答,大笑着打了个响指。站在砦堡正中的两头风鬼突然发出狂号,扭身向愣愣地站在原地的松井将军挥动利爪,顿时一片血肉横飞。祂再打了个响指,周边十几个武士、足轻就抱住头颅惨叫起来,随后带着一片狂乱神情向片刻前还托付生死的同伴们冲去。

  风津残党慌乱地涌动起来。怒吼声、惨嚎声、刀剑交击声响成一团。风津童子张开四臂,享受着这掌控凡人生死的片刻乐趣。

  奴役……

  更多的恐惧、虐杀、奴役……

  四臂七角的风津童子,驾驭着风暴、鞭笞整个扶桅海的神明。若人们违逆天时,在鱼群繁衍之时出海,往往会遭遇祂的惩戒;若人们遵从天时,在风暴之后,鱼群就会被驱赶到峡湾,带来丰收。

  祂曾经是夫桅受压迫的民众掀翻黑雷统治的力量,也将会带领着夫桅人向放逐他们的人复仇。

  祂愈去做人们口耳相传的神话中风津童子的行为,便愈能接纳人们的信仰之力,于是祂便愈发成为人们相信的那个风津童子。

  祂不在乎向祂挥舞刀刃的螳螂,更不在乎杀死几个微不足道的信众。

  所以这被青色穹窿封锁在其中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会被疯狂的神明残杀殆尽。

  ————————————————————

  渡隆司仅剩的独臂紧紧攥着剑柄,仰望着山顶透出的朦胧青光,那光芒即使是层叠林叶也遮挡不住。他左右踱着碎步,飞快走了三四步后又折返回来,视线却紧紧盯着上山方向的林地。

  当满头大汗的斥候终于从林子里钻出来时,渡隆司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去,大吼道:“上面发生什么了!”

  “一座结界把砦堡倒扣住了,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斥候飞快回答道。“我们打不开那结界,随队术者都被锁在结界里面了。到我离开之前,里面一点反应都没有。”

  渡隆司把剑柄捏得吱嘎作响。“事情已经很显然了:我们的术士无能为力,里面的人生死不知。”

  他下意识抽出了小半截太刀。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把刀刃按回刀鞘,一字一顿地吐出来一句话:“我们得承认失败了。主公率领的海江田家主力马上就到,在此之前盯紧上面的情况。义军在更北边还有一道防线,他们终究走不脱的。”

  斥候匆匆半躬下身,还没等直起身子就扭头钻进林地。看他走远,渡隆司这才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露出掩饰不住的焦虑神情。

  “到底发生什么了……”他低声自语道。

  ————————————————————

  “这就没了?”祂环顾四周,喃喃自语。

  目力所及之处,已无半个能动弹的活人。

  祂有些丧气地把手中黯淡无光的鬼咬石筑往地上一插,来回巡视起来,看看能不能在这里最后再找点乐子。

  细细打量一番后,祂确实发现了点什么。已然疯狂的神明踱到砦楼旁边,抬脚一踢倒在地上的次郎的身体。一道青光闪过,次郎就猛然喘了一口气,贪婪地呼吸起来。

  “有趣,有趣,还有个没死透的。”风津童子半抬着头,垂着视线,打量着地上的次郎。

  次郎喘息片刻后,用力坐了起来,下意识地拔出腰间的短刀,睁开双眼,喊道:“纯子大人快走啊——”

  然后他看到了面前四臂七角的神明,喊声戛然而止。

  风津童子饶有兴味地看着他的表情从惊喜,变成迷惑,最终变得惊恐万分。

  “你刚刚说本尊是谁?”祂问道。

  “纯子大人……”次郎嘴唇哆嗦着,难以置信地低声喃喃。

  风津童子发出一串狂笑。“答错了!你说的真是个笑话!”祂高声喊着,裸露在和服外的那条纤细手臂一振,一支太刀就出现在祂手中。太刀的刀刃并无实体,只是青色光雾塑形而成,刃纹风暴般错乱,刀镡上挂着七枚尖角形状的玉片。

  “这形状,是敛心剑信行吗……明明是随手一捏的。”风津童子把太刀举在面前打量了一番,撇了撇嘴,“看来被封印在敛心剑信行里两百年之后,本尊都记住这个形状了。说来还得尽快去七野樱正辰媛那个贱人那里,把本尊封印在敛心剑信行里的力量取回来……”

  “那就赶早不赶晚!”风津童子毫不犹豫、玩闹一般地随手挥下刀刃。次郎恐惧地瑟缩了一下。

  “嗯?”风津童子皱了皱眉,再度用力一挥。

  然后祂抬起头来,迷惑地看着自己两条青光凝聚的手臂紧紧抓住太刀的刀锋。

  “海江田纯子!”神明脸上第一次露出惊怒交加的表情,“你明明只是本尊的——”

  “——可不是个笑话!”祂才说到一半,话语一阵含混,就变成了另一声怒吼。

  ————————————————————

  海江田纯子的意识朦朦胧胧地看着自己奴役所有向她跪下的人,让他们杀死那些稍显犹豫的人,又亲手虐杀尽那些敢于反抗的人。

  她无力阻止,甚至连思考都无法做到;她被无数侵入她躯体的异质意志黑沉沉地压住,仿佛浸没在最深的海底,支离破碎的话语在她身周化成咆哮的海底风暴。她只能悲伤地看着,看着自己一直恐惧的事情真的发生在眼前。

  但随着她——不,随着风津童子一个个杀死结界内的信徒,喧嚣的言语渐渐沉默,她好像慢慢从水中浮起一样,缠得她近乎窒息的重量缓缓地剥离开去。

  终于,风津童子驾驭着那两头风鬼,重重把抵抗到最后的松井按进土里。祂继而打了个响指,风鬼突兀地浮起,炸成满天青雾,融进祂的身体里。

  阻绝内外的结界里面,再没有风津童子的信徒。

  于是她醒了过来。

  她看到风津童子站在倒下的次郎面前,看到祂救起他、嘲弄他、又向他挥下刀刃。她就伸出风做的双手,握紧即将斩落的刀刃,哪怕双手被刀锋切得剧痛。

  “给我,滚回去!”她大喊一声,双臂用力,她手中的太刀就和两条光臂一起炸散成一团光华。她肉身的双手握住头顶同样是青光勾勒出的尖角,狠狠一掰,把冠冕一般的鬼角也掰碎成片片光雾。

  做完这些后,纯子摇晃一下,几乎要倒地,但还是勉强站住。她深吸一口气,咬了咬牙抬起头,看向次郎。

  次郎脸上的惊惧之色还没退去。他斜开视线,没有看向海江田纯子,瞳孔似乎聚焦在纯子背后的某个地方。

  看到次郎的神情,纯子苦笑一声。但她还是坚持着说了下去。

  “次郎。”她顿了顿,吸了一口气,才继续说道,“这就是我一直瞒着大家的事。其实我就是——”

  “纯子大人,快躲开!”次郎猛地从地上弹起,狠狠撞在她的身上。刚刚勉强压制住风津童子、还有些脱力的海江田纯子立刻被撞倒在地,然后她就看到一支短刀插在了次郎的心口。

  她茫然地撑起身,扭过头去。名叫松井的敌方将军半跪在地上,投掷出短刀的手臂还举在身前。他的表情已经是失去理智的扭曲。

  “邪魔!你这伪装成风津御神的邪魔!”他疯狂地尖叫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铅盒打开,仰脖吞下其中装着的物什。“领教一下风津御神真正的力量吧!现在正是舍身卫道的时候了!”

  青色的锐利骨角从他的头顶钻出,把他半挂在头上的大盔干净利落地扯碎。随后他的身形飞快膨胀,盔甲甲片被挤得四处飞散。转瞬之间,留在原地的就只有一头三人高、爪牙锋利的巨鬼,向纯子发出咆哮。

  海江田纯子站起身来。她只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头颅的血管一阵阵胀痛,目光忽然模糊、清晰聚焦到巨鬼身上后又再度模糊。她的意识似乎浮在身体上边,疏离地操控着她的手臂,拔出插在砦堡院落正中的大太刀。她忽然冷静地发现,自己已经狂怒到了极点。

  “你这——”她吐出两个字,随后放弃,因为她颤抖的唇舌已经不大能清晰地吐出字句了。可无法控制唇舌只是个小麻烦;风津童子的残酷游戏消耗的都是她的体力,而在折断风津童子的手臂和尖角时,她的躯体就几乎脱力了。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所谓。风津童子遗留的神力还充盈在她的体内,任她取用;那邪鬼隔绝内外的结界,反倒让她能肆无忌惮地挥霍祂的力量。于是她高举起大太刀,手臂处莹润的青色光华透过雪白肌肤晕漾出来,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尊翡翠雕成的玉人。

  风鬼大吼一声,两支利爪齐齐向她挥落。纯子让过第一支爪,举刀一拦挡住了第二支爪的爪刃。这风鬼的力道远比那些杂牌鬼卒大得多,即使是她被风津童子神力强化后的躯体,也被压得退后三步,木屐在夯实土地上拉出长长的拖痕。

  纯子一拧刀身,用刀镡和刀脊卡住爪刃的前进路线,以此为支点用力握住刀柄一转,大太刀足有一人长的利刃就切断了风鬼的第一只手掌。

  不知是风津童子的遗存,还是狂怒的影响,纯子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握住刀刃时的反胃和心悸,几乎已经淡得不存在了。反倒是握住刀柄时的实在感,让她略有一丝安慰。

  以这种方式走出旧日阴影,可不是她希望的。她这样想着,漠然地看着将军化身的风鬼撤回利爪,飞快地再度拍下。纯子丝毫不畏惧地向前一撞,风鬼的刃爪切断了她几丝长发,她却已经握着大太刀冲进了风鬼怀里。

  海江田纯子一手握住刀柄,一手握住刀刃,向上一推一划,风鬼的第二只爪子就齐肘而断。风鬼还低头欲咬,立刻被纯子行云流水般挥出的刀柄砸碎了满口利齿。于是风鬼再没剩下什么能威胁她的手段了。

  困守犹斗的风鬼大力地跺着地面,试图把纯子踩成一团肉酱,但却完全跟不上纯子的动作。纯子一边躲避,一边有些心不在焉地乱想。即使这么长时间没有摸过刀,她在收割生命时,还是那么得心应手。

  直到如今,纯子才不得不承认这一点:她早就把杀戮刻进了本能。

  从未褪去。

  她踏前一步,闯进在她眼中宛如城门大开般的破绽,挥刀斩断了风鬼的一只脚,于是风鬼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纯子绕着它走了半圈,又斩断了风鬼的另一只脚;她并非是要继续瓦解风鬼的反抗,只是不想让它这么快死去而已。

  海江田纯子一刀一刀挥砍在风鬼身上。伴随着风鬼痛苦的哀嚎,她渐渐开始低声呜咽起来。

  风鬼的哀嚎声逐渐衰弱下去,终究消失。它只剩下一个躯干,上面错落着无数刀痕,伤口中还在缓缓涌出青色的光雾。纯子把大太刀拄在地上,全身的重量都倚了上去,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喘息,还是在低声啜泣。不过很快,风墙内就只剩下了风声。

  不知过了多久。

  “纯子姐姐?”她忽然听到背后一声轻唤。

  纯子勉力回过头。她模模糊糊地看见砦楼深处,几个人影跑了出来。为首的似乎是个扎着马尾、穿着武士肩衣的白发少女。

  于是纯子放开了拄剑的手,任由自己倒在地上。烈风构筑的、隔绝一切的屏障,骤然崩散成一缕缕微风,吹得明黄色的林叶飒飒作响。初秋正午的阳光重新洒落下来,带着酷烈的暖意。

  在陷入一片黑暗之时,她稍稍感到有些安心。

离线 zghzgh17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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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 《海国故事·风津姬物语》第一卷 荒山村
« 回帖 #9 于: 2020-05-21, 周四 23:58:36 »
第九章 断后
劇透 -   :

  纯子缓缓睁开双眼。

  山路在她的面前一摇,一晃,再一摇,再一晃。两侧是不断展开的林木,不时有片片黄叶打着旋儿落下。林木又渐渐退到她的身后去,斑驳的光柱刺破林叶投下的阴影,在她身上游移。一绺白色的头发随着摇晃在她眼前上一弹,下一摆,非常有活力地跳动着。

  海江田纯子用力喘息,熟悉的、略带汗味的少女气息钻进她的鼻翼,才发现自己正被白石丛雪背着、双手搭在她胸前,正在山路上跋涉。

  纯子双手下意识地动了动,忽然觉得触感不对。她低头看看,发现少女武士的胸口已经被细密的白麻布紧缠了厚厚一圈,淡淡的殷红色从绷带下面透了出来。

  “阿雪你受伤了?”纯子一惊,转瞬间清醒过来。旋即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哑得厉害。

  “纯子姐姐?你醒啦?”白石丛雪猛地扭过头,鼻尖却正正撞在已经抬起头的纯子脸上。她吃痛地“呜呜”两声,揉了好半天鼻子,才回答道:“我……我没事啦。伤了层皮而已,都没碰到骨头,已经上药包扎好了,完全不影响行动的。”

  白石丛雪顿了顿。“倒是纯子姐姐你……我好担心你。要是我们没来这边……”

  她忽然“啊”了一声,连忙在腰间摸出一个水袋,咬开塞子,轻轻送到纯子嘴边。纯子配合着她微微仰脖,喝了几口水后,顿时觉得自己好受了很多。

  “谢谢你,阿雪……”纯子轻轻说道。她还是有些脱力。

  白石丛雪自己也喝了一大口水,“咕嘿嘿”地傻笑着。纯子把头搁在少女武士的肩膀上,放空思绪。除了身体上的脱力外,负罪感和恶心让她的腹部像冰冷刀子割着一样难受,法力充盈带来的兴奋感又让她一阵阵眩晕,好像是踩在云端。

  白石丛雪背着海江田纯子,在山路上快步前进。山路九曲回环,行经一道矮崖顶上,左手边山林褪去,顿时一片空旷开阔。纯子扭头看了看,山林尽头、沙滩之外,扶桅海深色的海水微微翻起波澜,远方黑流如带、横亘在视野中央。半空处的远海海面上方,日头正斜斜地挂在天穹之上。

  “距离午后已经……两个时辰了?”纯子喃喃自语道。她的头脑逐渐运转起来,继而产生了更多疑问。“我们在往北走?为什么?”

  “在垣延山城天守阁的军民成功突围之后,我们就来找你了,纯子姐姐。”白石丛雪回答道。“我们大概是在正午时分到了砦堡,来到这里之后,就只看到了你。剩下的人都死了。”

  海江田纯子沉默下来。

  一边小心背着纯子,一边专心看路的白石丛雪继续说道:“当时可把我吓坏了!还好盐泽伯伯检查了一下,发现你只是脱力了,没什么大碍。我们本想回垣延山城,可不巧的是天守阁就在那时炸了,火光和黑烟隔着山都能看到。”

  “不过这也算好事,总比我们走到天守阁地下被活埋了要好。所以盐泽伯伯就给这边的焙烙玉也设下陷阱,然后从林子里溜了。纯子姐姐你或许没察觉到,之前这边也炸了个地动山摇。”

  “接下来我们决定沿着陆路一路向北离开。我们人少,海江田家主力人多,能追上我们的肯定只有一小股人,对付得了。盐泽伯伯带着两个人在后面布置阻截的陷阱,恒兵卫——哦,就是荒山村那个年轻农兵,正在前面查勘道路。我就负责照顾纯子姐姐你了。”

  “嗯……”纯子应了一声,闭上眼睛,运转灵力,以术法强制唤起躯体的精力。只是她即使有这种玄妙术法,距离她恢复体力、能独立奔行还很是需要一段时间。在此之前,最好的策略还是让白石丛雪背着她前进。

  “阿雪……重吗?”但不知为什么,她还是忍不住这样问道。

  白石丛雪摇了摇头。“不重,不重!不如说,根本没想到竟然这样轻。明明有那么大来着……”她低声嘀咕着,倚在她颈侧的纯子却听了个分明。

  纯子歪着头想了想,让自己紧紧贴在白石丛雪娇小的后背上,感受着她的心跳。白石丛雪如她所愿地发出一声不满的抗议;她莞尔一笑,又轻轻叹息,心中的郁结似乎也淡去了大半。

  只是剩下的那些,仿佛凝结成刺扎在她心脏上,不时传来一阵刺痛。

  ————————————————————

  她们一路前进,又走了半个时辰,太阳渐渐迫近了西边远海和天际的分界线。白石丛雪观察了一下,找了个林间空地钻了进去,恒兵卫正在那里休息。看到白石丛雪和海江田纯子到达,他重重一颔首,起身向北出发。

  白石丛雪把纯子小心翼翼地抱了下来,拿出饭团和水稍事休息。纯子接过一个饭团,咬了一口,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这饭团透着淡淡的血腥气。

  她不动声色地三口两口把饭团塞进了肚子。

  白石丛雪也咬了一口饭团,然后惊咦一声,小脸皱成了一团。不过她也没说些什么,只是默默地把饭团吃完。她们休息了一小会儿,直到南边来时的方向传来一道闷雷般的声响。那声音虽然不大,但余声滚滚,应是远处一声巨响。纯子眼尖,隐约看到一团青色光雾在远方升腾而起,旋即消散。

  “是盐泽伯伯的陷阱!”纯子刚想问,白石丛雪就回答道。“我们在这里等等盐泽伯伯他们。风津残党比我们慢上一阵,按时间来看他们很快——”

  话音未落,盐泽晋治就从林中钻了出来,荒山村的中年猎户和一名垣延山城的武士跟着他一起出现。

  “看来他们又追近了一点。”白石丛雪皱着眉头说道。

  纯子则站起身来。她轻轻踩了踩地面,之前宛如踏在云端的虚无感已经褪去了。她轻轻吸了口气,说道:“盐泽阁下,我有一事想要询问。”

  盐泽晋治双手下意识地虚握一下,然后回答道:“可以。我们到一旁去说吧。”

  白石丛雪有些迷惑地看了看海江田纯子,有看了看盐泽晋治,脸上逐渐浮起担忧的表情。跟随盐泽晋治出来的两个汉子左右看看,意识到事有蹊跷,也有些手足无措。

  “别担心,阿雪。没什么的,很快就完事了。”海江田纯子盯着盐泽晋治,说道。随后她率先向密林深处走去。盐泽晋治也很快跟上。

  他们向山林深处走了上百步才停下。纯子回过身,看见盐泽晋治举着双手走到近前。“大人,有什么事请问吧。”他不卑不亢地说道。

  “你一直都知道风津残党在找谁?”

  盐泽晋治沉默。

  “你这身手,不应该是分涛卫派在一座寻常城塞的普通组头。更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分涛卫组头抛弃职责,跟着一个小姑娘四处乱窜的。”纯子冷冷地说道。“还有白石丛雪的‘父亲’。阿雪的剑术已然登堂入室,她父亲的剑术水平必然炉火纯青。你觉得菖蒲岛上能有几个这样的好手?”

  盐泽晋治沉默片刻,开口说道:“我确实知道他们在找谁。”

  “你曾经跟我说过你不知道。”

  “因为您没说您知道。”

  海江田纯子挑了挑眉。“是谁让你这么做的?土方护还是海江田正守?玄海骸——玄海家当主知道吗?”

  盐泽晋治摇了摇头。“都不是。是前代海江田家家主和分涛卫首领,海江田立景。他派遣我和白石呈阶保护前代玄海家主的私生女,因为前代玄海家主的正妻无后而善妒,必然不会放过这个婴儿。”

  父亲大人?听到意料之外的答案,海江田纯子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盐泽晋治继续说道:“而后,在先代首领被风津童子折磨到疯狂之前,他及时抹除了我们的痕迹,所以风津童子——他的儿子海江田纯哉并不知道我们的存在。风津童子被重新封印后,我联络到了立景大人的父亲,重新执掌海江田家的正守大人。他让我继续暗中守护白石丛雪大人,除非她的安全受到威胁。”

  “原来如此……”海江田纯子沉吟着,缓缓颔首。这确实能解释她为什么不知道白石丛雪的存在。在大局未定之时,她的祖父不想让另一个玄海家后人出来把本就诡谲的局势搅得更加混乱,也情有可原。

  “大人。我们得出发了。”盐泽晋治催促道,“其他的问题可以等甩开追兵后再问,属下必会知无不言。”

  海江田纯子点了点头。她还有很多疑问:白石丛雪如果是建麻吕神后裔,那么必然会有云族血统,会有额上生长的柔顺长耳和脸颊两侧的飘逸耳羽。可她怎么看都是一个寻常的人族,只有满头白发有些云族人的特点。

  不过这些都是小事。当务之急,是摆脱风津残党的追兵,逃到玄海家的势力范围内。

  她深吸一口气,紧握双拳。这次她不会失败了。

  ————————————————————

  一行人继续前进,不过这次纯子不需要白石丛雪背着了。中途盐泽晋治几次三番布下延迟敌人进军的陷阱,但风津残党派出的前锋小队终究还是越追越近。天光出见尊的化身沉沉向西斜去,很快就要轻触到远海的海面。

  终于,转过一簇密林,北峡的木桥出现在眼前。木桥下的绝壁依旧挂着青藤,不见天日的谷底中,来自菖蒲山险峰穷林的溪流正湍涌不息,在西边不远处的百丈悬崖之下注入大海。恒兵卫正在桥北向他们挥手,示意这边并没有发现敌人。

  他们毫不犹豫地跑出山林,横穿过悬崖边的空地,直奔桥上。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到达桥头之时,纯子忽然停住了脚步。她挥出左手尚且完好的衣袖,打落一支直奔中年猎户背后而去的利箭。

  然后她回身看向南方。山林里,四五个手持长弓的武士和足轻已经现出身来,倚靠着灌木丛和高大乔木,向纯子所在的方向抛射箭矢。

  “纯子姐——啊!”白石丛雪发现不对,扭头一看,连忙也驻足转身,拔出双刀,就要冲进敌阵。然后她的肩膀被盐泽晋治猛地扳住。

  “先撤!撤到北面去!”盐泽晋治高声喝道。他又一回头,把同样停了下来的垣延山城武士和中年猎户赶过桥去。“不要慌,这边几张弓根本没法——”

  话音未落,林中就钻出了三只风鬼。第一只风鬼几步就跨过这短短几十步距离,纵身一跃,沿着木桥所在的峡谷最窄处跳到了山谷另一边。纯子伸手想拦,但快速扫视两眼后,她果断地指向了第二只发起冲锋的风鬼,把它按在原地。

  “啧……我先去解决北边的风鬼,纯子大人,请保护好她!”盐泽晋治在瞬息权衡之后,也毫不犹豫地把白石丛雪置于术者的保护之下,拔出腰间太刀,冲向了桥北刚刚落地的风鬼。

  纯子应了一声,挥手砸下,把第三只风鬼也阻拦在原地。几支利箭向纯子射来,又被挡在纯子身前的白石丛雪一一格开。但第二只风鬼此时已经脱困,从另一个方向直奔木桥冲来。

  纯子飞快环顾四周,盘算了一下,伸手捞住紧张地拦在自己身前的白石丛雪的领子,狠狠向桥北一丢。猝不及防的白石丛雪尖叫着飞过了幽深险峻的绝谷,落到了桥的另一边。一直在关注桥南动向的中年猎户和年轻农兵飞快赶上前来,接住了白石丛雪。

  她还有些晕乎乎的,转了一大圈,向着北面迷迷糊糊地喊道:“纯子姐姐!快回来!”

  然后白石丛雪连忙拧过身。她看到一只风鬼正跃过峡谷,面目狰狞地撞进她眼帘,吓得她举起双刀后退了一步;随后一面横贯在峡谷当中、截断桥面的青色光墙突兀浮现,她看不见风墙对面发生了什么,只听到“咚”的一声,风鬼就从浮在半空的青墙下缘处坠落到深谷里。凄厉的怒吼回荡在两侧岩壁,随后再没了声息。

  “你们先走!我拖住他们一会,然后去找你们!”纯子的声音从光墙另一侧传来。

  “这可不行!要走一起走!”白石丛雪毫不犹豫地握紧双刀,冲到了光墙旁,她伸手用力推了推,却反被光墙推了个趔趄。

  “阿雪,听话!”纯子的声音有些焦急。

  “然后你就要像砦堡里那样,和敌人玉石俱焚?不行!”白石丛雪大喊道。

  “这次不会了——我保证这次不会了!”

  “我不——”白石丛雪顿了一下,随后说道:“我不愿意!我不想再和你分……”

  咚。

  在垣延山城武士帮助下已经斩杀了风鬼的盐泽晋治,悄无声息地来到了白石丛雪的身后,伸出手来,毫不犹豫地敲晕了白石丛雪。她手中的双刀摔在桥面上,弹跳两下,落进幽深的峡谷。

  “我们会先带着白石丛雪大人向北撤退。”盐泽晋治沉稳地说道,“但纯子大人您真的要一个人断后吗?属下能帮您一起阻击敌军。”

  “不需要。人多反而是拖累。”纯子的声音遥遥传来,被风模糊得略显失真,“这次我有十足把握脱身。”

  “那么大人请务必小心。属下暂时告退了。”盐泽晋治抱着昏过去的白石丛雪,向桥北的三个男人一挥手,“我们快撤!越快越好!”

  三个男人向风墙另一边一鞠躬,随后跟随盐泽晋治飞快离去。

  ————————————————————

  风墙另一边正鏖战不休。

  海江田纯子站在桥头。又一只新的风鬼从林中钻出,两只风鬼挤在绝崖旁边,双爪胡乱向她身上抓去。在它们背后,接近十名武士和足轻正从风鬼身躯的缝隙,向她射来角度刁钻的羽箭。

  但她一步未退。她双手握着大太刀,将风鬼的爪击一一拦下,风鬼的巨力在她被风津童子神力强化后的躯体面前,也算不得多么有力。她的身周时刻环绕着旋风,把羽箭尽数偏斜开,没有一只箭头能碰到她的衣衫。

  很快,她就抓住一个破绽,把大太刀楔进了一只风鬼的脖颈。还没等她拔出大太刀,另一只风鬼就把爪刃用力刺来。她伸手扣住风鬼的巨掌,但爪刃却刺破了她的脸颊。

  她不为所动,猛地发力,抓住风鬼的手腕,把足有三人高、上千斤重的风鬼甩进了深渊里面。然后她一手用力抹掉脸上流下的鲜血,以术法促使伤口快速愈合,另一只手抽出大太刀,猛地一甩,刀刃上残留的浓稠光雾就一振而空。

  她背后的风墙猛地崩解,但却无人能闯过这道小小木桥。

  只要她不死,就没人能伤害她身后的白石丛雪。她这样想着。

  纯子手中大太刀的刀身上,浮现出淡淡的樱色光辉,透出镐地上层层叠叠的樱花纹路。她若有所感,低下头去,旋即有些惊讶。

  “圣剑认主?我?樱花女神的圣剑认同了风津童子,这岂不是认贼作父?”她有些哭笑不得。虽然她并不渴求圣剑的力量,但她手中的鬼咬石筑剑作为正樱大社的卫剑、全海国有名的圣剑,在此时此地也不无助益。

  不知七野樱正辰媛当初有没有料到这个。她想着。

  风津残党的武士和足轻们缩在山林边缘,无人敢于上前,远远放箭则毫无用途。纯子直等到他们的头目出现。

  他们的头目是第一个踏出丛林的,余下的风津残党这才敢跟着出来。那同样是一个海江田家的旗本武士,身穿华丽的盔甲,头顶大盔的锹形饰着金彩,背后背负着会有三环珍珠草纹的母衣。他大概三四十年岁,脸上挂着柔和的笑。

  “在下乃是七斗城主渡白立之堂弟,渡白光。”他来到纯子身前,开口说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

  海江田纯子冷哼一声。“你们别想过去。”她说道。

  旗本武士一窒。他皱了皱眉,继续说道:“通报姓名乃是礼数,阁下不愿在下也不多做纠缠。只是阁下与我风津义军有何仇怨,拼死也要阻拦我义军?能否讲述出来,避免阁下对吾等有所误解?若真是我义军有错在先,吾等也愿意尽力弥补。”

  “你们在把一个疯神的疯话当做信条。”纯子回答道。“只要你们放弃继续信奉风津童子,就有的谈。”

  “这么说来,是谈无可谈咯?”旗本武士又紧紧皱了皱眉。他后退几步,挥了挥手。“给我拿下她。”

  于是几名手持长枪的海江田家兵士向她挺枪刺来,余下的武士足轻向她射来落雨般的利箭。

  纯子转动大太刀,挥出了一个完美的圆,一击就把长枪都扫到一侧,然后撞进了持枪的人群中,很快就割草般把他们砍倒。持弓的士卒们有些拔剑冲向纯子,有些后退继续射箭,但丝毫无法干扰纯子的攻势。于是旗本武士也恼羞成怒地拔出太刀,冲向纯子。

  她几合就把旗本武士斩于刀下。

  然而她心中既没有战胜的喜悦,也没有战场幸存的感伤。她的心中一片平静,唯有白石丛雪的身影映得分明。

  太阳朦胧地在远海边界闪了几闪,转成朦胧的碧光,在半空中的远海海面下闪烁。天地间一片翡绿色,晚蝉开始喑哑地嘶鸣。

  日落了。

  她转身回到桥头,恃刀而立。

  林中人影幢幢。

  ————————————————————

  当白石丛雪重新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正趴在一片灌木丛里。面前的山林里人影幢幢,铁甲甲叶摩擦得哗哗作响,火把连缀成一条火龙从她眼前穿过,火光中林木的影子如同活物般摇曳。

  她下意识想喊,然后一只长满老茧的手捂住了她的口鼻,她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呜”声。

  白石丛雪深吸了两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扭了扭头,那只手就松开,她看见盐泽晋治也趴在一边,伸手向她比划出“噤声”之意。她又扭头到另一边,荒山村的两个农兵和跟他们一起来的垣延山城武士都一动不动地安静卧倒。

  她重新抬头看去。在明灭的火光中,她看到海江田家的兵士正从林间道路穿行。白石丛雪默默数着经过的人数;几支火把经过后,她又左右打量了一番兵士队伍的长度,惊讶地发现火龙中足足有上百名风津残党。

  好一阵后,火龙末尾才消失在白石丛雪的视野里。他们又等了一阵,这才站起身来。

  “发生了什么?纯子姐姐呢?我们在哪儿?”满腹疑问的白石丛雪连珠炮般问道。

  “前面就是白石呈阶那座村子了。纯子大人在后面,很快就跟来。”盐泽晋治回答道。余下的三个男人面面厮觑,没有答话。

  白石丛雪向腰间一模,愣了愣,旋即绕过盐泽晋治,连鞘抽出年轻农兵腰间插着的打刀。“我回去找她。”她说道。

  盐泽晋治沉默片刻,伸手一拦:“纯子大人说她有十足的脱身把握。她是个术者,这么说肯定有所倚仗,小白石你去说不定反倒拖累了她。”

  “可这里是北峡更北边!”白石丛雪一指风津残党队伍离开的方向,“纯子姐姐知道峡谷北边有敌人吗?海江田家早有预谋,我们根本没猜到!”

  她斩钉截铁地说道:“得有人告诉她这件事。”

  盐泽晋治又沉默了片刻。“你不能去,小白石。”他重复道。“只要你继续向北离开这里,通知纯子大人的事可以交给我。”

  听到这话,白石丛雪顿了顿,解下腰间的太刀刀鞘丢在一边,又把从年轻农兵那里拿到的刀插进腰带,然后才说:“我不会抛下她的。”

  “可是……”盐泽晋治踏前一步,有些急切,却欲言又止。

  如同约好了一般,白石丛雪也向后退了一步,按住胸口。“不要阻拦我,盐泽伯伯。我知道您在瞒着我什么东西,我并不在乎,但我一定要回去找纯子姐姐。我……实在放心不下她。”

  盐泽晋治深深地看着白石丛雪,他垂下的手指下意识地一勾。白石丛雪毫不动摇地回盯着盐泽晋治的脸。余下的三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得沉默。

  终于,盐泽晋治叹了口气,躬下了身。白石丛雪飞快地半躬还礼,转头冲进了林地里。

  “这……都发生了什么事啊?”好一阵子,年轻农兵才能低声问出来。

  垣延山城的武士也问道:“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盐泽晋治只是摇了摇头,又叹了一口气。“我们得想个办法把刚刚过去那些风津残党再引回来。——不过我已经有些想法了。我们继续往前,荒山村就在前面不远,我们先到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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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渡隆司寻到海江田立胜时,风津义军的总大将正驻马在一片小山坡上。远海海面下,摇曳的绿光已经彻底淡去,天穹上只留下熹微的紫红色霞光。此时已然入夜。

  手持火把的旗本武士簇拥着他们。一片片火把从半山腰向下展开,直延伸到横贯绝谷的木桥桥头,桥面上钉着的火箭还在顽强地吐着火苗。在火光映衬下,渡隆司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个持刀而立的妙龄女子,还有她身前倒成一片的风津义军士卒尸体。他只是一看,就再移不开视线。

  没一具尸体能倒进她五尺之内。

  新的一队海江田家士卒冲了上去。前锋是手持太刀的武士,握着素枪的足轻其后跟进,弓箭手分开两翼,还有长盾保护着的术者在后支援。

  但弓箭手射不破她的护身术法,术者接近并拆解了她的护身之法后,她也能轻易地把箭支一一拦下。等到武士和足轻们挤进她身前,箭手就发挥不出什么作用了。术者施展咒术强化武士们的威力,但在她手下依然过不了几合。她的剑势刁钻凌厉,眼、喉、腋窝、胯下,尽数招呼向敌人的要害,往往一击就能取人性命。

  武士和足轻们在伤亡过半之后,连忙退回了林地里。不时有一支冷箭从林中射向她,却也没有任何建树。她没有追击,只是站在桥头中线,斜斜把大太刀搭在地上。

  她一步未退。

  “主公,我们都布置好了。”渡隆司收回目光,向海江田立胜一躬身,禀报道。

  海江田立胜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晓,又指了指山坡下那个孤独地立在桥头的身影,扭头问渡隆司:“你看出什么了?”

  “她在拖延时间?”渡隆司皱了皱眉头,略有疑惑地说道。“奇怪了……难道那个白发女武士不是她的护卫?她真不是玄海家后人?”

  海江田立胜哑然失笑,好几声后才回答道:“玄海家后人?不,当然不是。你看她的剑术,分明是我们海江田家的分涛流剑术。看她年纪轻轻,剑术已经登堂入室,也不知道海江田正守什么时候培养出了这么一号俊杰。玄海家那边的海江田家人丁凋零,下一代家主说不定就是她了。”

  “您是说,她出身于海江田家近支?”渡隆司大惊失色。“那我们岂不一直追错人了——不,不对。她在给人断后争取时间,那岂不是说……见鬼了,另一个才是玄海家后人!那个白发女护卫!”

  海江田立胜点了点头。“十有八九。”

  “还好我们在峡谷北边也布置了好几道搜索线。他们应该已经从北向南展开搜索了。”渡隆司露出庆幸之色,然后又转向桥头明灭火光中的持刀少女。“我们拿她该怎么办?”

  “我们也不急着过桥,先休息片刻,恢复急行军损失的体力。等北边的伏兵把过桥的几个人赶过来,我们再全力发动。在此之前……”

  海江田立胜身后,没有被火把映亮的幽深密林中,影影绰绰地站起了许多连几人高的林木都遮挡不住的巨影。

  “让它们去消耗那个小家伙的力量吧。如果能生擒了她,和玄海家交涉时会是个非常有利的筹码。”

  渡隆司沉默片刻,道:“又要使用御神大人留下的神使了吗……这是我们的失职。我们的神使可没办法再补充了。”

  海江田立胜摇了摇头。几个巨影随着他的心意,扯碎挡在面前的林木,向山坡下、木桥边走去。但还有一头风鬼被他留了下来。

  “你觉得风鬼是什么?”他有些没头没脑地问渡隆司。

  渡隆司的回答毫不犹豫:“它们是风津御神的使者。”

  “不。对风津御神而言,它们只是奴隶。”海江田立胜让那头风鬼半跪在他们面前,“对我们来说,它们则是工具。”

  “风鬼无智无识,却听人差遣,任劳任怨。它们能替我们耕作,替我们拉纤,替我们在阵前效死。荒芜的山林它们能替我们开垦,九死一生的绝地它们能替我们探索。甚至连这种事都能办到——”海江田立胜突然拔出刀来,渡隆司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斩断了面前风鬼的一臂。风鬼只是一晃,继续安静地半跪着。

  海江田立胜握住风鬼的断臂,向渡隆司残缺的右臂处一压。渡隆司只觉得尚未完全愈合的断肢一阵清凉,仿佛有泠泠冷风灌入血脉,他一路赶路的疲惫都瞬间消散无踪了。随后他动了动手指,惊讶地抬起手,细细打量:那手臂除了肤色青灰、略比他原来的手臂粗壮一圈外,运动灵活自如,分明与自己的躯体一般无二。

  “这就是风津御神的恩赐吗?”渡隆司颇为惊讶。“从未听过其他神明能做到这样。”

  “不完全是风津御神的设计,很多是我们当初自行摸索出的风鬼性质……但其实也没什么差别。只要我们确实认为有益,那神明就必然会认同。”海江田立胜回答道。“这些鬼卒,用了便用了,不必太放在心上。它们本来就只是拿来用的工具而已。别忘了我们真正的目的:让风津御神再度脱困而出——那才是我们存续的根本。”

  渡隆司握了握拳,重重点头。随后他把目光放到山坡下面,旋即发现少女面前又多了几具庞大的风鬼尸体,正在缓缓崩解成游离的光雾。一道光墙紧贴在她背后,护着她后心,把木桥桥面整个阻断。

  “她选的位置很好,同时至多只有两头风鬼能攻击到她。只要不被前后围攻,风鬼奈何不了她。不过在桥北有消息之前,我们倒可以过去看看,亲自会会她。”海江田立胜一抖缰绳,战马哒哒地缓步走下山坡,旗本武士高举火把,随着他向山下去。

  渡隆司连忙跟上。

  断臂的风鬼依旧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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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江田纯子向面前的武士挥下大太刀。武士挥剑挡住,她的刀刃就没法再前进半分。但这正是她想要的;武士在防御的同时,胸腹要害却露出了出来。

  于是纯子迅捷地一转刀刃,一人高的大太刀在她手中犹若无物,轻盈地飘到武士躯体的另一侧,一击就斩断了他的大腿。武士哀嚎着倒在两具逐渐消散的风鬼尸体中间。他身后手持长枪支援的足轻们虚晃一枪,其后弓手向海江田纯子射来一波羽箭牵制,余下的人就飞快把武士拖了回去。

  她背后的风墙收敛下来,一甩手中长刀,红色血珠和黏稠的青色光雾就被她振落,旋即刀锋光亮如新——在海国,寄托了人们理想和信念的传承圣剑,从不会在战斗中磨损折碎。尽管这和传承圣剑真正的力量相比微不足道,但除此之外,纯子现在也不需要那些必须和圣剑长久磨合才能运用的奥义。

  此时天光已经彻底黯淡,群星显出身影,一轮皎皎明月挂在东边的树梢间。纯子默默计量着自己残余的风津童子神力;她还留有余力,但倘若对方主帅再不现身,也要到该考虑撤退的时候了。林间火光错乱、人影幢幢,纯子即使有着风津童子的真视双瞳,也没看到对方旗号在何方——毕竟敌人自己也十成看不到。

  好一阵子,林中没有丝毫动静。若不是火光依然一片片闪烁在林地中间,她几乎错以为风津残党都撤退了。随后一大簇火光向她靠近,从山林的遮挡下现身,把桥头的空地映得一片通明。其余的火光依旧在林中若隐若现。

  她看见海江田立胜出了林地,下马,在海江田家旗本武士的簇拥下,在她面前十步之地站定。

  “又见面了,海江田家的子侄。”他开口说道。

  “不敢有僭称七斗城主的叔父。”海江田纯子答道。“若是劝降,就请免开尊口吧。”

  海江田立胜挑了挑眉,露出饶有趣味的神色来。“且听我分说。我风津义军在此地兵势雄厚,你势单力薄,以寡敌众是为不智。”

  “风津残党人多也未见得能过这桥。”

  “你们忠于玄海家的海江田分家如今人丁稀少,正守老家主子嗣大多亡夭,你若是死在这里,未免不孝。”

  “海江田氏族自家事,不需要分道扬镳之人评判。”

  “风津御神是夫桅人自己的神,而你为樱原神明的傀儡做事,他必会转手把夫桅七岛人的利益出卖给南边大国,你助其为虐便是不义。”

  海江田纯子不禁发出一声嗤笑。“你敢在这里发誓,你们没有外人撑腰?你我在垣延山城天守阁顶的对话,我可还没忘呢。”

  “吾等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夫桅人的利益。”海江田立胜回答。

  海江田纯子摇了摇头,没再说话。她趁这机会左右扫视了一下;西边不远处是深谷入海的悬崖绝壁,东边密林、山脉和险峰在月光下映出黑色的剪影,背后木桥对侧的山路蜿蜒没入北边的林地里。三侧都没有代表海江田家军势的火光。

  于是她最终说道:“手底下见真章吧,海江田立胜。要是你想和我来斗一场剑,我也奉陪到底。”

  海江田立胜定定地注视了她半晌,没有什么回应,转身就要离开。围着他的火光也亦步亦趋地向后退了一步。

  忽然,在海江田纯子背后传来清越的喊声。

  “纯子姐姐!北边有伏兵!”

  海江田纯子猛地回头。在皎白月光映照下,白发少女握紧手中染血的刀,气喘吁吁地站在桥的另一边,焦急地望着她。

  “阿雪?!”海江田纯子惊讶地说,旋即发现自己的声音轻微得宛如蚊蚋。

  “放箭!快!”海江田立胜的大吼声从她背后传来。“全力发动!就现在!拖延时间已经没意义了!”

  你也在拖延时间?在等你北边的伏兵?原来你一开始的打算就是这个?我们自己撞进了对方没达成的谋划里?我为什么没选择直接从垣延山城港口撤退?

  海江田纯子回头之时心念电转,诸般心思飞掠过心底,最终出口的却只是一个轻轻的“啧”字。她看到林间点点火光亮起,从东到西,横贯她的眼帘。随后火光飞射上天际,向深谷对侧簌簌落了下来。

  “阿雪,跑!快跑!”她在半空中张开一道风墙,把大多数火箭拦在半空。然后意料之外地,她看到一只庞大的风鬼跃到半空撞在了风墙上,那风鬼似乎还断了一条手臂,也不知道是不是她什么时候斩断的。

  她匆匆扭头一看。白石丛雪刚刚踏上桥头,正要向南边跑来,风鬼就从半空中重重摔在桥面上。木桥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毫不犹豫地解体、断裂,大半桥面落进一片漆黑的深谷。

  白石丛雪连忙后退,避开坍塌的桥面。她在桥头立定,抬头看了纯子一眼,随后才向东躲进了最近的林地里,没被风墙挡住的火箭纷纷钉在了空处。海江田纯子吐了一口气,重新转向了南边的风津残党。

  “你以为你拿下我了,海江田立胜?”海江田纯子说道。她看了看左手边,东边山林里火光闪烁,连缀不断;她又看了看右手边,西边火光断在了一片黑暗中。她知道那里是非人力所能上下的海崖峭壁,峭壁下则是汹涌的扶桅海。

  “当下形势,我认为可以一试。”海江田立胜回答。他一挥手,旗本武士们就蜂拥而上。

  纯子也踏前一步,离开已是绝地的断桥桥头,踏在坚实的地面上。但甫一和旗本武士交手,纯子就体会到截然不同的压力。他们的配合默契而凌厉,环环相救,她很难快速击杀一个武士、从而削减敌人的数量。海江田家的旗本们正在把她向西边的悬崖压去;纯子无数次尝试突破敌人的包围圈,但还是一步步地被推到了悬崖旁。

  海崖高达数百尺,其下波涛汹涌,入海溪流和海浪交击出白色的浪花。海崖附近树木变得稀少,南方黑沉沉地被山林和层峦遮挡住,但断崖以北、溪流对侧则能看到一大片雪白沙滩,倚在逐渐平缓的山崖下面。借着明朗月光极目望去,她瞧见远处一座小渔村的废墟矗立在沙滩上,熟悉的荒山在朦胧夜雾中隐约可见。

  看到这般景象,她张了张口,却只是逸出一声微叹。随后她抖擞精神,手中长刀猛力挥出一道圆弧,包围她的旗本武士们不敢硬接、纷纷退后,局势霎时间僵持起来。

  虽然为了天宇结界的安全,海国没有凡物能够飞行,但从这里她就能御风滑落到对面的沙滩上。可她还要找白石丛雪,无论是从溪流入海口旁攀上绝壁、还是到更北边山势平缓之处绕行,都要花上很长时间。海江田立胜不会给她那么长时间的。

  正当她左右扫视、寻找突围办法时,包围她的武士们忽然水波般分开。海江田立胜越众而出,来到她五步之外。她看到与她交过手的渡隆司在站旗本武士后面掠阵。

  他的手臂什么时候接上了条新的?纯子这个疑问还没有完全浮出脑海,就听海江田立胜喝道:“我来会会你!”

  说罢,他拔剑、振足、转瞬间出现在纯子眼前,太刀雷霆般落下。海江田纯子将长刀一竖,本想用以巧劲将太刀引偏到另一个方向、同时予以反击,可大太刀却被一道突兀巨力整个儿撞歪。她不得不把刀一横,左手握住刀脊,向上一迎,刀锋相撞炸出一大簇火花。

  “好大的力气。”纯子说道。

  海江田立胜嘴角扯了扯:“只是提醒你,别用旧经验判断人。”

  说罢,一轮火环从他背后炸裂开来,海江田立胜的太刀上旧力未止、新力又生,将纯子的大太刀重重推开。纯子只得挥出长袖挡住海江田立胜的视线,又飞快退了一步。刀光裁断她的袖子,笔直地把她的视野分开两边,余迹久久不散。

  凛冽寒意扫过纯子的额头,几缕青丝自眼前缓缓飘落,纯子却恍若未觉。她紧紧盯着海江田立胜的太刀,它在黑夜里正像火炬般燃着明亮的光,薄薄一层流火在刀刃上游移不定。

  “这就是你的底牌?不是术法,也不是你原来的本领,反而有其他神明的味道……”纯子轻声说道,“半年以前你的实力绝对没有这么强……是哪位神明站在你身后?”

  海江田立胜摇了摇头:“这就不需要你来费心了。”

  海江田纯子的脸上泛起怒意。“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即使是神明自己的信众,只要那不是个邪神,祂也不会直接把自己的力量灌注给他们!看看那些见鬼的风鬼吧!你真觉得自己能在成千上万信众对神明的信念里保持住自我?”

  “我们的合作有担保。”海江田立胜回答道。“我当然知道外力不可依靠、这是自毁前程,但这只是权宜之计罢了。等风津义军再度雄起时,我剖腹自尽也无碍大局。”

  “你有什么资格指责玄海家是樱原傀儡?你自己都当了不知哪个神明的傀儡。”海江田纯子冷笑一声。

  海江田立胜的回答斩钉截铁,不带犹疑:“区别在于,风津义军的首领只会是风津御神,而不是我。”

  “冥顽不灵。风津童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海江田纯子有些苦恼地叹息一声。

  面前的男人正抓住她现在已经抛弃的幻想不放。

  她只得举起大太刀,环抱剑柄、刀脊搭在手臂上,刀锋斜斜指向海江田立胜的双眼中间。

  “分涛流,叠浪构……”海江田立胜也摆出了一模一样的姿势,包覆流火的刀刃正对着纯子的面门。“看来只有用它来说服你了。”

  “你大可以试试。”海江田纯子冲上前去。她猛地刺出剑刃,海江田立胜也做了同样的动作。两支剑刃相互交错,刀镐对撞、各自偏开了目标,随后又斫在了一起,刀锋相触处流火绽放,宛如一朵焰火勾出的牡丹花。

  他们的出剑越来越快,却仿佛互相喂招一般丝毫不乱,宛如层叠潮涌般一层压着一层。但纯子知道其中的凶险:谁若是先被压垮,这积累的力量爆发出来,就会海啸般淹没露出破绽的一方。她全部心神都用在攻击敌人的破绽、并更快地弥补自己的防御上,甚至没有余力去施展术法。

  而对手也是一样。一开始,他还泼洒出大蓬的火焰干扰纯子的行动、以火龙为盾守御周身,如今也面色凝重,除了专心运剑外再心无旁骛。两人剑刃交击得愈发迅疾,四溅的火焰逐渐勾勒出一片怒涛狂浪。

  谁先差之毫厘,就是决出生死之时。

  随后纯子看到东边山林里的火光混乱起来。本来整齐有序的明灭火龙逐渐扭曲、变形、断裂,有些火光就此消失。海江田立胜也飞快瞟了一眼,随后剑势一乱。

  纯子的大太刀则又快了三分,连环两剑几乎同时落在海江田立胜身上。她第一剑扫开了他格挡的太刀,第二剑几乎就要把海江田立胜开膛破肚——如果不是渡隆司飞掷出腰间刀、纯子下意识地收剑拦开,风津残党的总大将就要被讨死在此地。

  她却没什么心情指责对方违背道义,只是望着东边,移动的火把描摹出海江田家军势愈发明显的混乱。

  火光逐渐向纯子所在的断崖处聚集,但在此之前,白石丛雪就从林地里钻了出来。

  她第一时间看了看纯子,确定纯子安然无恙后长松了一口气,然后双手握刀对准围住断崖的海江田家旗本武士。

  “这不可能。你是怎么过来的?”重新稳住阵脚的海江田立胜也看着白石丛雪,紧皱起眉,“我们早勘探过这里了,根本就没有能过深谷的地方,往东走再远都不行,临时伐木搭桥不可能有这么快。你是怎么过来的?”

  “谷壁上有很多藤蔓,它们都很结实。”白石丛雪答道。“只要能把绳子套到对面的树上,费点力气总能翻过来的。”

  “你小看阿雪了,海江田立胜。”在纯子的真视双瞳中,白石丛雪手上脸上都是细碎伤口,原本漂亮整洁的武士肩衣如今已经有些破破烂烂了。她也不知道白石丛雪轻描淡写的话背后又吃了多少苦头,只是白石丛雪身上的细碎伤口仿佛划在她心上一样,微痛中混着闷闷的酸涩。

  “我来了,纯子姐姐!”白石丛雪就这样高呼着冲进了旗本武士的阵线。和海江田纯子的分涛流剑术不同,周流一流剑术更擅长在这种混乱战斗中自保。白石丛雪的守御如磐石般坚固,行动如流风般迅疾,没用多久就几乎撞破旗本武士的阻拦,来到了纯子前方不远处。

  “渡隆司,拦住她!别让她们会合!”海江田立胜转回头,紧盯着海江田纯子。

  海江田纯子看着渡隆司的右臂变成半人长的爪刃,和白石丛雪激斗起来。随后她才看向海江田立胜。“不要拦我。”

  海江田立胜高举太刀。“不行。”

  “那就别怪我不择手段了。”海江田纯子的双瞳中,渐渐映出危险的青色光晕。